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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靠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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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的黄昏,无论多忙,曲危成总会准时出现在老师家。陪孟老师和师娘吃顿晚饭,是他雷打不动的习惯,是刻在骨子里的情分。
今日饭桌旁添了吴强。妻子带着孩子去了欧洲,他便顺理成章地来蹭这份家常的暖意。
碗筷布好,师娘“咦”了一声,目光在桌面巡梭:“少了一只瓷勺。”
“我去拿。”曲危成起身,动作是惯常的利落勤勉。
见他身影消失在厨房门口,吴强倾身向前,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探询:“老师,师娘,危成最近……是不是有情况了?”
师娘刚夹起的菜悬在半空,筷子“嗒”一声搁下,急切地追问:“什么时候的事?是哪家的姑娘?他跟你说了?”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关切与好奇。
“倒没明说,”吴强声音更低了些,“只是公司里有同事,撞见他进了家婚纱店。”
空气骤然一静。孟老师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师娘脸上的急切瞬间褪去,浮上一层惊疑,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蓦地沉了下来,声音也带上了冷意:“是那个女人?她现在……就是在婚纱店做事?”
“哪个女人?”吴强被师娘骤变的情绪弄得一怔。
孟老师缓缓抬眼,目光平静无波,替妻子补上了答案:“他前女友。”
“哼!”师娘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那冷意里掺进了显而易见的怨怼,“那个自私妄为、半点旧情都不念的女人!”
吴强彻底愣住了。这评价……与他从曲危成口中听到的那个温婉美好的形象,实在相去甚远。
孟老师静静听着妻子的埋怨,待那丝怨气在空气里稍稍沉淀,才再次开口,语调依旧平缓,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无声的回响:
“她啊……是危成的另一面。”
“林姐,楼下有人找。”
芝芝走出办公室,凭栏向下望去,竟是孟老师夫妇。
自那十四个月炽热得足以熔断理智的光阴后,待关系沉淀稳固,曲危成便带她去见了长辈。只是第一个见的,并非他的生身父母,而是眼前这对鬓角染霜的师长。
初次见面,孟老师夫妇待她极是热情周到。彼时,芝芝并未刻意追问曲危成的家事,只从他们言谈间偶然漏出的碎片里,细细拼凑出一个轮廓:他幼年时父母离异,母亲远嫁新加坡,父亲另组家庭。某种意义上,他算得半个孤儿。
席间,夫妇二人亦向她袒露心迹。年轻时,他们求子心切,尝尽百法,终是未能如愿,成为毕生憾事。直到遇见曲危成,那少年英俊挺拔,聪颖又温顺,俨然是旁人眼中完美的孩子。偏巧他与原生家庭羁绊疏淡,连除夕都是形单影只。夫妇俩便邀他归家,一来二去,竟将彼此视作了至亲。
三个曾被命运揉碎的人,竟这样意外地,拼凑起了一个圆满。
引二人至隔壁茶馆落座,芝芝执壶,沸水注入杯中,茶叶在青瓷盏里舒卷沉浮。
“孟老师,师娘,许久不见了,二位身体可还硬朗?”她寻了个最平常的开场。
“都好,都好。”孟老师应着,目光却悄然瞥向身侧面色不豫的妻子。
“自然好得很,”师娘接话,语气里裹着冰碴子,“身体康健,危成又出息,想不好都难。倒是你……瞧着没什么变化,还是这副不染纤尘的模样。”
他们心有怨怼,芝芝明白,毕竟是她误了曲危成。
她只作未闻,目光掠过窗外:“是来选婚纱么?如今金婚宝石婚,很流行补拍婚纱照的。”
“嗐,什么流行,”师娘语带讥诮,“不过是儿女攀比着表孝心,撺掇出来的。我们膝下空空,就不凑这热闹了。”
“老天爷大约觉得亏欠,后来悄悄补给了您二位一个顶出色的儿子。”芝芝轻声说。
“是,是。”孟老师脸上终于浮起一丝真切的欣慰。
“他……最近怎么样?”
寒暄的暖意散去,话题终究还是无可避免地,滑向了那个唯一的交点——曲危成。除了他,三人之间,再无别的共同语言。
“好得很!”师娘抢白,语锋锐利,“你以为你那些手段,真能把他击垮?”
见她言辞愈发尖锐,孟老师不动声色地截过话头:“是很好,特别是这两三周。”
“很好,那就好。”芝芝神色淡然,仿佛师娘的话只是拂过耳畔的风。
“是啊,好得……”孟老师话锋一转,目光沉静地落在芝芝脸上,“有些太好了。”
芝芝指尖微微一颤。
“突然就脱胎换骨似的,从前那些阴霾一扫而空,整个人干劲十足。这情形……分明是心里藏着事。”孟老师顿了顿,声音放得更缓,“记得上次他这样,还是在……”
芝芝握着茶杯的手,不易察觉地紧了紧。
“那次之后,他但凡要做关乎一生的重大决定,总会先有这么一段……反常的好。你知道,他这次……是打算决定什么吗?”
决定?
她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关于他的一切,她都不愿再知悉。
“他……有说什么?”这句无声的诘问,终究卡在喉咙里。
孟老师洞悉了她的沉默:“你了解他的性子。所以,我什么都不会问。他总是……太顾念我们的感受。”
芝芝颔首。是了。与曲危成相处日久,她便渐渐察觉,或因童年亲情的匮乏,他对这份“父母”之情珍视得近乎……卑微。而孟老师夫妇深知这份情意的分量,故而从不轻易使用。他们对他的爱,远比她能给予的,要纯粹深厚得多。
“我真的……不知道。”
“那……打扰了。”
话已至此,孟老师夫妇只得起身告辞。茶汤尚温,人已离去,只余下满室未解的悬疑与那盏中茶叶,兀自沉浮
“芝芝!”
余姐拔高的声线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将芝芝从纷乱的思绪里刺醒。
“让你来是帮我想点子的!就那位赵副总。”余姐将几份设计稿图推到她面前,指尖敲着桌面,带着点不耐,“看看,都不满意,哪里还找得出半分新意?”
与孟老师夫妇那场暗流涌动的茶叙后,她满腹心事地刚踏进设计室,就被余姐不由分说地拽了过来。
“你搞不定。”芝芝的目光掠过稿图,语气平淡地陈述事实:“我觉得……或许该在肩膀上做点文章?”
“什么文章?”余姐追问,带着一丝急切。
“嗯?”芝芝眼神微凝,似乎捕捉到什么,慢声道:“两侧肩头,各预留一个精巧的金属环扣,分别系上一只氢气球,让它们高高地飘着。一只上面写‘本硕皆TOP’,另一只写‘青云平步’,嗯……”她顿了顿,唇角牵起一丝极淡、辨不清意味的弧度,“横批么,就‘才貌双绝’好了。”
余姐的眼风扫过芝芝,先是一阵无言的白眼翻飞,末了,却又绷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带着点气恼又无奈的意味。
“我的意思是,”芝芝敛了那点若有似无的笑意,正色道,“以赵副总的性子,她未必真在意婚纱本身的款式是否独一无二,她在意的,是‘足够多’的瞩目和象征。与其绞尽脑汁在婚纱上求新求变,不如……直接在她最看重的‘标签’上做文章。”
这话倒切中了要害。余姐脸上玩笑的神色褪去,郑重地点了点头,目光随即转向一旁安静旁听的助理小爱:“瞧见没?又能在林姐这里学一课——破局思维,精准洞察,比埋头苦想更重要。”
暮色四升,芝芝收拾停当,正待锁门离去,目光无意间掠过门外马路,脚步却倏地顿住。
门前的灯影里,静静伫立着一个身影。未曾想,竟是以这种方式,“加”了班。
是师娘。她到底不放心,折返回来,想必是认定她方才在茶馆撒了谎。
孟老师不在场,两人之间那层薄弱的缓冲瞬间消失,空气里弥漫开不加掩饰的敌意。
“小曲又靠近你,这绝非好事。”师娘开门见山,声音像淬了冰。
“是。我知道。”芝芝迎着她的视线,语气平静无波。
“知道就好!”师娘眼中的火苗骤然蹿高,旧日的痛楚翻涌上来,声音带着切齿的恨意,“我至今记得,那段日子他成了什么样子!形销骨立,魂都散了,整个人被抽空了精气神,一下子老了十岁不止……那副光景,跟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芝芝的睫毛微微颤了一下,迅速垂落,仿佛要将那段不堪的记忆彻底掩埋。她不想记起那一天,一丝一毫都不想。
“所以我要帮他。”她低声道,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帮?”师娘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勾起冰冷的弧度,“你帮了什么?”
“我离开他。”
离开,是帮?
这近乎厚颜的狡辩,将这赤裸裸的背弃粉饰成恩惠,彻底点燃了师娘的怒火。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寂静中刮擦出刺耳的声响。她转身欲走,却又在门口停住,霍然回头,目光如淬毒的针,狠狠钉在芝芝脸上:
“但凡你心底还剩一丝良知,就离他远远的!你的存在,你的靠近,对他而言……本身就是错!”
话音砸在冰冷的空气里,师娘决绝地推门而去,留下芝芝独自站在渐深的暮色中,门框切割的光影在她脸上投下晦暗不明的轮廓。
离开,竟成了害他?
仿佛所有人都认定了这个结论。那么……他呢?他也这样想吗?
不,不该是这样的。分道扬镳不过一周,他便寻来了。那天的情景,如同旧电影在脑中回放,画面清晰,声音分明——每一句都曾掷地有声。
“离开我,你的前程会更好。”
而他,分明是点了头的。那微不可察的颔首,她记得真切。
难道……中间横生了什么错谬?一丝冰冷的疑虑悄然爬上心头,芝芝觉得,必须去问他,当面问个清楚。
念头一起,她几乎是本能地倏然站起,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然而,下一秒,一股更深的寒意从心底蔓延开,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她缓缓跌坐回椅中,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旁人的话,她或许可以反驳。唯有师娘最后那句淬毒的箴言,沉沉砸在心上,竟让她无从辩驳——
靠近他,本身……便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