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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决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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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势,越来越不妙。
几家龙头企业的动作,并非无迹可寻。校园里网罗新锐,暗地里延揽熟手,无声发力,只怕……就快赶上来了。
大洋彼岸,更不必说。你可以嗤笑那贪婪的嘴脸,却绝不能轻视资本投下的眼光。未曾落后多少,如今更是倾力追赶。
赶上…
赶上…
四面八方汇来的消息,冰冷地摊开在眼前。形势,已然是山雨欲来。他们引以为傲的领先,不过一年光景。对手是快马加鞭,而己方,纵是疾步快走,也终究显得力不从心。
曲危成坐不住了。心底那份焦灼,推着他彻夜不眠,将国际国内的暗流、行业的惊涛,连同未来那隐约可见的轮廓,细细揉进一份演示文稿里。他需要再争取一次。
然而,董事会议室内,空气凝滞如冰。他字字恳切,句句激昂,讲毕,回应他的,却只有一片针落可闻的死寂。座中诸人,面目模糊,眼神飘忽,如同泥塑木雕。
散会后,吴强跟上来,声音压得低低的:“危成,不是不信你写的这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洞悉世情的了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们心里……未必真就糊涂。”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仿佛在看一场早已预见的棋局:
“上一次风波,明眼人其实都窥见了未来的风向。好些人,早已不动声色地在别处落了子。至于那些尚未落子的……”
他收回目光,嘴角牵起一抹近乎嘲讽的弧度:
“也早在一旁虎视眈眈,只等时机一到,便要将筹码押下。”
话锋一转,他的语气沉了下来,带着一种为现实所困的沉重:
“但公司这艘船,终究得为掌舵的股东们负责。将真金白银,投进一项……远得望不见岸、更不知何时能见回报的航程里……”
他摇了摇头,那未尽之意,如同千钧重担,沉沉压在空气里:
“难。”
曲危成默然。这道理,他何尝不知?只是……旁人只想押注,而他,却渴望将这身才学,置于光下。
该如何描摹这刻骨的玄幻,这惊心动魄的美妙,又掺杂着梦魇般令人心悸的恍惚?
试想一个寻常午间,饭点将至。你如往常般步出公司,走向街角那间颇受好评的蛋糕店。买好面包牛奶,一荤一素,落座。
她刚拿起筷子,面包店的门铃“叮咚”一声脆响。一个年轻女孩推门走了进来。芝芝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去——仅仅是一瞥!
刹那间,她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呼吸瞬间停滞,瞳孔不受控制地放大,捏在指间的竹筷猛地一滑,差点脱手掉在桌上。
那张脸!
那张刚刚映入眼帘的脸孔,分明就是她自己——是二十岁出头,青春正好、未经岁月打磨时的自己!
那眉目轮廓,分明是镜中的自己。若说孪生,怕也无人质疑。那背影身姿,高矮胖瘦,竟也如出一辙。甚至她身上的连衣裙,脚上那双夏日凉鞋,都是芝芝少女时光里最偏爱的色泽与款式。
这怎么可能?!太荒谬了!穿越时空?灵魂出窍?这种只该在电影电视剧里上演的离奇桥段,怎么会活生生出现在眼前?
芝芝用力眨了眨眼,试图驱散这不真实的幻觉。理智在脑中尖叫:醒醒!现实世界哪有这种怪事!时间不会倒流,人不可能遇见过去的自己!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寻找“科学”的解释:这一定是个陌生人,一个在茫茫人海中,基因排列组合出了惊人巧合,恰好长得跟她年轻时极度相像的陌生人。再加上无数个微小概率的叠加,让她们在这个小小的面包店里相遇了。
道理清清楚楚摆在眼前。
然而,这认知并未消减芝芝心头那浓重的好奇。她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追随着那个女孩在店内的身影流转。
女孩停在货架前,指尖犹豫地掠过一排排面包。她思忖着,脚尖轻轻抬起,身体微微后仰,旋即又落下脚尖前倾,带着一种独特的、仿佛踩着某种无声韵律的节奏。
外表如此相契,那内里呢?
选好食物,结账,托盘轻放。女孩径直走向芝芝斜对面的空位——一瓶酸奶,一小摞面包,三碟青翠的蔬菜沙拉,些许坚果零嘴。她与同伴落座,位置恰在芝芝身后。
并非有意窥听,只是那交谈声,清晰得不容拒绝地飘入耳中。公司的名号,职位的归属,甚至彼此的名字,都轻易被芝芝捕捉。
她们似乎在聊着工作琐事:
“何必总与她过不去呢?”
女孩的声音带着点委屈:“哪有?我向来如此。”
同伴轻笑:“也是,你从来都是这副我行我素的性子。罢了,随她去吧,大约是更年期的缘故。”
芝芝唇角无声地弯起。果然。心底某个角落,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一圈圈难以言喻的涟漪。澎湃的情绪驱使着她,几乎要起身走向那个年轻的倒影。
然而,脚步终究未动。她只是看着那女孩与自己擦肩而过。
或许,那确然是另一个时空的自己。只是此刻的芝芝,早已不愿,再被定格为过去的模样。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
芝芝刚推开车门,便瞧见余姐在设计室门外焦灼地踱步,目光四下搜寻。甫一对上芝芝的视线,余姐眼中瞬间燃起饿兽般的光,几步抢上前来,不由分说地箍住她的右臂,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拖拽进去。
“你发了!”余姐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兴奋,“里面坐着位金主,顶顶要紧的,点名要你设计!”
踉跄间被拖至门口,芝芝透过冰凉的玻璃门朝里一瞥——
刹那间,血液仿佛凝固。双脚如同生了万千根须,死死钉在原地。她猛地反手将余姐拽进一旁僻静的小巷,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推了,这活我接不了。”
“到嘴的鸭子要飞?!”余姐急得几乎要捂着心口倒抽冷气,“为什么?!”
芝芝迎着她的目光,唇线抿紧:“他是我前男友。”
余姐脸上竟无半分讶异,只平静地反问:“所以呢?”
这轻飘飘的反问,堵得芝芝一时语塞。
余姐的诘问如同连珠炮:“怎么?他是孕期出轨了?脚踩两条船了?搞大你闺蜜肚子了?逼你离家出走了?害你染病退学了?还是演了别的什么八点档狗血剧情?”
“你胡说什么!”芝芝指尖掐进掌心,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没有!通通没有!我们是和平分手,两不相欠……谁也不,他也不欠我什么!”
“那不就结了。”余姐的手重重拍在她肩上,带着过来人的笃定,“早跟你们说了,女人家,别长恋爱脑。今儿再添一句——也别长‘分手脑’。情是情,钱是钱!何况都分开多少年了,那点恩怨情仇,早被岁月潮水冲得丁点不剩。如今顶天了算个校友。给校友设计件婚纱,怎么了?天经地义!”
芝芝被她这一套逻辑缜密、落地铿锵的理论噎住,方才那股气焰,竟悄无声息地矮了下去。
余姐乘势追击:“别自个儿心里加戏!同在一座城,真惦记你,早八百年前拐弯抹角打听你了。你又不会凭空消失的法术,是不是?这些年音讯全无,摆明了,人家心里早没你这号人了。”
芝芝心底那点隐秘的不甘被戳中,气势更是节节败退,声音都弱了几分:“我也没说他还惦记我……之前又不是没碰过面。”
“那你怕什么?”余姐挑眉,使出激将法,“怕他旧情复燃?拜托!人家现在是找人设计婚纱!另结新欢了,懂不懂?”
最后一丝辩驳的力气也被抽走,芝芝彻底哑然。
余姐双手抵住她的后背,不容拒绝地将她往那扇玻璃门里推:“清醒点,别太高估自己的魅力。快去!白花花的银子不赚,脑子瓦特了?”推搡间,余姐的声音贴着耳后根响起,带着点促狭的探究,“前男友?啧,还是个精英款,帅得很嘛……看不出来啊芝芝,藏得挺深。”
这场唇枪舌剑,芝芝一败涂地。只能任由余姐推着,一步步靠近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身后,余姐的嘀咕带着夸张的懊悔飘来:
“唉,想想真是亏大了。大学那会儿要是谈它个百八十场恋爱该多好?光靠前男友们的订单,这辈子都吃喝不愁了。”
芝芝脚步未停,只幽幽抛回一句:“就你那挥霍劲儿,百八十个,怕也填不满。”
余姐却胸有成竹,仿佛已窥见生财之道:“怕什么?他们还能离了再结嘛……唉,只怪当年,太不懂未雨绸缪。”
玻璃门的光影在芝芝眼前晃动,她轻轻吐出一句: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空气里浮动着一种刻意的平静。
“欢迎。恭喜,要结婚了。” 芝芝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
“谢谢。” 曲危成的回应同样简短,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两人隔着一张设计桌,相对而坐。桌面的玻璃映着模糊的影子。
“真好,真好……” 芝芝微微垂首,目光落在自己交叠的指尖上,仿佛那简单的音节需要反复确认才能落地。
这突兀的重复让曲危成抬眼,目光在她低垂的睫毛上停留了一瞬。他旋即了然,嘴角牵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是很好。我说过的,一直过得很好。”
“新娘人呢?” 芝芝抬起头,视线越过他,投向门口虚无的一点。
“赶来的路上。”
“哦,” 她顿了顿,声音轻飘,“那等等她?”
“嗯,好。”
短暂的对话戛然而止。空气骤然凝滞,沉甸甸地压下来。余姐早已识趣地带着小爱悄然离开,去“走访客户”,将这方寸之地彻底留给他们。驱逐这片沉重沉默的责任,无可推卸地落在了主人身上。
“关于婚纱的风格……” 芝芝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你们夫妇二人,提前沟通过吗?”
“聊过一些,不太具体。” 曲危成的目光落在桌面的纹路上,“还是得等她来了再说。”
“那,好吧。” 芝芝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短暂的停顿后,曲危成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探询:“她来之前,我想问你件事,可以吧?”
芝芝的心口微微一窒,面上却维持着平静:“只要不涉及隐私的,都可以。”
“关于你离职。”
啊……?这个问句毫无征兆地撞来,芝芝的呼吸有片刻的凝滞。
“你从前那份工作,前景很好。” 曲危成的语气平静,听不出波澜,“况且,设计并非你的专业。怎么……就敢踏入这一行?”
... 芝芝迎上他的目光,那里面似乎有审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她挺直了背脊,声音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孤勇的干脆:“因为我想啊。想,就做了。至于专业,” 她顿了顿,目光移向窗外流云,“去学就好。困难,一个个克服就行。”
“……谢谢。”
曲危成吐出这两个字,声音低沉,辨不出情绪。话音未落,他甚至没有再看芝芝一眼,倏然起身,动作干脆利落得近乎突兀,仿佛那声“谢谢”已是耗尽所有力气的句点。他转身,步履未停,径直推门而出,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流动的光影里。
门在芝芝眼前轻轻合拢,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他要结婚了。
这个念头,不是冰冷的石子,而像是一把无形的锁,“啪嗒”一声,在她心口悄然打开。一股难以言喻的、轻盈的气流,瞬间充盈了方才还沉滞的胸腔。
空气里,似乎有什么紧绷的东西,随着他离去的脚步声彻底断裂、消散了。
芝芝依旧站在原地,背脊却悄然松弛下来,不再像刚才那般刻意挺直。她没有立刻靠向墙壁,而是微微扬起下巴,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一次,吸入的不再是沉重,而是走廊里流动的、带着自由气息的空气。
一丝极淡、极隐秘的笑意,如同春日里悄然钻出冻土的嫩芽,不受控制地,从她心底最深处,沿着唇角蜿蜒而上。
真好。
她在心底无声地说,这次,那两个字像羽毛般轻盈落下。不再是自我说服的箴言,而是一种发自肺腑的、带着隐秘解脱感的确认。
他要结婚了。
真好。
芝芝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桌面光滑的边缘,那点未成形的笑意终于在她眼中漾开,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圈圈扩大,带着一种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轻松。长久以来,那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属于“过去”的某种微妙牵绊,在这一刻,终于随着这个婚讯,烟消云散。
她由衷地,替他开心——也替自己,感到前所未有的释然与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