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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蓮·光·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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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的墨山,已经绿得可人。树枝上的叶子早已繁茂,浓郁成一大片一大片的荫凉。穆思佳记得三月份她来这里的时候,周围只是有一点勃发的生机。几个月过去,竟物是人非至如此。
清早七八点的时候这里还没有人。阳光被树叶揉碎抛至一地,点点斑斑。穆思佳茫然地向前走,她不记得是不是那个地方,她只是一路凭着直觉找过去。她不知道自己还在找什么,大概是一点希冀。
昨晚她回到那个破旧的小出租屋,并没有人。空空落落。书架上的CD,盘片,各种各样的书本,各种各样的画具,甚至那瓶DIESEL,都——不见了。衣柜也莫名其妙地空出来很大一块。桌子上积了一点灰,冰箱里的东西也已经几天没有人碰过。
已经没有人住在这小小的出租屋里了。
穆思佳蜷缩在房间的一个角落,把所有的灯都大大地开着。但是还是感觉到黑。那么黑。她害怕到哭起来,埋着头直到阳光照进房间里。
房间的另一个角落有一堆烟蒂。没有开窗。整个房间还微微地弥漫着一股她熟悉的烟草味道。
熟悉得揪心。
她想起莲问:“妳爱她吗?”还有那个时候莲的眼神。她害怕。她说不出来,她是害怕她那种眼神呢,还是害怕失去她。她自私到不想失去瞳也不想失去莲。她甚至会出神地幻想如果瞳一直不回来,一直都在世界各地漂泊但又像在她身边一样;而莲也还跟她一起住在这小小的出租屋里,一切就这样保持下去,永不改变。
她知道自己是何等的自私。
残缺的人总会像海绵一样疯狂地从身边汲取感情,她依赖着这个的好,又爱着那个;但是到头来发现,这些都没有办法使她重新完整起来。或者,在她刚刚感觉到幸福的时候,这种脆弱不堪的支架轰然倒塌,让她更加不堪重负。
这个时候她才明白,她早已被毁掉。
无奈一切颓然,已成定局。
穆思佳木然地,呆呆地,向前走,穿过一片浓绿的树荫。忽然她停住了脚步。她记得是这里,就是这里。那时候莲对她说,新桥恋人里有一个叫Michele的女画家,坐在塞纳-马恩省河边给流浪汉画像。
她偷偷画她漂亮的侧脸。
她笨拙地按断了好多根笔尖。
她坐在她单车的后座上,嗅她身上好闻的阳光的味道。
“莲。”她说。然后她向前看,在阳光的细屑中,她看到她。
她也在这里。
她果然也在这里。
穆思佳看着坐在石头上的,穿浅白T恤的莲。长长的黑发,一直垂下来,看起来那么疲惫。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疲惫的她。她知道她是真的累了。
“莲。”她又叫她。声音沙哑。
“妳回来了。”莲说。
“我回不去了。”穆思佳说。
“那个女孩呢?”莲问。
她忍住眼泪。“死了。”
“妳是因为知道她快要死了,才去爱她,还是妳本来就爱她?”莲问,“如果我明天也要死了,妳会不会就此爱我,或者,就此不爱我?”
穆思佳沉默。
莲抬起头看着阳光。不久,她说:“Cici,我每次画画,都一定要画一幅完整的。不然我会觉得心里少了点什么东西。我还是觉得高兴,妳能诚实的告诉我。”停顿了片刻,她又说:“Cici,妳觉得我在乎的是什么。”
穆思佳看着她。她想要说话。但是迟疑了一会,没有说出口。
“妳过去爱过几个人我并不在乎,我不小气。妳之前爱得多深,我也不在乎;”莲凄然地说,“只是如果我知道,我一个人,跟妳在一起的时候,并不能填补妳所有的空白,我才绝望。”
头顶的树枝,阳光,慢慢地凝滞,慢慢地不会动。时间的齿轮仿佛停止,就像在她们之间,时间已经不会流转。
“Cici,我曾经以为我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所有东西,可是最后我发现我还是一无所有。这个世界上,并没有完全属于我们的东西,所以即使我找到了妳,也没有办法反抗自己的人生;妳找到了我,也没有办法弥补妳心里的一块空白。”莲说。“Cici,这种无力感好可怕。”
“妳变了。”穆思佳颤抖着说。
“而妳一直都是这样。从来没有改变过。”
穆思佳慢慢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树叶的影子摇摇晃晃,地下的阳光也跟着泼泼洒洒。莲爱怜地看着远方。她说:“Cici,我跟我爸通过电话了。我后天就去巴黎中央美术学院的面试。我曾经以为我能应付得来一切,但其实不是。”
“是我毁了妳。”穆思佳说。
“妳自己也只不过是个受了伤的孩子。”莲说。
“我想给妳画一幅像。”穆思佳说,“妳答应过我的,以后要给我画正面的。我会画得很像很像。”
初夏。没有蝉声。
她们幸福的时光,也只不过是一个初春和一个初夏。
美好何其短暂。但在这个世界上,现实,冷漠,猜忌,自私,甚至连最美好的爱情,都正在把我们逼至角落,撕为碎片,蚕食凈尽。
她画她漂亮的长发,画她精致尖巧的下巴,画她深邃的眼睛,画她高高的鼻子,画她微笑的嘴唇。她画她脸上每一条纹路。画她见过的她的每一个表情。画她修长白皙的手指。画她阳光下瘦削的身形。画她身上的烟草味。画她那天晚上被她夺下帽子,长发倾泄而下的一瞬。
她画她们之间的一切。那些已经不可能的一切。
莲的自尊。高傲。倔强。她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词叫做粉碎。莲曾经把她当成是全部。而她却不全部属于她。长年构筑的承受住了无数压力的防线一瞬间彻底垮塌,莲筋疲力尽,她也一败涂地。
夏虫还在叫。
“吶,莲。”她轻轻地说,“妳知道时间是什么颜色吗?”
没有回答。
两人之间漫长的沉默覆盖住虫的叫声。穆思佳手中的铅笔尖轻轻一断,无声无息地落地。
莲站起来,沉默了很久,才说:“照顾好自己。”
她看着她走。慢慢地在远方逐渐模糊成一个影子。
在满眼的树荫下模糊成一个浅白色的影子。
然后,就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