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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暗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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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 Island。P市最大的pub——暗岛。
灯红酒绿。
轻曼告诉自己,她不是一个过分任性的孩子。
所以只需要一点时间,一点酒精。
然而视线里都是支离破碎的色彩被撕成小片小片,各种颜色的透明液体静置在疯狂的黑暗里,撕心裂肺的声响如同擂在耳膜边却击打不进内心的呐喊。
一切都是孤单的喧嚣。
一切都是黑白的布景,像是徒劳的狂欢与讨好。
——教她,怎么不沉沦。
黑暗来袭得太过迅猛和细密,轻而易举地掏出记忆深处那些再不愿意回想的画面。
爸爸,她引以为傲的爸爸,在那短短几天里仿佛苍老了几十岁。他站在门口扶着门框,慢慢蹲下来抱抱小轻曼,笑容苍白疲倦。他说:“爸爸答应过带你去老家过年,但是今年恐怕没有办法了。”
……
妈妈,一直温柔美丽的妈妈,用瘦弱的身体拥着小轻曼,双唇颤抖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曼曼,你和妈妈都知道对不对,不是的,爸爸他不会的。”
……
报纸上黑白的照片和巨大的标题。
……
妈妈牵着小轻曼的手抬着下巴从指指点点的人群中间走过。她不再哭泣,一遍一遍整理小轻曼耳边的碎发,一字一字地重复:“曼曼,虽然爸爸不在了,但是妈妈会照顾好你,保护好你的。”
……
门口盘着发抹着深色口红的女人用留着长长指甲的冰冷手指抓住小轻曼,“你就是宋远扬的女儿?认识一下吧,她是你的妹妹,宋轻舞。”
……
妈妈歇斯底里地喊:“他就留下这个房子了!你要拿什么尽管拿啊!拿完了就给我滚!带着你的女儿给我滚!”
……
熟睡的小轻曼被妈妈的动静吵醒。她散着头发,瘦骨嶙峋的双手捂着自己的脸,迎着月光能看见她的下颌在颤抖:“你不能这么对我宋远扬……我可以忍受你抛下我一个人……但是不能这样,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我受够了……”
……
屋子里再次站满了她认识或不认识的人。
“他作奸犯科,把我姐姐活生生给逼死了,你们宋家还好意思让我们给他养女儿?”
“他一出事我们整个家都已经垮掉了,上边还有卧床多年的老人。你姐姐为人母的人自己都不要自己的孩子一死了之,这个孩子我们也管不了!”
……
最后,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只剩下了小轻曼一个人。她穿着爸爸妈妈最喜欢看她穿的粉红色泡泡裙,抱着每天睡觉都陪着她的熊宝宝,蜷缩在自己卧室的小书桌旁边。
生日那天爸爸妈妈一起带她去大商场里挑选的会有小黄鹂唱歌儿的森林时钟挂在蓝精灵的海报旁边。小轻曼缠着爸爸把它挂低一点,说那样每一次小黄鹂出来唱歌的时候她都可以和它打招呼。
可她已经盯着时钟很久了,为什么小黄鹂还不出来?它飞走了吗?再也不回来了吗?它是因为待在这里太孤单才飞走的吗?它飞到哪里去了呢?那里有它的爸爸妈妈吗?
这样的问题让小轻曼怎么也想不出答案,却莫名其妙地很悲伤。于是她在悲伤中渐渐睡去。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空荡荡的大房间已经变得黑黢黢。小轻曼却不感到害怕。她觉得这个时候,她的小席梦思床上一定铺着混杂着肥皂和阳光气味的小棉被,小柜子上摆着妈妈明天要给她穿的公主裙,墙上还贴着她写的歪歪扭扭的字,再过一会儿,小黄鹂就会欢快地唱起歌儿。
那时的黑暗与此刻的如此相似。至少比赤裸裸的残酷现实温和千倍万倍。
然而那时候她突然听见电灯开关被按下的声音,“啪嗒”极细微地一下,却让小轻曼全身触电般地颤栗。幸好那残酷的光线不曾到来——或许是灯也坏了,或许是已经开始断电了。门口的人却没有作罢,几秒钟之后,手机自带的手电筒光芒打到小轻曼身上。
他在那一点微弱的光线之后,面色显得诡异却温柔。小轻曼仿佛感觉到那丝丝的光线从自己的身体上穿透过去,拉扯着轮廓线在深厚的墙壁上打出巨大的阴影。
他说:“我来接你回家。”
可是就在几个小时前,那个当时牵着她小小的手说要带她回家的人逆着温暖的阳光,说出了冰冷的话语。
再没有人来拯救她逃离这座孤单的黑暗岛屿。
轻曼苦笑起来。咽下一口已经尝不出味道的液体。
原来她还远远不够强大。既不足够隐忍来默默爱他不求回应,也不足够坚强来笑颜面对他的拒绝。
幸好她已经领会过时间的力量,无痕而强势。
既成的事实封死了第一条路,而第二条路的路标用红色的黑体标注了方向。
所以——
突然,周围的人群骚动起来。
轻曼后知后觉地抬头,发现零乱的效果灯不知什么时候被定格成了静止的一个一个光点。
震耳欲聋的背景乐诡异地消失,人们短暂地静下来紧接着不解地议论。
随后被麦克风扩大了的嗓音盖过所有的声音。
“角落里独自买醉的女孩,抬起你的头。”
轻曼在恍惚中发现周围的人的视线都射向了自己,男子的探究以及女子的羡艳。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路。那个男人,踏着那些斑驳迷离的颜色,低沉微颤的嗓音衬托得两人之间的距离像是一条通往童话的时空隧道。
“下面的礼物,是送给你一个人的——”
轻曼觉得整个癫狂的世界霎时静寂下来。
“啪”,随着他的一声响指,白花花的强光灯唰地同时点亮,将黑暗迷乱的酒吧照亮如同白昼。
这样的举动太过突然太过莫测,人们因为不期而至的强光而忍不住抬手掩住光线。
可是轻曼浑然以原先的姿势靠坐在吧台旁边,或许是被酒精麻痹了的头脑使她的反应迟缓,她一点没有觉得灯光的刺眼。
她只是那么愣愣看着,人群那一端的,徐海陌。
他微笑的眼角仿佛在说——
——黑暗会埋没你的美丽,只有光明将你衬得无比耀眼。
于是,轻曼觉得这就是故事的结尾了。她与沈晟,那个绝望冗长的故事的结尾。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觉得至少走上第二条路不会那么艰难。
是的。沈晟,再见了。
她在心里做最后的告别。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会继续爱下去。但是她愿赌服输。
她愿意放过他,也放过自己。
*** ***
清晨,设置的手机闹铃准时响起。
轻曼觉得头痛欲裂。
她伸手摸向枕头下面,摸了一个空。于是她挠挠头发,细着眼睛撑起上半身,发了一会儿呆,才伸出腿去床边探她的布拖鞋。脚尖却只接触到冰凉的木质地面。
那种冰凉的质感一下子让她清醒过来。
干净的全粉刷墙面和天花板,白色的床单和被套,亚麻色的窗帘,原木材质的床头柜,白色磨砂镂空玻璃的床头灯,以及角落里米黄的皮革单人沙发。整个房间里唯一的亮色竟是放在床头柜上的轻曼的红色手提包。
轻曼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在宾馆里面。
然而她听见三下敲门声,然后徐海陌顶着有些乱糟糟的头拧开房门走进来。
“我都忘了你是要上班的,快起来,从这边走这个时间很可能会堵车的。”
他的嗓音带着晨间特有的沙哑低沉,一下子唤起了轻曼的记忆,与昨夜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角落里独自买醉的女孩,抬起你的头。下面的礼物,是送给你一个人的——”
伴随他的响指突然降临的将原本的黑暗绝望照亮如白昼般的灯光。
他款步走到她的跟前,迷迷糊糊的轻曼已经无法辨认清楚他的五官,但是她没来由地觉得他正在带点桀骜带点孩子气地笑。
她尝试着撑着吧台站起来,却舍不得放开手中的酒杯。加上酒精带来的无力感,她一个踉跄撞进了徐海陌的胸口,杯中不知是什么颜色的液体倾倒而出,洒在徐海陌的暗条纹白色衬衫上。
“啊——洒了,”轻曼惋惜地说,软绵绵的身体却懒得再费力动弹,就那么保持头撞在徐海陌胸口的姿势扭过一点点头伸出舌头去够杯底沾着的剩下一点液体,“很贵的。”
徐海陌有些哭笑不得,只能用手扶着轻曼的肩膀让她站稳一点,轻曼却在原地晕了一晕,又往他的方向靠了过来。
“唉,别,衣服上还是湿的,如果——”他想说如果不是湿的那么美人投怀送抱他会乐意之至,但是轻曼却理智气壮地说重复了一句刚刚就已经说过的话。
“很贵的!”然后挣开徐海陌扶着她的手,看那架势似乎是要去把那些“很贵的”液体舔回来。
徐海陌惊了一下,连忙手忙脚乱地架住她,无奈地笑:“看来真是醉得不轻。”
轻曼不满地扭动着身体直嘟哝:“贵……很贵……”
“好好好,我洒了你的酒,我赔你。”徐海陌摸摸她的头小声哄她。
低头一看,轻曼却已经睡了过去。
徐海陌把她架到车里,把他之前搁在副驾驶座上的西装外套盖在她身上,然后按下后座的车窗,再关上门。
轻曼的酒品并不坏。在这过程中,她只稍稍撇了撇嘴嘟哝了几声,便缩在车后座上一动不动。
徐海陌看着她的睡颜微微怔忡,然后却莫名地烦躁起来。只是他戒烟多年,摸出口袋里备着应酬的烟盒,里面竟然已经空了。最后他从车抽屉里翻出了一包女士的davidoff。
他微微愣住,无法回忆起它是什么时候放在那里的。
他点燃一支,薄荷味,虽然不习惯但能抽得下去,只是他终究没有抽掉一整支。
轻曼被徐海陌轻轻推醒,只听见他在说:“轻曼,轻曼,已经挺晚了。你家在什么地方?我送你回去。”
轻曼愣愣看着他没有做出反应,呆呆的样子。
徐海陌看得笑起来,“你要是不说我就打电话给你表哥,让他来送你回家了。你的手机呢?给我。”
他说着就伸手拉开轻曼的手袋拉链,探进去摸索到了她的手机。
轻曼却突然“啊——”地叫了一声,狠狠地拍开他的手夺过手机,委委屈屈地说:“这是我的手机……”
“没错没错,是你的手机。我只不过借它打个电话。”徐海陌像哄孩子一样哄她。
“嗯……”轻曼像是在思考,过了很久终于冒出两个字,“不借。”
“为什么?”
“嗯……因为……我和你不熟。”轻曼又思考了很久,终于得出这个结论。
徐海陌忍不住被她憨憨的样子逗乐,看她把自己的手机攥这么紧,只好拿出自己的手机,拨打沈晟的工作手机。
电话是通的,徐海陌舒了一口气,早几回他晚上拨打沈晟的工作手机往往都被提示已关机,后来才知道他并不是工作狂人,除非特殊情况下班就关机。
然而一直没人接。
徐海陌一连拨打了好几个都是这样。
于是他再次试图劝说轻曼乖乖交出手机,“你这么晚回家爸爸妈妈会担心的哦,把手机给我,我打电话给你表哥。”
“……”轻曼攥着手机贴在胸口,不理他。
徐海陌没办法地垮下肩膀,自言自语道:“沈晟啊沈晟,你可别怪我没照顾你表妹,这种情况下面我也只能把她随便丢进一家宾馆了。”
“沈晟……”车里的轻曼突然发出声音。
“什么?你说什么?”徐海陌为了听清楚一点,双手握在椅背上弯下腰去靠近轻曼。
轻曼却突然抬起上身,双手环住徐海陌的脖子。原本被她攥在手心的手机由于这个动作被甩到了车座后方。
徐海陌被她的力量一带,刚刚稳住身体,就听见轻曼的泪水缓缓渗进他的后颈的声音。
“……沈晟……你为什么不能爱我……明明就说好不会分开的……”
徐海陌的身体顿时僵在当下。
这时候,轻曼的手机震动起来。因为接触到人造革的合成板,声音在相对安静的车厢里格外响。
徐海陌的余光扫到那屏幕一闪一闪的光亮。
他掰下轻曼环在她脖子上的双手,她已经再次睡了过去。他拿起她的手机,按下挂机键。翻看了一下来电记录,竟有沈晟的53个未接来电。他面无表情地长按关机键关机,然后把手机丢回轻曼的包里。
他坐上驾驶座,一路驶向自己的公寓。
*** ***
“嘶——天!”完全清醒过来的轻曼懊恼地捶捶自己的脑袋,她昨天晚上竟然跷了家!
她连滚带爬地扑到自己的手袋旁边,从里面抓出手机。
然而她只来得及看到07:37的时间显示,手机就“嘀——”地一声,发出电量低的警示,随后自动关机。
轻曼目瞪口呆。
天啊!谁来告诉她她昨天才充的电为什么才一天就没有了!
这时候徐海陌又走了过来,丢给她一双黑色的人字拖,“我已经给你拿了新的牙刷、毛巾和脸盆,放在洗手间里了。”
轻曼连忙拉住他,“你的手机充电器借我一下。”
“充电器?”他奇怪地问,“那是什么东西?”
轻曼的整个人都被囧到定住,还是徐海陌反应过来,“瞧我,也还没睡醒。我没有充电器。”
“啊?怎么会没有?”
“各种各样的充电器太多了,我怕麻烦,所以都是用数据线插在在电脑上充的。”
“也行也行!”轻曼像拉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拉住他的睡衣一角。
“哦,等一会儿。”徐海陌转身走了几步,然后转过头来一拍脑袋,“昨天光顾着你了,笔记本忘在暗岛了。”
“……”
徐海陌压低下巴抬着眼睛观察了一下她的表情,突然说:“是怕你的表哥担心吗?”
不知道是不是轻曼多心,她觉得他说这话的时候语调甚至是嗓音都与之前的几句话不同,在“表哥”二字后面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但她还来不及深究话里的意思,徐海陌就胡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快点抓紧洗漱,不然你真的会迟到的。”
这样的举动终究过分突然和亲昵,轻曼一下子就涨红了脸,避开他的手跑进了洗手间。
徐海陌在路边停下车,对轻曼说了声“等我一下”就关门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他又进来,丢给轻曼一块蛋糕和一包豆奶:“等鸡蛋灌饼的人太多了,就只给你买了这个。够吗?”
轻曼拿着手中的早餐,看着身边的徐海陌发动车子,后知后觉地觉得这种局面怎么看都不正常。
她失恋买醉,被一个之前才见过两面的男人带回家,而那个男人似乎还是有追求自己的意思的。更加诡异的是,现在这个男人还习以为常地送她上班,给她买早饭。
虽然两个人没发生什么事情,但是轻曼觉得自己应该是很尴尬很别扭的。但或许是徐海陌推门进来的一句“我都忘了你是要上班的,快起来,从这边走这个时间很可能会堵车的”,让这种尴尬和别扭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见轻曼拿着蛋糕却不吃,徐海陌问她:“怎么?不喜欢吃蛋糕?”
“不,不是。只不过现在不想吃罢了。”
“不想吃也要吃。不吃早饭会把胃搞坏掉的。”
这句话听在轻曼耳中如同惊雷。
数不清有多少次,沈晟也说过这样的话。那时候她还小,总是嫌外边买的早餐都吃腻了,不好吃。沈晟拿她没办法,最开始还早起开着车穿过半个城区到一个旧小区的一对老夫妻开的粥店买粥给轻曼吃。后来那个小区拆迁了,沈晟无法之下自己开始学着熬粥。这么些年下来,沈晟可能还不能准确掌握煎一个荷包蛋需要用多少色拉油,但是熬皮蛋瘦肉粥要放多少米,多少水,用怎么样的火在高压锅里熬多久,他却已是炉火纯青。
一一想来,都是钝钝的痛。
为了掩饰内心巨大的波动,轻曼低下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蛋糕。徐海陌侧头看她一眼,似乎对于她的听话很满意,露出了一个极为英俊的笑容。
这样的笑容任是落入谁的眼中,都会有些心动。然而轻曼却顿时不安起来。
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啃蛋糕的动作,斟酌着措辞,张了张嘴。
却正好听见徐海陌咂了一下舌头,“这下有点麻烦了。”
伴随着他的话,汽车缓缓在车队后停了下来。
轻曼愣了一下,然后好像才听到远远近近或长或短的不耐烦的车鸣。她看了一下表,连忙从右车窗探出头去,看到一整排延绵出视线的各色右后视镜。
徐海陌也抬腕看了一下表,皱着眉头说:“前面那个十字路口这个时间没有交警,一堵就要堵上好一会儿。”
于是轻曼拿起包,说:“反正过两个路口就到局里了,我走过去好了。”
徐海陌点点头,伸手过去打开保险,“那你慢慢走,别着急,路上当心点。”
轻曼打开车门跨了出去,犹豫了一下,开口:“你……”
徐海陌却打断她:“下班之后有空吗?”
“……”
她的沉默看在徐海陌眼中,但他一笑并不强求,“那下次有机会再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