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王小团儿

24、蓮·裂痕·另一天

　　日子過得如同流水。每天都重復著同樣的動作同樣的話，即使身在其中的人并不覺得煩悶，也改變不了它沉重的本質。

　　但是如果那一天，穆思佳沒有接到那個口信，沒有到醫院去，沒有邁進那個藍色白色交雜的房間，沒有認出病床上的那個人來的話，這樣的日子還會繼續下去，直到某天沒有辦法再繼續了為止。或者，安靜的就這樣流過一輩子的歲月。

　　四月之初，已經哪里都沒有櫻花。

　　蓮說，等到夏天來了，我們一起去一個有橋的地方寫生，給妳聽聽我小時候很喜歡的蟬的聲音。
　　她們微笑。她們大笑。她們拉著手跑過校園寂靜的小路。笑聲把完好無暇的寧靜，裂為碎片。

　　直到穆思佳帶著一點探詢的心情邁進那間病房的時候，腦海里莫名其妙閃現的還是她們在法國梧桐下面擁抱的鏡頭。門口的護士拉一拉簾子，說：“想要見妳的病人就在里面。”

　　她走進去。停住腳。

　　躺在雪白的病床上的那個人有安靜的琥珀色的眸子，淡得幾乎透明，還有和她眸子一樣淺淡的她的身形，仿佛風一吹就會散。她穿著淡藍色條紋的病院的襯衣，靠在床頭微笑著看著她。

　　那一剎那，她仿佛不再會說話。

　　“Cici，”病人還是微笑著一般的說，“我以為我不會見到妳呢。”

　　她的嘴唇張了張，除了一個字之外再發不出其它的音。

　　“瞳……”

　　瞳瘦了。比離開的時候還要瘦。雖然面孔有一點微微的浮腫，但是臉頰依然是清爽的，眼睛里依舊的安靜也沒有變，微微的，帶著溫度的安心像是要包裹她的全身。只是多了很多從飄泊的來的滄桑，還有很多陰天雨雪陽光的色彩。旅行的印記鐫刻在她瘦削的身體的每一個地方。她向穆思佳伸出手來。

　　“Cici,我想看看妳。”

　　她艱難地挪動著步子，走到瞳的身邊去。瞳的手涼涼的，透著一絲讓人安慰的溫暖。像她的微笑一樣，暖風拂過額角。

　　“瞳。”她費盡千難萬難，居然只擠出這幾個字：“妳生病了？”

　　“沒有。”瞳回答得很快。“一點小感冒。肺炎。很快就能出去。”

　　“哦。”她笨拙地說。

　　還是像以前一樣。還是熟悉的沉默。還是什么都不說也能感覺到的安心。穆思佳的眼睛忽然濕潤了。她們不需要寒暄。不需要呀。這么多年過去，再見還是與當初一樣。

　　“我剛從土耳其轉機到巴黎，在西歐那邊我做過一段時間兒童福利的工作。歐洲的孩子很可愛，他們很有自己的思想和主見。跟孩子在一起，好像就能忘記一些不愉快一樣。只是我太記掛家里，就回來了。這些年我一直在打聽妳的消息，知道你高考考好了，上了重點大學，我就有一點安心了，沿途就給妳寄明信片。”瞳不好意思地笑笑。“妳知道我不怎么會寫信。”

　　她不知道如何應對，只有連連點頭。

　　“妳最近幾年過的可好？在大學里開不開心？我聽說現在國內的大學學風不好，妳那是重點，應該還好吧。”

　　“好。”她點點頭。

　　“可有認識新朋友？”瞳含笑問。

　　她身子微微一顫，回答：“朋友總是有的，到哪里都有朋友。”

　　“那就好。”瞳說。“不會太過孤單。”

　　“嗯。”她說。

　　“晚上一起去吃個飯吧。”瞳溫柔地。“我們幾年沒有在一起吃過飯了。”

　　“嗯。”她說。

　　沒有了醫院的來素水味的大街微微的有一點暖意。瞳并排走在她旁邊，推著一輛單車，跟以前那部一模一樣，稍稍有些陳舊。

　　“出國前舍不得就放在姨媽家里，回來了覺得很懷念，就拿出來用了，還帶到武漢。”

　　她恍恍惚惚地在瞳身邊走著。瘦削的干凈的女孩，藍白色的單車，微風一樣的氣息。

　　這一刻，時光倒流。

　　“交男朋友了？”瞳問。

　　她搖頭。

　　“分手了？”

　　她點頭。

　　“Cici，”瞳說，“我只是想妳過得幸福一點。”

　　她看著她。瞳微微的笑了，她嘴角也牽扯出一絲笑容。“我喜歡看到妳笑。”瞳說。“這樣多好看。”

　　“瞳。”她忽然發現自己不知道該怎樣跟她講話。“妳——跟以前有一點不一樣了。”

　　“哪里不一樣？”她問她。

　　“變得……嗯，比以前愛說話了，更好看了，更……溫柔了。”

　　“可是妳沒有怎么變呢。跟以前一模一樣。Cici，妳還是跟以前一模一樣呀。”

　　穆思佳笑。很多年不見面以后發現以前的人還是以前的樣子這種感覺很奇妙。就好象恍惚中有穿梭時空的味道。然后，忽然對從前的光陰產生了無法解釋的依戀。

　　她竟然有一點迷糊和惶惑。

　　瞳選了一家很安靜很別致的小飯館。她們坐著的位置有一點微風。瞳給她夾菜，她默默地全部都吃掉。瞳說：“我記得妳不愛吃香菜。挑食不好。總該什么都吃一點才行。”

　　她傻傻地笑。一直笑。瞳身上有漂泊了很久的風塵味，但掩飾不了的溫柔恬淡。

　　“妳，這些年在外面，經常生病？”她問她。

　　“都是些小病。人家說小病不斷的人，反而不會得什么大病。”

　　“妳這次，為什么回中國來？”

　　瞳笑笑。“回來看看妳。”

　　穆思佳低頭吃東西。瞳慢慢地撥弄一只蝦子，動作神情她都無比熟悉。忽然間手機響起來，打破寧靜。是她熟悉的號碼，她偷偷地在桌子底下按掉，沒有接。

　　“誰？”瞳問。

　　“我的一個朋友。”她說。

　　“多交朋友是好事情。或許哪天照顧妳的人忽然不在了，也有別的人讓妳不覺得孤單。”

　　穆思佳抬起頭來。“什么意思？”

　　“我只是說每個人都會遇到的事情。”瞳微笑著。

　　這頓飯吃得很熟悉。穆思佳的眼睛稍稍有一點濕潤。那么多年過去，她原以為她對這個女孩的依賴已經消失，殊不知這些依賴只是暫時躲藏了起來，在見面的那一剎那又奔涌而來，一發不可收拾。

　　她終究敵不過那些歲月。

　　“我多想妳的。”她說。

　　瞳微笑。淺笑。她讀出她眼睛里有種東西叫做幸福。一種卑微的，小小的，可以被忽略的東西，但是也是她很少從瞳的眼睛里看得到的東西。

　　分手的時候瞳對她說：“記得有空來找我。”

　　她說：“妳這次可不許再不辭而別。”
　　她不想再次失去些什么東西。
　　路燈很亮。穆思佳不知道，今晚的夢里也許會有幾瓣櫻花旋轉著徐徐地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