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烟灰火》立早人

5、婚宴

　　指尖轻轻摩挲着烫金请柬，芝芝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上。
　　牛薇——这个被时光蒙尘的名字。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年九月，烈日下的军训刚刚结束，新生欢迎会上，作为在校学生代表的牛薇学姐站在讲台前。起初，她只是按部就班地念着那些千篇一律的官样文章，台下此起彼伏的哈欠声几乎要盖过麦克风的音量。

　　直到——

　　"啪"的一声，演讲稿被重重拍在讲台上。牛薇突然提高嗓音，言辞犀利地抨击起校园里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她说那些将学生分门别类、明码标价的做法，不该出现在这座百年名校。

　　礼堂瞬间沸腾了。掌声、口哨声、欢呼声交织在一起，几乎要掀翻屋顶。那晚的盛况甚至演变成离奇的传言：有人说会场突发火灾，有人说大门被锁，新生们集体暴动...

　　命运总是充满巧合。后来在学生会共事的日子里，芝芝常常去看牛薇打辩论。看她如何在赛场上运筹帷幄，用缜密的逻辑和犀利的言辞让对手节节败退。那时的牛薇，在芝芝眼中就像一柄出鞘的宝剑，锋芒毕露又熠熠生辉。

　　正因这份欣赏，当听闻牛薇婚讯时，芝芝表达了想为她设计婚纱的心意。可惜，这份心意如同石沉大海，再无回音。

　　晚宴八点。
　　七点，芝芝对着穿衣镜最后整理了一下耳边的碎发。她的车送去维修，她只得提前出发，匆匆叫了辆出租车。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包里的请柬，车窗外的霓虹在眼前流转成模糊的光带。

　　酒店大堂的水晶灯将一切照得通明。服务生接过请柬时，目光不着痕迹地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彬彬有礼地将她引至靠近入口的圆桌。

　　"我是2X届法学院的。"邻座的女生微微倾身，露出友善的笑容。
　　"0X届。"芝芝轻声回应。
　　"原来是学姐！"女生惊讶地睁大眼睛，"完全看不出来呢。"

　　芝芝报以浅笑，目光却落在陆续入座的宾客身上。她注意到，那些烫金请柬的花纹似乎与自己的略有不同。

　　"座位...有什么讲究吗？"芝芝压低声音问道。
　　女生凑近耳语："靠前的都是事业有成的校友，对新人事业有用处的。"她自嘲地笑了笑，"像我们这样的，不过是碍于情面才收到请柬。"

　　芝芝忽然想起父亲的话：有些人批判不公，不过是想改变自己的处境。一旦得势，往往比前人更甚。

　　"要不是公司有求于人，我才不来受这个气。"女生嘟囔着，"学姐也是吗？"
　　芝芝抿了抿唇："差不多吧。"
　　"那咱们就做个伴，安安静静吃完这顿饭。"

　　灯光渐暗，宴会即将开始。芝芝望着远处的主桌，恍惚间明白了什么。当年那个在讲台上慷慨陈词的学姐，如今也将人分成了三六九等。而自己收到的这份请柬，不过是一张迟来的人情补票。

　　八点整，宴会厅的水晶吊灯忽然调亮了几度。随着侍者推开鎏金大门，一列衣着光鲜的宾客缓步入场。芝芝漫不经心地抬眼，却在人群中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曲危成走在第二位，西装革履的模样与记忆中分毫不差。

　　司仪的号召下，全场宾客如潮水般起立致意，唯有芝芝怔在原地。直到学妹焦急地拽她衣袖，她才恍然回神，机械地站起身，将脸庞藏在鼓掌的人群之后。

　　主桌的鎏金椅背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与末排的普通座椅形成鲜明对比。芝芝望着那道不过几十步的距离，忽然意识到这中间横亘着的是再也跨不过去的时光长河。她唇角微扬，露出一个了然于心的笑容——这一切，早在她预料之中。

　　"学姐认识哪位贵宾吗？"学妹凑过来小声问道。
　　芝芝垂下眼睫，轻声道："都不认识。"

　　她们很快将知道。

　　婚礼流程结束得出人意料的简洁。牛薇身披白纱，却更像一位娴熟的主持人，而非沉浸幸福的新娘。她站在聚光灯下，如数家珍地介绍着主桌宾客——这位是某集团董事长，那位在某领域颇有建树——字字句句，都透着精心计算的社交辞令。

　　"学姐快吃吧，"学妹已经迫不及待地执起筷子，"待会儿记得去给牛学姐夫妇敬酒就好。"她的筷子在餐盘间飞舞，像只欢快的小雀。

　　芝芝也拾起筷子，却在触及菜肴时顿住了。水晶灯下，精致的菜肴泛着诱人的光泽，可她的胃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主桌，那里推杯换盏，笑语嫣然，与她所在的角落仿佛两个世界。

　　宴会厅里的觥筹交错与台上的游戏环节同时进行着。主桌的贵宾们轮流上台，接受采访，并回答着一些无关紧要的暖场问题。这是牛薇为贵宾们特意设计的露脸环节。

　　当曲危成缓步上台时，水晶灯的光晕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轮廓。主持人小谷介绍他，笑容可掬地问出那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对您影响最大的女性是？"

　　麦克风在曲危成手中微微发亮。他的目光却突然失了焦距，像是穿越时光望向某个遥远的角落。空气渐渐凝固，沉默在台上蔓延。

　　小谷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这个刚入职不久的年轻人准备的问题是经过精挑细选的，不会难以应答，譬如这个问题，被问者完全可以顺理成章地回答是自己的妻子或是女友，如果未婚，可以回答是自己的妈妈，可谓进退有据，不会出现棘手的情况。
　　但是它偏偏出现了。
　　曲危成偏偏被问住了。
　　小谷额前的碎发已被细密的汗珠浸湿，嘴角勉强维持着职业性的微笑，余光却瞥见台下牛总阴沉的面色。

　　那一刻，小谷仿佛已经看见人事部那扇冰冷的磨砂玻璃门后，自己的离职通知书正被打印出来。握着提示卡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将纸张捏出了几道细褶。

　　小谷困惑地站在原地，而芝芝的心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她太了解那个看似轻巧问题的分量——曲危成幼年时父母离异，他被判给父亲抚养。母亲很快远嫁他乡，有了新的家庭和孩子。

　　每年只有春节和生日，他才能盼来母亲的只言片语。有时候连这两个日子都会被遗忘，最长的一次，整整十七个月杳无音信。在曲危成的生命里，"母亲"这个词始终轻飘飘的，没有分量。

　　多年未见，芝芝的心还是会为这个秘密隐隐作痛。至于"女朋友"这个选项...她强迫自己停止这个念头的蔓延。

　　台上，曲危成的目光似乎在她这个方向停留了一瞬。芝芝慌忙低头，随即又在心里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不过是视线扫过罢了，何必多想？

　　曲危成适时地拍了拍小谷的肩膀，声音温和："这个问题问得很好，让我想起了很多往事。"简简单单一句话，就化解了年轻人的窘迫，，不经意间流露的体贴，最是善良。

　　"我想，应该是我师娘吧。"

　　师娘。这个答案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曲危成娓娓道来几个温馨的小故事，声音不疾不徐，像在讲述一个遥远的童话。芝芝望着台上侃侃而谈的他，忽然意识到，那个曾经沉默寡言的少年，早已学会了用完美的社交辞令来掩饰内心的波澜。

　　采访结束，曲危成并未回到主桌的光环之下，而是穿过嘈杂热闹的人群，径直向后排走去。牛薇见状，急忙提起婚纱下摆，踩着细高跟匆匆跟上。

　　当她看见曲危成停在芝芝面前时，立刻换上热情的笑容迎上去："林小姐，酒店真是太失礼了，怎么把您安排在这里？"说着就要挽上芝芝的手臂。

　　芝芝不着痕迹地抽回手，唇角挂着得体的微笑："是我特意要求的，坐在前面反而不自在。"

　　"原来如此。"牛薇的笑容僵了一瞬。

　　"正好您来了，"芝芝拿起手包，"刚接到电话，有个急事要处理。"

　　"这么不巧？"

　　"是啊。"

　　一直沉默的曲危成突然开口："我送你。"

　　芝芝怔了怔，终是点头："好啊。"

　　弯腰取包时，她瞥见学妹复杂的眼神——那里面写满了诧异与不解，仿佛在质问这场突如其来的"叛变"。本来讲好了的大家都是一起被忽视的小角色，只负责远远地坐在一旁，山吃海塞，赚回打车费，好好看戏，你怎么还认识上了大人物，猝不及防中途竟然成了贵宾。

　　宴客厅外的走廊格外安静。芝芝低头翻找着打车软件，屏幕的冷光映在她脸上。

　　"没开车来？"曲危成问。

　　"送去修了。"

　　"我送你。"

　　"不用回宴会？"

　　"太吵。"他嘴角微扬，"待会随便找个理由。"

　　芝芝望着他熟悉的侧脸，想起那个问题，轻声道："谢谢。"

　　夜风穿过长廊，吹散了方才的喧嚣。两人并肩走向大门，影子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渐渐拉长，像两条平行线，既不相交，也不远离。

　　他们二十多天后的再次相遇。

　　车厢内很安静，只有导航仪偶尔发出提示音。窗外霓虹闪烁，红绿灯交替的光影在两人脸上流转。曲危成忽然轻笑："你坐得太靠后了。要是在前排，我就能早点看见你，早点找个借口溜了。"

　　他的语气轻松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却让芝芝心头一紧。

　　她张了张嘴，想解释那些隐形的座次规则，想告诉他主人家是如何将宾客分门别类。可话到嘴边，却化作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涩，突然涌上喉头。

　　"啊，我不能也不可以......"她仓皇转头看向窗外，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什么不能？"曲危成不解。

　　"反正不能。"芝芝死死盯着窗外飞逝的街景，生怕一回头就会泄露眼底的狼狈。

　　恰在此时，车辆缓缓停稳。未等完全停稳，芝芝已经推开车门，逃也似地消失在夜色中。曲危成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踩下油门离去。

　　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单地映在水泥路面上。夜风拂过，带走了最后一丝车内残留的温暖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