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伤害 ...


  •   郊区新开了一家餐厅,悄然营业不过七个月,竟已攒下不少口碑。芝芝留意已久,今日总算得了空闲,循着推荐点了几样招牌菜。

      店面不大,绿植掩映间透着几分雅致。菜上得倒是利落,她正专注于盘中滋味,身后毫无预兆地响起一道清亮又极具穿透力的女声:

      “芝芝!”

      声音听着耳熟,仓促间却辨不分明。她下意识想转头,右肩已结结实实挨了重重一拍。那力道带着一股熟悉的、不管不顾的爽利劲儿,震得她手中的筷子都微微一颤。肩上传来的钝痛和这股子蛮横的力道,瞬间击穿了模糊的记忆——除了元姐,还能有谁?

      元姐,是她和曲危成共同的旧识。当年曲危成初次创业,元姐的丈夫便是合伙人之一。细算起来,她们相处的时间其实不算长,却有种奇妙的意趣相投,仿佛命运不经意间缠绕的丝线。

      如今,她也在曲危成那座崭新气派的写字楼里,占着一席之地。

      “元姐,好久不见。”

      “真是没想到,今天能在这儿遇见你!” 元姐脸上绽开毫不掩饰的惊喜,声音里都带着热络。

      芝芝莞尔:“是巧。看网上评价不错,过来试。”

      “哎呀,那你可来对了!” 元姐的声调又拔高了几分,带着点自得的熟稔,手掌虚虚按在腰侧,“瞧见没?这都是实打实的‘口碑’作证,我常客呢。” 那语气,仿佛腰身丰腴几分,倒成了美食的勋章。

      她不由分说地拖过邻座椅子,紧挨着芝芝坐下。手臂自然而然地挽住芝芝的胳膊,亲昵得如同昨日才分别。话题便如同开闸的溪水,顺着久别重逢的河道流淌开去,尽是些故人旧事的涟漪:

      “她呀……比你还难寻踪影,不知飘到哪片云彩底下去了……”

      “……听说投资栽了大跟头,差点连老本都蚀进去……”

      “……动了手,闹得脸上都挂了彩,躲着不敢见人,可到底……还是没散。”

      旁人的篇章翻过,话题终是绕回了彼此身上。

      “你这转行,步子可迈得不小。” 元姐侧头看她,眼神里带着审视,随即又化作肯定,“不过你灵光,学什么都快,从前那点画画底子,想必也派上用场了吧?”

      “听说元姐如今是儿女双全了?” 芝芝适时接话,笑意温婉。

      “可不是嘛!” 元姐眉梢眼角都染上满足的光彩,“前年才得了小闺女,凑了个‘好’字。” 她顿了顿,目光在芝芝沉静的侧脸上流转了一圈,带着了然的笑意,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几分过来人的促狭:“你呢?还单着?也是……见过那么优秀的前任,再看他人,总觉得欠了些意思,是不是?”

      芝芝垂眸,唇边浮起一丝极淡的浅笑,:“谁说不是呢。”
      “他……也是这么想的。”
      元姐脸上那些跳脱的笑意,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去,只余下一片郑重。她看着芝芝,目光沉静而专注:
      “芝芝,能问你个问题吗?”
      芝芝心下了然,指尖轻轻按了按方才被拍过的肩头,声音平静无波:
      “问吧。”
      元姐眼神倏地一变,带着点孩子气的探询,凑近了些,声音压得低低的:
      “你用的……是什么香水?聊天时总闻到一阵淡淡的香,像雨后的玫瑰,若有似无的,特别好闻。”
      芝芝一怔。
      这么多年了。这女人,还是这般不着调,专挑些让人哭笑不得的关头。
      “招蜂引蝶牌。” 芝芝索性也顺着她的调子,回了一句。
      元姐这才敛起那副玩闹的神色,真正地沉静下来,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杯沿:
      “你大概猜到了,是危成。”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我们这些老友聚首,都刻意避开你。可有时候,话题不经意擦过……他脸上会闪过一种神情,像是……在回味着什么,带着点意犹未尽的恍惚。”
      空气凝滞了十几秒。芝芝才牵起唇角,笑意浮在表面,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轻松:
      “你们这些围城里的人啊,日子过得太圆满,看谁都像孤岛。总觉得单身的人形单影只,非得牵线搭桥才安心。这是病,元姐,‘幸福炫耀症’,得治。答案也许简单得很——他就是喜欢一个人待着。说不定啊,二十一世纪后半叶,是单身者的天下呢。”
      元姐缓缓摇头,语气是罕见的笃定:“他想的,那事你知道的,不是那样。绝不是。”
      那事?芝芝心念微动。
      “公司里也有别的单身汉,活得恣意潇洒,精神头十足。也有那花蝴蝶似的,身边人走马灯地换。可危成不一样,” 元姐的视线转回芝芝脸上,带着洞察的锐利,“他脸上刻着的不是享受,是疲惫。一种……被孤独长久侵蚀后的疲惫。”
      芝芝的嘴唇抿成一道苍白的线,沉默是唯一的回应。
      “前几年,家里给他安排的相亲对象,哪个不是万里挑一的好姑娘?他每次都认真去见,结果呢?都无疾而终。外头传他风流成性,可我们看得清楚,他哪次不是抱着期待去,最后落寞而归?他是真想找个能定下来的人。”
      见芝芝依旧不语,元姐的声音放得更轻,却字字清晰:
      “兜兜转转,我们这些旁观者都觉得,只有你和他,才最般配。偏偏你们两个……固执地不肯承认。”
      芝芝的齿尖深深陷进下唇里,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 “是吗?你们是不是都忘了,当初是谁……把他推进深渊的?”
      元姐呼吸一滞,半晌才找回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斟酌:
      “芝芝……依我看,事情未必有你想的那么糟。至少……他从未有过半句怨怼。”
      芝芝仰起头,目光投向天花板上朦胧的光晕,仿佛要穿透它,看向更虚无的所在:
      “他当然不会怨。他就是这样的人啊。所有的苦,都习惯性地囚禁在心底最暗的角落。他只记得感激,感激别人带来的片刻光亮,至于那些刻骨的伤……他选择视而不见。” 她喉间微哽,声音轻得像叹息,“他可以忘。但我不可以。”
      飞蛾扑火。他们的写照。
      外人看到热烈,他们才知道疼。

      芝芝无精打采回到设计室,余姐见她如此,气不打一处来,又是一顿阴阳怪气,难得芝芝没有反击,余姐还要说点什么,想到一件正事:“对了,昨天下午有人寄来一封请柬。”

      师母本是揣着试探的心思来到宋怡家门前,未及走近,却远远瞧见曲危成与宋怡立在门廊光影里,言笑晏晏。这一幕落入眼中,师母心头一热,嘴角不自觉弯起,心满意足地便要悄悄折返,好为年轻人留出独处时光。
      不料,曲危成不知何故,匆匆告辞离去。这突兀的举动,像一片阴云悄然遮蔽了师母心头刚刚放晴的天空。她急忙上前,正撞见宋怡哼着小调,步履轻快地走来,脸上漾着愉悦的光彩。那点担忧的阴翳,这才淡去了几分。
      “小曲怎么走得这样急?” 师母迎上去问。
      “约了朋友比赛。” 宋怡答得自然。
      又是比赛……
      师母眉心几不可察地轻蹙了一下,旋即又换上殷切的笑意:“小宋啊,我老伴这学生……怎么样?”
      宋怡点头,语气真诚:“姨,您之前说的,一点不虚。他确实很好,非常……可靠。”
      “那就是……挺顺利?” 师母的心瞬间被提了起来,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
      “当然顺利。” 宋怡答得干脆。
      师母眼中骤然迸发出惊喜的光芒,一把抓住宋怡的双肩,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那就是有希望了?哎呀!那还放他去比什么赛呀!你们年轻人,该趁热打铁,一起去逛逛商场,看场电影,或者……听场音乐会也好啊!约会嘛,你们总比我这个老太太懂……”
      “约会?!” 宋怡愕然,连忙挣脱开师母的手,“姨妈!您误会了!我们没约会!我说的顺利,是指他答应并非常出色地配合我完成了一档深度访谈!” 她顿了顿,眼中流露出一种专业上的欣赏与满足,仿佛刚品鉴完一道佳肴的余韵,“整整一周的深入交谈,他是我接触过最坦诚的嘉宾,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种光明磊落的气度,让人……印象深刻。”
      师母听得呆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急切:“我介绍你们认识,是为了相亲!相亲啊!”
      “哦,那个啊,” 宋怡的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甚至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决断,“基本没可能。您和姨夫,别抱太大希望了。”
      “为什么?!” 师母急了,紧追不舍,“怎么就一点可能都没有了?”
      宋怡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轻声反问:“姨,他……谈过恋爱吧?”
      师母脸上焦急更甚:“哎哟!小曲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还能没点过去?你这留洋回来的,思想怎么比我这老太婆还古板?”
      宋怡摇摇头,目光变得有些悠远:“谈过几场,都没关系。散了,忘了,就好。怕只怕……散了,却没能忘。” 她看向师母,眼神清澈而锐利,“姨,他上一段感情……是那种刻骨铭心,放不下的吧?”
      师母眼前瞬间闪过林芝芝的面容,厌恶之情几乎不加掩饰地掠过眉梢:“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他说,” 宋怡的声音平静无波,“那几年,分手之后,他其实很迷茫。试着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兜兜转转,最终才确定,自己心里真正想要的,还是……她那样的。”
      师母只觉得一股气堵在胸口,声音都弱了几分:“那……你怎么说?”
      “我建议,” 宋怡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理性的疏离,“如果真的怀念,复合又无望,可以选择一种‘近而不亲’的状态。守在她身边,做个有界限的普通朋友,慢慢寻找相似的类型。他似乎……认同这个方案。” 她顿了顿,“显然,我不是那种类型。所以,没希望。”
      这番话,像一盆冰水彻底浇灭了师母心中最后一丝火苗,她气得直翻白眼,几乎要背过气去。
      宋怡觑着师母怒不可遏的样子,小心地探问:“那个女孩……她人怎么样?为什么……会分手?”
      “她?!” 师母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带着刻骨的怨愤,“坏透了!”
      坏?*宋怡的眉毛讶异地挑起,显然对这个评价措手不及。
      师母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压制住翻涌的情绪,声音冰冷而尖锐:
      “明明是她,把危成引上了歧路!看着他越陷越深,一步步走向悬崖,最后……” 她的声音颤抖着,带着痛心疾首,“在他人生最低谷、最黑暗的时候,认定他再无翻身之日,就那样……毫不留情地,把他推下去,自己抽身走了!”
      宋怡彻底怔住,微张着嘴,眼中满是震惊。这始料未及的残酷真相,像一块沉重的巨石,轰然砸落在她原本清晰的认知里。

      曲危成长腿一跨,刚在摩托车上坐稳,手机便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阿杜。他侧过头,用肩膀夹住手机,脚下带着几分不耐地猛力踩踏启动杆,引擎发出沉闷的轰鸣。
      “阿杜,我的错。别催了,有点事耽搁,马上到。” 他语速很快,带着引擎初燃的躁动。
      电话那头却传来阿杜讪讪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歉意:“别别,危成,是我的错,我的错……今天,我怕是去不成了。”
      引擎的轰鸣声似乎瞬间被抽离了温度。曲危成踩在启动杆上的力道一松,脚掌落回地面,绷紧的肩线也悄然卸了力。
      “怎么了?” 他问,声音沉静下来。
      阿杜的声音透着为难:“我老婆刚说……今天是我俩结婚整整两千天的日子,必须得……隆重纪念一下。”
      方才心头那点被爽约的急躁,像投入冰水的炭火,“滋啦”一声,只剩下一片微凉的灰烬。
      “好事。” 曲危成的声音温和下来,听不出半分责备。
      阿杜还在电话那头迭声道歉。
      “陪家人,” 曲危成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不必跟任何人道歉。下次再约。”
      收了线,引擎低沉而持续的咆哮声重新占据耳膜,催促着一个方向。曲危成握着车把,一时竟有些茫然。是就此调头,还是……
      最终,他还是俯下身,拧动了油门。
      暮色四合,昏黄的路灯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新铺的柏油路面笔直地延伸向远方,像一条沉默的黑色缎带。那辆轰鸣的机车载着他孤单的身影,一路向前,渐渐融进道路尽头那片模糊的光晕里,直至消失不见。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