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王小团儿

25、蓮·旋轉·異

　　“昨天晚上妳沒有接我電話。”蓮有些責備地說。

　　“我跟朋友在吃飯。”穆思佳一邊收拾手袋一邊回答。“不方便接電話的。”

　　“妳也該發個短信告訴我。害我昨天在畫室里都不能安心，本來那么晚了想去接妳，又不知道妳在哪里。以后要是這樣子，我要生氣了。”

　　“我只是偶爾一次沒接妳電話。”穆思佳說。

　　“我只是擔心妳。”蓮辯解。

　　穆思佳忽然重重地把手袋摔在桌子上。“妳幾時變得這么婆媽？！”

　　蓮楞了半秒，沉默片刻，道：“我不知道妳會不高興的。以后我不說就是了。”

　　穆思佳鼻子一酸，險些掉下淚來。她挎起手袋，使勁地說：“對不起。”之后匆匆地出門去了。

　　醫院就在隔著東湖不遠的地方。穆思佳買了點水果，幾樣精巧的點心，一路小跑過來。

　　“找哪位？”白色衣服的護士面無表情，仿佛看了太多這個世間的生死離合，所以現在視同過眼云煙。

　　“1408病房高瞳。”她說。

　　護士依然面無表情。面無表情地巡視一下墻壁上的病房號碼，面無表情地拿起電話，面無表情地對著話筒的那一端說：“1408高瞳，有人探視。”又轉頭問穆思佳：“妳是她的什么人？”

　　“朋友。”穆思佳說。

　　“病人需要心情還有靜養。雖然是已經對自己的病有所了解，但適當的鼓勵和支持還是很重要的。如果可以的話，希望每次探訪的時間不要太長。這樣對病人的休息并沒有太多好處。”

　　“她只是一點肺炎，我就是去看看她，一會，應該不要緊。”穆思佳說。

　　“誰告訴妳她是肺炎？”護士嗤之以鼻。“1408高瞳是肺癌晚期。長期肺結核誘發的癌腫，并且已經轉移。她又在這個時候才入院治療，醫院已經無能為力了。除非這兩天沒有病人的親戚來接她出院，就她的情況，已經沒有必要繼續在醫院治療了。”

　　那一瞬間穆思佳仿佛聽見羽毛落地的聲響。

　　她一時不知該做何反應，只是呆呆的怔在那里。任憑那些不存在的羽毛一根一根輕輕跌落在地上。她沒想到要去撿起它們，她看著一個沒有焦點的方向，有點失措不知道下一步應該做什么好。她軟軟地說：“她才二十歲。”

　　“現在年輕人得癌癥的多得很。”護士淡淡地說。

　　“你們為什么不給她治療？很多癌癥的人，用化療都可以治的好的。”她繼續說。

　　“沒有必要了。像她這樣的情況，已經不能接受手術了，活得越久就越痛苦。”

　　“她還能活多久？”她喃喃地問。

　　“醫生說不超過一個月。也許兩個月。”

　　穆思佳輕盈地上樓。像做夢。也許她跟瞳的重逢本來就只是一個夢，現在她要從這個夢里醒過來。醒過來以后瞳就不在她的身邊，她還是流浪在國外，一張又一張地給她寄來漂亮的明信片，Lacrimosa。她沒有再次看見她的琥珀色的透明的眸子，她卡其布的褲子，她藍白色漂亮的單車。一切都只是記憶。瞳溫柔地笑。無論承受著什么樣的傷害都依然那樣溫柔地笑。她抱著她，說，其實我不想走的。Cici，我真的不想走。然后她就會回答她，嗯，妳可以不走。我會留妳在我的身邊。

　　沒有癌癥。沒有1408。沒有穿白色衣服的冷得面無表情的護士。

　　只有回憶。兩個女孩之間的彌漫了氤氳味道的回憶。

　　她看到瞳的眸子，她坐在雪白的病床上，向她微微的笑起來。她走到她的床邊，坐下。瞳拉住她的手，她抽離，但片刻又反過來把她的手握住。那只手柔軟，溫熱，白皙。

　　“妳來了就好了。我一個人在這里，怪無聊的。也沒有人來陪我說說話。我都想妳了。”瞳說著，聲音里帶了一點嘶啞。但很好聽。依然很好聽。

　　依然很好聽。

　　“妳騙我了。”穆思佳輕輕地說。

　　瞳沉默了。過了很久才說：“我只是想看看妳。”

　　“妳是打算看我一眼然后就走了，就這樣離開我，以后再也不要見到我。妳會找一個借口，再也不給我寄明信片，而且妳會讓我知道妳在世界的某一個地方很安好，讓我每天還傻傻的給妳寫那些妳原本就收不到的信。可是妳根本已經看不到了。”

　　“我能看妳一眼就已經夠了。只是我還是有點自私，我想再多跟妳相處幾天。Cici，我真的很想妳。”

　　“妳本來今天就要走的。妳要離開武漢，妳本來打算昨天見到我之后就走，以后再也不看到我。”

　　“Cici，我真的只是想看看妳。”

　　穆思佳低下頭捂住臉。淚水從指縫里涌出來。瞳去拉她的手，拉不開。她只能抱住她。穆思佳聽見她胸腔里嘶啞的喘氣的聲音。她哽咽，嗚咽，直到放聲大哭。

　　她一直哭。停不下來。就像剛剛才愈合的傷口，又忽然被人生生地撕裂。

　　“瞳，可是我真的只是想要保護妳。妳為什么不肯給我機會。以前也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瞳。只有我知道妳在我心里是什么地位。”

　　“Cici。”瞳抱著她，緊得直到手指關節勒得發白。“我一直都愛妳。”

　　“我只恨自己明白得晚。”穆思佳說。

　　她們就一直這樣的相擁。從白天一直到晚上。她聽著瞳略帶嘶啞的呼吸，感覺到從來沒有過的安寧和平靜。她忽然不想流淚了。她仿佛回到了瞳離開的那個晚上。她抱著她。只是瞳沒有再說話。她知道她連說話都已經很疼。所以她抱著她。

　　“瞳，妳不用再走了。好好的留在我這里。妳只要留在我身邊就好。”

　　不知道從哪里看到過的傳說，世界上有一種沒有腳的小鳥，它的一生從來沒有停止過飛翔。萬一哪天它停下來了，那就是它死亡的時刻。

　　現在那個時刻到了。但是安好。這只鳥現在停在她的懷里。她說不清楚，是她的束縛讓它最終死掉了呢，還是它本來就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穆思佳信命。瞳很安靜地躺在她的懷里，眼角和眸子里依然帶著一絲笑意。

　　“Cici，雖然我從來沒有怎么照顧過妳，但是我還是希望我走了以后，妳能找到一個真心對妳好的人，跟他走完這輩子。”瞳說，“或許我死掉了，對你來說是件好事情。”

　　“我現在什么也不想說。好嗎？我只想跟妳這樣在一起。不想以后。”

　　“我們可以回憶一下過去。”瞳笑著說。

　　“過去都是澀澀的。”穆思佳說，“現在這樣子最好了。”

　　瞳安靜不語，閉上眼睛。病房里一片漆黑，月光透過薄紗一樣的窗簾照進來，桌上水杯里的水微微蕩漾。時鐘慢慢地沉默地走動，但時間卻仿佛已經凝固。

　　穆思佳慢慢地低下頭去，貼著瞳的臉。她喁喁地說：“瞳。我們騎單車去陽江看海吧。去看真正的海。”
　　瞳沒有睜眼。緩緩地，用力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