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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原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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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
一声轻唤,却似平地惊雷,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芝芝的脚步刚踏入办公室的门槛,余姐已如魅影般悄然而至她身后。
“包不必放了,”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急切,纤手轻按在芝芝肩头,将她整个人稳稳地旋了个方向,“眼下就随我出去谈桩生意。”余姐的目光在她脸上微一停顿,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蹙眉,“黑眼圈怎么又重了?罢了,先不说这个。有位顶要紧的客户,十分钟前临时改了约,要我们九点整到她公司,商议婚纱的设计细节。”
芝指尖下意识碰了碰眼下:“这样的人物,余姐你还拿不定?”
余姐从精巧的手袋里抽出一份文件递过去,语速快而清晰:“客户身份特殊,多带一个人,方显我们的诚意与郑重。”
芝芝刚欲翻开那叠纸张,余姐的手便覆了上来,掌心带着催促的温度:“车上再看,别耽搁了。”
余姐转身便走,步履匆匆,走出没两步却又折返,那风风火火的劲头,活脱脱一个停不下的陀螺。她倾身凑近,压低了嗓音,一双眸子亮得惊人,紧紧锁住芝芝,字字强调:“记住,是‘特别’重要。”
芝芝了然颔首。
身为一个浸淫商场多年、精于算计的商人,余姐口中的“重要”,其潜台词向来明确——财力雄厚,且乐于挥金。而那“极其重要”的赞誉,背后深意,不言而喻便是“出手极其阔绰”。
商人的赞誉背后,总藏着精明的算计,如同裹着蜜糖的锋芒。
九点整,二人准时踏入客户公司的大堂。向前台轻声说明来意,前台小姐挂着职业的微笑拨通了内线。片刻确认后,她转向她们,笑容愈发甜美:“抱歉,公司规定,外来访客不便随意通行。赵副总即刻下来接您二位,烦请先在沙发区稍候片刻。”
芝芝颔首道谢,与余姐一同在柔软的沙发上落座。
等待。
等待。
……
前台口中“稍候”的承诺,在指针悄然滑过近一个半小时后,才终于兑现。那位赵副总终于姗姗而至,步履从容,仿佛时间于她而言不过是个温顺的仆人。
芝芝心中酝酿着几分委婉的提醒,话未出口,已被余姐一连串“赵女士真是容光焕发”、“这气质简直胜过当红明星”之类毫无底线的溢美之词堵了回去。芝芝心下微哂,看来,这位客户的分量,确乎担得起“极其重要”四字。
赵副总引着二人步入电梯,直抵二十五层——她的专属领地。办公室门开,她随意一指沙发:“请坐。”甫一落座,余姐便如同演练过千百遍,流畅地抛出几种设计构想,供其甄选。
赵副总却轻轻摆了摆手,姿态带着一种刻意的随和:“不必如此麻烦,我这人最怕给人添负担。其实我的主婚纱,早已托付给巴黎最顶尖的设计师了。请你们来,不过是负责余下几套非核心礼服中的两件罢了。”她顿了顿,目光掠过二人,“看过你们工作室的作品,整体嘛……自然无法与国际大牌比肩,但某些细节之处,倒也算别致,有些可取之处。”
芝芝心底掠过一丝微妙的不适,余姐却已顺势接话,语气诚挚得无懈可击:“承蒙赵副总欣赏,能为您的婚礼添一份心意,是我们的荣幸。”
赵副总显然颇为受用,嘴角微扬:“我的要求很简单,就两个字:简朴。生平最厌恶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她话锋一转,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优越感,“你们大概不知道,我是国内顶尖学府毕业,硕士也是在海外名校拿的。审美这件事,我有自己独特的坚持。”
芝芝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某种预感悄然浮现,紧接着,便如她所料——赵副总打开了话匣,开始了她漫长的独白。
她的话语流淌着一种奇异的自得,从小学时代便藏不住的“优秀”,到如何被所有师长“集体偏爱”;从高考前便收到海外名校橄榄枝与全额奖学金,到在校期间如何“不曾懈怠、次次名列前茅”;再到初入公司,如何摒弃名校光环,“甘愿从最底层做起”,又如何在“短短一年半内”,因业绩太过“卓越”而“破格擢升”,二十七岁便执掌一方业务。末了,自然少不了那些“因她年轻貌美而生的轻视”,那些“认定她走了后门”的流言蜚语,那些“落井下石”的冷箭。而她,正是在这片“无人看好”的“险恶”中,“凭一己之力”让分公司“数年来首次扭亏为盈”,更“一举夺魁”,最终“打破所有成见”,坐稳了如今的位置。
“由衷佩服。”趁着对方换气的间隙,芝芝迅速递上这句评语,试图将脱缰的话题拉回轨道,“不如,我们谈谈婚纱的具体细节?”
“哎呀,你瞧我,”赵副总恍然般一拍额头,仿佛才记起正事,“光顾着说这些,倒把最重要的婚纱给忘了!还有什么能比它更重要呢?”
“可不是。”芝芝赶紧附和,心底刚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以为话题终于要回归正途。却见赵副总的目光悠悠飘向墙上悬挂的一张大幅合影,指尖轻点:“说到婚纱,怎么能不提我先生呢?”
芝芝顺着她的指引瞥去,照片下方简洁的铭牌刻着名字与身份——薛况,公司董事长。
“他是公司最重要的创始人之一,”赵副总的语气染上一种甜蜜的自豪,“对我是一见钟情,展开的追求……热烈得让人有些招架不住。其实当初主动请缨去分公司,多少也有点躲着他的意思。没想到一年后,他的感情竟丝毫未减,反而更加炽热。”她的声音低了些,带着分享秘密的亲昵,“他不仅在所有房产证上添了我的名字,更是在所有重要场合,毫不避讳地承认我的身份。你们大概无法想象,当一个男人真正爱上你时,他能有多温柔体贴,事无巨细,替你考量周全……”
芝芝彻底放弃了引导话题的努力。办公室内,景象逐渐凝固:赵副总沉浸在自己的叙事里,话语如涓涓细流,源源不断;芝芝安静地坐在一旁,目光放空,思绪早已飘向别处;而余姐早彻底放弃抵抗,屏息静坐,不发一言。
赵副总正沉浸在她那春风得意、滔滔不绝的叙事里,办公室厚重的木门,毫无预兆地被推开了。
“你什么时候下去!所有人都在等你!”
一声低沉却极具穿透力的呵斥,如同冰冷的铁锤,瞬间砸碎了房间里那层薄如蝉翼的虚假暖意,空气里残余的客套与奉承顷刻荡然无存。一旁的余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微微一颤。
仿佛有一台无形的、功率巨大的真空泵骤然启动,将室内的空气瞬间抽干。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沉沉地笼罩下来,连呼吸都变得滞涩。芝芝抬眼望去,来人那极具压迫感的身形和眉眼,与资料上的照片瞬间重合——薛况,公司董事长,赵副总的未婚夫。
薛况的目光扫过屋内,触及芝芝和余姐这两个陌生面孔时,脸上那层冰封的愠怒如同阳光下的薄冰,迅速消融、瓦解。几乎是眨眼间,他的嗓音便切换成一种刻意柔化的、甚至带着几分温存的口吻,目光重新落回赵副总身上:“老婆,快下去吧,会议已经开始了。”那“老婆”二字,叫得亲昵又自然。
余姐极识时务,立刻从沙发上适时起身,脸上堆起得体的微笑:“赵副总今天已经给了我们非常详尽的指引,受益匪浅。具体细节,我们改日再约时间详谈,就不耽误您的重要会议了。”
电梯下行,门开,两人步出大厦。不约而同地在台阶前驻足,并肩而立,目光投向远处灰蒙蒙的天际,半晌无语。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被虚掷光阴后的倦怠。
终于,余姐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平白耗去这大半日光阴,她究竟说了些什么有用的?”
芝芝的视线依旧落在远处某一点,唇角却勾起一个极淡、近乎飘渺的弧度:“说了很多。多到……足以催生出足够多的灵感。”
回到设计室,待到暮色四合,华灯初上。芝芝收拾停当,刚走出办公室,便听见走廊那头余姐温软含笑的嗓音,正隔着电话与赵副总交谈。那声音里透着一股熟稔的亲昵,仿佛之前的漫长等待与独角戏从未发生。
芝芝脚步未停,心里却无声地滑过一个念头:这般殷勤周旋,不知那位赵副总,最终肯为这份“重视”,开出怎样一个价码。
踏着夜色回到熟悉的小区,脚步未停,目光却被前方长椅上的一道背影攫住。
是曲危成。
他背对着她坐在长椅上,双肩微微垮塌,周身弥漫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颓靡,像一卷被时光遗忘、再也无法寄出的旧信。那气息是如此沉郁而固执,蛮横地将他与周遭鲜活的世界割裂开来,仿佛一幅泛黄褪色的老照片,被突兀地镶嵌在色彩斑斓、光影流动的现代图景中央,格格不入,触目惊心。
目之所及,皆是鲜活:笑语喧阗、灯火璀璨、人影匆匆,流动着属于当下的喧嚣与明亮。唯有他,凝固成一抹静止的灰,浸透着无法言说的落寞、孤独与挥之不去的哀愁,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在时光的罅隙里。
他应是专程来寻她的吧?总不至于是随意漫步至此。
可为何而来?芝芝脑中一片空茫,旋即如烟花炸裂般迸出无数猜测,却又一一被理智否决——有的不合他性情,有的纯属无稽妄想。
无论原因为何,总该上前打个招呼。然而昨日相遇的情景倏然浮现,脚下便如生了根,一时竟挪不动步子。
僵立间,长椅上的人似有所感,蓦然回首。四目相对的刹那,他起身。附着于身的颓败气息如同秋霜遇阳,瞬间抖落、碎裂、消散无踪。那个芝芝所熟知的、沉稳练达的商人曲危成,又光芒四射地回到了眼前。
他一步步走近。
清亮的月光漫过树梢,流淌在他身上。芝芝的心猛地一沉,仿佛一脚踏空,坠回了十数年前的某个夜晚。那时她刚毕业,他尚在读研,若得空闲,他总会穿过半个城市,去她工作的部门楼下等候,再默默送她回家……时空重叠,场景何其相似。巨大的恐慌握住了她,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晚上好。”曲危成敏锐地察觉,适时停步,语调轻松地打破沉默,如同熟稔的老友。
芝芝暗自松了口气:“晚上好。”
“我是来道谢的。”他开门见山,目光沉静。
道谢?
“谢什么?”芝芝不解。
“谢谢你给了我信念。”他声音微昂。
信念?
“你知道的,生活有时令人彷徨。”他缓缓道来,目光似望向虚空,“每当那时,我便想起你,想起那些共度的、纯粹温暖的时光。希望便如泉涌,重新注满心间,让我愿意再次相信未来。你的存在,你留下的痕迹,于我而言,是支撑下去的重要力量。”
她昨晚的失态,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稍加思索,因果关系,便已了然于胸。
“我现在过得很好,”曲危成的语气温和而笃定,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从前种种不快,都让它过去吧。不必再心怀愧疚。快乐些,芝芝,快乐最重要。”
心口骤然涌上一股滚烫的热流,冲撞着喉咙。
“谢谢……谢谢……”芝芝喃喃重复,声音渐次低微下去,尾音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哽咽。他没有变。一点都没有。还是那样温柔,不会苛责半分,只将所有的委屈与隐忍,严严实实地垒成高墙,禁锢在心底,独自消受。
芝芝的身影消失在楼道的阴影里。曲危成并未随行,只是脚步微移,悄无声息地踱至一棵虬枝盘结的老樟树后。
他停驻,仰首。几点疏星嵌在半晦的天幕上,微弱的光晕仿佛也沾染了夜的凉薄。一抹难以言喻的苦涩,悄然攀上他的唇角,凝固成一个无声的弧度。
方才未尽的话语,此刻才化作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融入沉寂的夜色:
“可是……你又何其残忍,将那一切,悉数抽回。”
思绪被这低语猛地拽回八年前那个蚀骨的夜晚。
彼时,他正经历着创业路上最惨烈的溃败,倾塌的不仅是事业,更是他赖以支撑的信念。命运仿佛嫌这打击不够沉重,又添上最致命的一刀——相恋数年的女友,在他最狼狈、最需要慰藉的时刻,决绝地提出了分手。他放下所有尊严,苦苦挽留,得到的却是林芝冰封般的无动于衷。她执意抽身离去,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箴言:“快乐最重要。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不会快乐。”
所以今日,他特意而来。只为拂去她心间残留的一丝愧意。是啊,快乐最重要,他复述着当年她的话语,舌尖却尝到一片荒芜的涩意。
快乐……这二字,重逾千钧,谈何容易。
但他来至少有一个人可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