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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婚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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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阳光慷慨地泼洒在草坪婚礼的每一个角落,空气里蒸腾着青草的气息、香槟的清冽和甜腻的奶油花香。芝芝坐在白色宾客椅中,指尖轻轻搭在膝头,阳光将蕾丝桌布的花纹拓印在她素色的裙摆上。
人群的中心,是他。
曲危成。
陈林这场盛大仪式里最引人注目的存在——反倒是他,伴郎团的核心,年轻有为的单身汉。五六个身着同款轻盈纱裙的伴娘,像被花蜜吸引的蝶,巧笑倩兮地将他围在中央,软语央求着。他被半推半就地拥上临时布置的小台子,站在明晃晃的日光下,接受关于“理想伴侣”的“公开考问”。
芝芝端起面前剔透的水晶杯,冰凉的柠檬水滑过喉咙。她微微侧首,目光平静地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那片被阳光勾勒得格外清晰的区域。她的眼神像一泊无风的湖,映着那喧闹的景象,却不起波澜。
他开口了。声音透过不甚清晰的小扩音器传来,一条条,清晰地列出对“未来妻子”的期许:聪慧,包容,有主见…… 每一条落下,伴娘们便如同排练过般,柳腰轻折,微微后仰,唇间逸出婉转悠长的“哦——”。有人眼底瞬间点亮,唇角弯起掩不住的雀跃;有人则飞快地眨眨眼,随即换上无可挑剔的、仿佛“我正如此”的得体微笑。
芝芝听着。每一个清晰的音节,都像一颗被阳光晒得滚烫的小石子,精准地投入她心湖深处,激起无声的灼痛。那些标准,像一道道无形的栅栏,清晰地隔开了“她”与“他理想”的距离。
然而,有什么关系呢?这满场衣香鬓影,无人知晓那个被时光掩埋的秘密。她是最称职的旁观者。甚至在他话音落定,掌声零星响起时,她也抬起了手,指尖轻触掌心,发出几不可闻的、礼貌的轻响。
新郎热情洋溢的致辞将气氛炒得更热,娱乐环节正式开场。人群的喧哗声浪瞬间高涨,像潮水般涌向中心,顷刻间将曲危成的身影吞没。芝芝看着他从容地穿梭在宾客之间,举杯、颔首、谈笑风生。阳光落在他熨帖的西装肩线和含笑的侧脸上,他游刃有余,如同这片社交海域里最自在的鱼。
她记得,无比清晰地记得。恋爱时,他总爱将她圈在怀里,下颌抵着她的发顶,声音闷闷地抱怨:“最烦这些虚与委蛇的场合。” 他说起童年空旷冷清的大房子,说起晚归的父亲和碎裂的亲情,说起无数个独自吞咽寂静的漫漫长夜。他说:“以后有了家,所有的时间都要留给最重要的人。”
那低语仿佛还带着旧日阳光的温度,熨帖在记忆的褶皱里。**
芝芝的目光穿过杯沿折射的细碎光晕,穿过鼎沸的人声,落在他此刻如沐春风、应对自如的身影上。杯中的柠檬片沉沉浮浮。
几千个日升月落,真的能重塑一个人。那个曾刻骨铭心憎恶应酬、渴望归家温暖的少年,他的棱角、他的执拗,连同旧日的轮廓,都在时光无声的冲刷下,渐渐模糊、圆融,最终融入了眼前这片喧嚣耀眼的白昼。
人欲念旧,世常更新。
婚礼已近尾声,宾客像退潮的海水,三三两两地散去。空气里残留着香槟的甜腻和阳光炙烤草地的气息。
芝芝走到陈林安然面前道别。几乎是同时,曲危成的身影也出现在旁边。
“我送你吧,”他开口,语气自然得像拂过草尖的风,“代主人尽点心意。”
陈林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微妙地转了个圈,心想:危成这小子,平日里一副谦谦君子的正经模样,这会儿倒殷勤。当初……怕是真欠了人家不少。
两人便并肩踏上通往停车场的小径。石子路在脚下发出细碎的轻响。**
“太客气了,”芝芝的声音淡淡的,像飘在风里,“路我认得。”
“不麻烦,闲着也是闲着。”曲危成侧头看她,阳光勾勒出他英挺的侧影,“真想不到,你会转行做这个。”
“人生嘛,”芝芝的视线落在远处摇曳的树影上,“本就是无数个意想不到拼起来的图。”
“厉害,”他由衷道,“你做什么都能做好。”
“谢谢,”芝芝坦然接受,唇角甚至弯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确实干得不错。”
曲危成低低笑出声,笑声短促,很快散在风里。
芝芝投桃报李:“你更厉害,都当上副总了。”
“没那么神,”他摆摆手,语气随意,“靠点关系,公司老总是我师娘的侄儿。”
芝芝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里掺进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堂堂副总,顶梁柱了,还有闲情逸致浪费一整天给人当伴郎,游手好闲地晃着?不怕董事会看不过眼?”
“不怕,”他答得轻松,甚至带了点调侃,“没人考核我几点到岗。”
芝芝沉默了一瞬,旋即轻笑出声,那笑声里带着清晰的疏离:“真是抱歉,客观条件所限,实在无法感同身受您这种高位人士无拘无束的自在。”
小径延伸,沉默短暂地弥漫开,只有草叶摩擦裤脚的窸窣声。
“你爸爸,”曲危成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寂静,“他还好吗?记得他特别喜欢下象棋。从前周末去你家,总要被他拉着杀几盘。”他顿了顿,像在回忆某个久远的画面,“前几天,别人送了我一副象棋,质感很好,我用不上,不如转送给他?”
芝芝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他竟然还记得。那个总被他抱怨“不喜欢自己”的爸爸。其实爸爸私下常夸他,说他“有出息”、“有魄力”、“非池中物”,只是固执地觉得两人不般配。
“啊,谢谢,”她的声音平稳如常,“不过大概不用了。他现在……很少下了。”她顿了顿,补充道,“没人能随时陪他来一盘了。”
曲危成轻轻笑了,带着点怀念:“你妈妈也不愿意?”
芝芝的脚步蓦地钉在原地。
她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撞进曲危成的眼中。刹那间,千头万绪——震惊、失落、哀伤,还有一丝荒谬的释然——如同粘稠厚重的胶液,瞬间封堵了她的喉咙,让她发不出一点声音。阳光刺眼,她微微眯起了眼。
曲危成察觉到她的止步和沉默,转过身,疑惑地看着她。
凝固的眸光重新流转,芝芝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她应该愿意……如果她还在的话。”** 她顿了顿,清晰地吐出后半句,“她没了,三年多了。”
曲危成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那双总是带着点漫不经心或了然于胸的眼睛里,清晰地闪过震惊的火花,噼啪作响,然后一点点、一点点地黯淡下去,最终沉入一片深不见底的愕然与无措。
两人就这样僵立在石子小径的两侧。
正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清晰地投在翠绿的草地上。一条窄窄的、由白色鹅卵石铺就的小路,笔直地横亘在二人之间,像一道骤然裂开的、命运的界河,无声地将他们分隔在两岸。风穿过草地,掀起细碎的草浪,却吹不散这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方才在婚礼喧嚣中,芝芝心头涌起的“世常更新”的感慨,此刻,同样沉甸甸地压在了曲危成的心上。近三千个日夜的渐行渐远,回首惊觉,曾经亲密无间、了若指掌的两个人,早已被时光推向了彼此无法触及的、陌生的岸边。
曲危成喉结滚动了一下,迅速敛去眼底的惊涛,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很意外。是……生病还是?”
“胰腺癌,”芝芝的声音依旧平静,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发现时,已经是晚期了。”她顿了顿,补充道,“医生说,这种病,很难早发现。”
“哦……”曲危成低低地应了一声,这简单的音节在寂静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沉重。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艰难地开口,声音里带着迟来的、小心翼翼的探询:“你一定……很难过吧?”
芝芝没有直接回答。她微微侧过脸,目光投向远处草坪上最后几抹散去的宾客身影,阳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好在,”她轻轻地说,像一声叹息,又像一句尘埃落定的判词,“都过来了。”
是啊,所有那些曾经以为无法泅渡、不知该如何活下去的日子,最终,也都这样,无声无息地,过来了。
回到家,芝芝倦意沉沉地陷在沙发里,思绪漫无目的地飘荡。阁楼上,毫无征兆地传来一声闷响,似有重物坠落。
她循声而上,推开阁楼那扇尘封的门。光线昏蒙,空气里浮动着陈年的气息。目光逡巡片刻,便落在地板中央——一幅画框静静地躺在那里,画布上蒙着薄灰。
芝芝俯身拾起。指尖触到画框背面,才发现那根承重的铁丝,早已被岁月蚀透,断口处泛着暗红的锈迹,脆弱不堪。
恰如人与人之间的联结,一旦分离,便在各自光阴的角落里,无声地发生着不可逆的侵蚀。日复一日地啃噬着过往的坚韧,点滴累积,直至某个无法预知的临界点,那维系的力量终于耗尽,断裂便成了必然的结局,将腐朽的内里,赤裸裸地暴露在日光之下。
然而,与曲危成彻底的分道扬镳,不正是自己长久以来所求的吗?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清浅却明亮的涟漪。芝芝唇边不自觉浮起一丝轻松的笑意,方才楼下沙发上那点无端的沉重感,瞬间被这迟来的释然冲散了。
她不再看那画框,只随意寻了个角落安置妥当,便转身下楼。脚步落在木质的台阶上,竟带着一种久违的、卸下重担般的轻盈。
洗漱时发现几样日用品见了底,她便开车走向那家常去的超市。
超市里灯火通明。她穿梭在熟悉的货架间,指尖掠过琳琅的商品,那份发自心底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松快,像一缕无形的微风,悄然拂过这方小小的空间。连柜台后正低头理账的老板,也不由得抬起头,目光在她带着浅淡笑意的侧脸上,停留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