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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蓮•小街•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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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沒穿那件灰色的長毛線外套了,抖一抖,有點薄薄的灰塵。雖然是去年的款,但是穿在身上還是很合適。穆思佳在鏡子前面照了照,又整了整頭發。
不記得有多么久沒有這么悉心的姿整過自己了。大概是從分手以后吧。
蓮還沒有起床。
其實她知道,她是今天早上天亮的時候才回自己宿舍的。
然后她也一直在床上輾轉,一宿沒睡。
早上的課上得昏昏沉沉的,刑法老師在講臺上講的什么也都沒聽進去。雖然她知道應該好好的聽課,也知道每個刑法老師期末出題的側重不同所以更要把握自己出題的老師偏好什么,比如有的喜歡盜竊,有的喜歡貪污,有的喜歡強奸,有的喜歡搶劫……
但是聽不進去。就是聽不進去。
下午的犯罪學也沒好好上。明明平時都是死力的做筆記的。
“妳今天狀態怎么這么不好。”小霞說。
“我可能是病了。”她嘆了口氣。“真病了。”
忽然想起很久沒有來信的瞳。她有一點失落。上次寄來的明信片是布拉格還有布達佩斯的。她不知道是不是已經在那種古老的東歐土地上找到了可以歇憩的地方。
想到那個熟悉的詞lacrimosa。德國有一支詭異到哀傷的樂隊,也叫這個名字。
穆思佳裹緊身上的衣服。
在食堂里要了一份紫蘇雞,一份白菜丸子。照例是每日一杯新鮮的豆奶,還有一根飽飽的蘸了辣椒醬的烤腸。食堂賣酸奶的大媽每次見到她都會叫她小姐。大門上透明的塑料門簾條也每每準確的由前一個人的身后甩到她的臉上。
大二的今日還是有那么多的熟悉和陌生——有那么多的東西因為太熟悉有時反而顯得過分陌生。
她遠遠的看到細細在跟另外一個女生講話,手里一只紅色的暖水瓶。
悄悄的繞開她們。穆思佳覺得自己并不想同細細碰面。
校車還是準時到,十分鐘一班。暗藍色的座椅布跟就要黑下來的天一個顏色。她有點窒息。那種平淡無奇的氣氛,在日復一日中生出一點苦澀。雖則說現在的日子跟過去,多少有著異樣的不同。
“蜂蜜柚子茶。”她把錢遞給收銀員。
加了蜂蜜的柚子茶。很好。清涼。潤肺。去燥。安神。
她要兩杯。
回去的路上天已經黑了。路上熙熙攘攘。路燈暖黃色的。很明亮。
穆思佳加快腳步。
后面似乎有什么人在跟著。憑直覺,不止一個。
自從上次以后,她的直覺仿佛一下敏銳許多。
前面一個拐角也有一幫人在候著。她有點慌亂。想伺機拐進武測的校門里去,但被兩幫人逼擠著不得不走進小街。
四下無人。
她慢慢朝前走,只聽到身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眼看前面是條死巷,她能聽見自己心跳。穩一穩呼吸,快走幾步,忽然回過頭來。
“你們想干什么?”她說,提高聲音為自己壯膽。
“妳認識蓮吧。”有人問。
“不認識。”她說。“你們說誰?”
“妳接著裝。”話很冷。有寒氣。“前天她從吧里當著所有人的面帶走的那個妞不是你?”
“我不知道她現在人在哪。”她說。
“不要緊。會有辦法讓你說的。”
那一幫人開始躁動。有人叫:“還跟她廢話搞撒子?叫她交人!……動手!……”
“妳知道吧,蓮欠了我們老板一個人情。她得還,妳也有份。這就叫江湖規矩。蓮壞了規矩,誰也保不了她。妳真以為把她藏起來就萬事大吉?老板有的是辦法找她出來。現在妳說不說其實意義不大;說了,省老板一點工夫;不說,最后結果也還是一樣。只不過就要在妳那張小臉上簽張支票了。”
她后退一步。“我不知道她現在在哪里。”
“不說麼。夠義氣。實話告訴妳,我們老板想要那妞出臺。她要是不肯出,妳替她,也可以。”說著,伸手去抓她胳膊。四周的人發出不懷好意的大笑。
“走開!”她憤怒地一甩,甩開那只手。
“放了她!”忽然有人喊。
躁動的人群安靜了下來。
“我說放了她!”
穆思佳猛然推開身邊的人,沖過去抱住她。路燈慘暗,照得人臉光影幢幢。像鬼。
“我就在這里。”蓮低低地說。“你們誰敢動她試試。”
“妳跩毛?老板要的是人,兄弟也都沒耐性了!”
一幫人向她和蓮逼過來,氣勢兇狠,不發一詞。
忽然,穆思佳發現身后悄無聲息的又多了一群人,暗暗向這邊抵上,逼得那幫人一時遲滯。蓮伸手把她自后抱進懷里,不許她動。
“什么人?!”有人喝問。
“廣州黃花幫的。來希望你們老板給我們老板一點面子,擇日必然另外找個好的奉上。”
原先那幫人頓時噤聲。
不意有人小聲喁喁:“廣州的把子到我們這里踩什么場?”
后來的人群中一名上前,遞上一封字條,說:“請看。之后交給你們老板過目。”
穆思佳神經緊繃,死死盯著那字條。
接的人打開字條只一眼,臉變了色,深深一躬道:“誤會。誤會。”
送字條的人哈哈一笑。“誤會。誤會。清楚了,萬事沒有。從今往后在武漢三鎮,還要請老板多多關照我們黃花幫兄弟。”
“一定。一定。”說著,那幫人紛紛扔下家伙,陸陸續續的散開了。
穆思佳驚異的望著,神經仍不敢有半點的松弛。
路燈下安靜了,一切歸復沉寂。后來的那幫人仍留在原地。
蓮一言不發。拉起她的手就要走。
“小姐!”剛才遞字條的人叫道。“妳父親很想見見妳。”
蓮猛然回頭。“可是我不想見他!”
寂靜驀地裂為碎片。漸漸又如水波般回復原狀。
穆思佳乖乖的任由她拉著,不敢出一口大氣。
“告訴他,沒有他我一樣過的很好!”
路燈的光晃動了幾下。穆思佳身不由己的被拖了出來。晃眼見到一輛亮著燈的阿斯頓馬丁停在街角。蓮看也沒看的大步走了過去。
燈亮得很落寞。
車站還有很多人在等車。她和她站著,看她拿煙出來點。夾煙的手指有點微微發抖。
“妳去哪里?”她問。
“回出租屋。”蓮說。“現在沒事了。我還是回去。”
沉默了許久。她忽然轉身抱住蓮。蓮的身子也在微微發抖。夾雜著煙味和熟悉的香味。她上衣的領子很暖。她把臉埋在她的長發里。用力嗅。
“蓮,不要回去。”她說。“我買了蜂蜜柚子茶。”
蓮全身一震。拿煙的手放下去。又拿起來。最后又放下去。
晚上的樟樹林很安靜,燈也仿佛知道打破這寧寂的不應該,于是每一盞都照不遠,都在自己的角落暗自昏沉著。
她坐在石凳上,看著對面的蓮一支接一支的抽煙。火光忽明忽滅,腳下丟一地的煙頭。
兩個人就這么沉默不語的對坐著。
忽然,蓮抬起頭來。“其實我不想這種樣子被妳看見。”她的聲音有一點啞。
“妳不要抽那么多煙。對嗓子不好。”穆思佳說。
“無所謂。反正我也不打算唱歌了。”
又一陣沉默。
穆思佳輕輕的說:“其實妳本來不用去酒吧賣唱的。妳就那樣留在廣州,一輩子都不用為了生計操心。對不對?”
蓮慘笑一聲。“廣州黃花幫的老大。聯合公司的老板。幾個億幾個億的資產。多威風。”她狠狠掐滅煙頭。
“可是我不想求他!我自己考美院出省,就是不想活在他影子底下。我媽為了他自殺,他什么反應都沒——”
風沙沙的。樹林在動。穆思佳覺出月光的涼意滑過臉上。
“我知道,離開他,我屁都不是。不是黑幫老大女兒,不是富家大小姐,什么都不是!但我有努力的,我很好的努力過了,我對得起自己。”蓮捂起臉,微微有點哽咽。“可是我連自己在乎的人都保護不了。有人用鈔票砸我的臉,我都會去把錢一張張撿起來。白天整天的課晚上通宵上班,這些我都能忍。可是為什么在我想要保護——妳——的時候——還要低聲下氣的——去求他!”
“蓮,”穆思佳伸手碰到她的臉。“我沒事。我沒事的。我愿意。”
愿意?
愿意什么?
她也不知道。
“我不想求他——不——想——!”蓮一聲不出的在抽泣。穆思佳覺出自己的指尖被打濕。濕濡濡的。有點暖,有點涼。“我自己在乎的人,我用自己的這雙手去保護!我恨自己!我不求他!”
“蓮。我在這里。妳看。我好好的。我沒事。”
慌亂中她抱住她。蓮滿面淚水,牙關緊咬。穆思佳感覺到整個夜晚放佛都是濕的,潮的。她笨拙地抬手慢慢擦她臉上的淚。擦不干凈。眼淚一直掉。慢慢打濕她所有的手指。
“蓮。”她把臉輕輕靠在了她的臉上。“我——我愛妳。”
不管妳相不相信。
妳也可以選擇閑雜就推開我。
我不介意。當然。也再不會離開妳。
她感覺到蓮的雙手慢慢環上來,抱緊她。她的皮膚柔軟如斯,她全然深陷。她笨拙地蹭她的臉。不知道是淚水還是霧氣把觸覺氤氳得一團曖昧。
她貼身覺出她自己還有蓮的心跳。安靜的夜晚,除了它們和兩個人的呼吸聲外,一無所有。
她稍稍偏頭,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覺得喉嚨被自己的心跳堵住了。
有點貪婪地。嗅她身上的煙草味。熟悉的DIESEL香水味。隱約的淚水味。
她一點一點的挪動。
終于。
吻上她的唇。
牙齒輕輕磕碰。蓮回吻她。樹林寧靜的夜仿佛只有彼此。她的眼睛濕潤。蓮的手臂抱得很緊,她放佛感覺不到四周的存在。濕潤的溫暖。
不想放開妳。
只是不想放開妳。
蓮。
長發糾纏在兩人之間,她的手指穿過她的長發捧著她的臉,小心翼翼。微熱。慢慢急促的呼吸聲。
“Cici,”蓮說,“我——”
“蓮。”她如同夢囈。“抱我。”
蓮的手,修長,雕刻般美麗,有微微的讓人安心的溫度。
這樣的手,慢慢探進她的衣服里,抱住她的腰。她埋在她胸前,全然——
突然一束手電的強光晃過她們。驚惶失措的,一下子分開。
“學生快點回宿舍!這么晚了還在外面做什么?!”
是巡夜的保安。
她一把拉起蓮,飛快的跑過只有昏黃路燈照著的林間小路。
跑著。
忽然笑起來。
莫名其妙的笑起來。
誰也不要。
誰也不要。
只要跟妳這么繼續跑。
兩個人。
一直一直。
直到最后疲倦的倒在草地上,望著天頂白色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