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烟灰火》立早人

21、识破

　　前方步履匆匆的身影，透着几分眼熟。

　　“宋怡？”

　　曲危成试探着唤了一声。

　　那身影果然停驻，转过身来。四目相对，寒暄几句，空气里浮动着旧识重逢的微妙气息。

　　曲危成目光掠过腕表：“正好饭点，不如一起吃顿午饭？”

　　宋怡利落应下，眼波流转间顺势提议：“好啊。我知道一家餐厅，味道和服务都极好，包你满意。如何？”

　　“恭敬不如从命。”他颔首。

　　并排走了几步，宋怡忽地抬眼，状似随意地问道：“进展如何了？”

　　“嗯？”曲危成侧目看她，带着一丝不解。

　　宋怡唇角微扬，轻轻点破：“就你和……那位前女友啊。”

　　曲危成无奈地牵了牵嘴角，没有言语。无声的沉默，往往比任何回答都意味深长。

　　宋怡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悄然加深。她忽然改了主意，声音带着几分随性的热络：“算了，别去餐厅了。正好我在家备了几样简单的法式家常菜，不如去尝尝？”她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不容错辨的期待。

　　拒绝的话几乎到了嘴边，但想到当下的心境，想到那句“改变”，曲危成终究点了点头：“也好。”

　　餐桌上铺陈开来：鸡肉菠菜芽、莴苣黄酒炖牛肝菌、烤得恰到好处的羊排、点缀着鱼子酱的蟹肉、浓香的扁豆汤……宋怡优雅地摇了摇手中冰镇过的酒瓶：“还有，一瓶桃红香槟。”

　　曲危成看着这丰盛的一桌，难得开了句玩笑：“幸好你当年留学去的是法国，不是英国。”

　　宋怡闻言，发出一阵爽朗清脆的笑声。

　　酒杯轻碰，发出悦耳的脆响。冰凉的液体滑入喉间。

　　“已经是主编了？”曲危成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讶异。

　　宋怡开怀一笑，带着几分自得：“运气不错。我以副主编的身份入职，没过两天，主编就因为个人职业规划，离职了。”

　　曲危成再次举杯：“恭喜。确实幸运。”

　　“当然……”宋怡也举起杯，与他轻轻一碰，眼波流转间带着狡黠，“……不是！”

　　她随即掩口轻笑，细长的眼眸弯起，平添几分妩媚风情：“哎呀，你不会真信了吧？”那笑容明媚得有些晃眼。

　　曲危成回以一个标准化的微笑，眼底却一片平静。他既未全信，也非全然不信，只是兴致缺缺，无意深究。

　　宋怡兴致盎然地讲述起来：“是她先发难的，看我新来，想压我一头。我可没客气，欣然接招。”她语气轻快，带着胜利者的从容，“我细细梳理，抓住了她过往的把柄，精准反击……几个回合下来，结局自然是我赢了。她不服气，却也无力回天，最终只能黯然离职。”宋怡抿了口酒，眼神锐利，“她大概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国外刚回来的‘傻海归’，出手会这么干脆利落。其实办公室里的博弈，哪国都一样，不过是见招拆招罢了。快速适应新环境，本就是我的强项。”

　　“厉害。”曲危成轻声赞了一句，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宋怡顿了顿，微垂眼帘，动作优雅地切着盘中的羊排，刀叉与骨瓷盘发出轻微的磕碰声。片刻后，她抬起眼，目光直直看向曲危成，声音清晰而带着某种暗示：“所以你看，我会是一个极为优秀的战友，以及……贤内助，对吧？”

　　话音落下，餐厅里瞬间安静下来，只余食物细微的香气浮动。宋怡叉起一小块鲜嫩的羊排，送入口中，一边慢慢咀嚼，一边毫不避讳地凝视着曲危成。那眼神里的意味，清晰得不容忽视。

　　曲危成静静端详着眼前这张脸——精明、干练、神采飞扬，美得极具侵略性。熟悉又陌生，带着吸引，却也莫名地让人想推开一段距离。他唇角浮起一丝浅淡的、意义不明的笑。

　　“会的。”他实话实说，声音平静无波，“只是不知道，谁有这个福气。”

　　宋怡谈兴正浓，继续描绘着她对人生的规划蓝图，话语间张扬着独特的光芒，自信地将其融入世俗成功的框架里。

　　曲危成静静听着，目光却渐渐有些失焦。手中的刀叉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怎么？不吃吗？”宋怡察觉，停下话头问道。

　　曲危成抬眸，视线落在精致的餐盘上，语气平淡，却意有所指：“有点……不太合我的口味。” 那“口味”二字，咬得格外清晰。

　　宋怡握着刀叉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她立刻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什么，或者说，她的“味道”不合对方心意。电光火石间，她脑中思绪飞转，最终得出结论——并非她有错，只是道不同罢了。既然如此，强求无益。

　　她释然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淡，重新优雅地挥动刀叉，专注于享受自己耗费心血烹制的佳肴。无论如何，这美味不该被辜负。

　　设计室外，一辆汽车静默地泊在路边。
　　芝芝刚推门而出，便撞见了那熟悉的车影。车窗缓缓降下，露出曲危成含笑的侧脸。他并未言语，只是那样静静地望着她，眉梢眼角都漾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邀她上车的明快信号。

　　芝芝拉开副驾车门坐了进去。曲危成简短提醒她系好安全带后，便不再多言，只专注地驱车前行。车内流淌着一种奇异的安静，混合着他身上淡淡的须后水气息和一丝若有似无的期待。

　　“什么事？”芝芝终究忍不住，侧头问道。

　　曲危成却卖起了关子：“待会儿就知道了。”

　　车子穿过大半个城市，最终停在了市郊一处僻静的小公园入口。

　　“来……这里？”芝芝明亮的眸子里跳跃着清晰的疑惑，环顾着四周陌生的景致。

　　曲危成脸上那一路微漾的笑意终于收敛。他停好车，目光直直地迎上她的视线，带着某种无声的诘问——你该知道的。

　　“对，应该。”他率先踏上青石小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想想，这是哪里？”

　　芝芝跟在他身后，目光左右探寻，片刻后恍然道：“想起来了，是从前的市民公园旧址！”

　　“错了。”
　　“哦，是……”
　　一声未及出口的叹息，悄然消散在微凉的空气里。

　　曲危成蓦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又猜错了一次。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他凝视着她，声音沉缓下来，“还记得……我第一次向你告白的地方吗？”

　　“记……得……”芝芝的回应失了方才的笃定，染上了几分迟疑。

　　“芝芝，你真记得吗？”曲危成的语气异常凝重。他的眼眸灿若星辰，清若深潭，此刻却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是期待，是紧张，还有一些芝芝难以解读的深意，那目光灼热得仿佛要在她脸上烙下印记。

　　芝芝被这滚烫而复杂的眼神笼罩着，几乎屏住了呼吸。
　　记得吗？
　　怎么会不记得！那场景，他无措的神情，自己突如其来的震惊，空气中弥漫的暧昧话语，脸颊瞬间腾起的滚烫，心脏先是微弱的悸动继而狂跳如鼓……分手后的无数个长夜，这一幕幕在脑海中反复上演，早已镌刻入骨！
　　可曲危成依旧紧紧盯着她，眸中的情愫愈发浓稠，浓得几乎要滴出血来。这过于沉重的凝视，竟让芝芝原本磐石般坚定的记忆，生出了一丝剧烈的动摇。

　　她怔怔地望着他，一时竟有些无措。
　　恰在此时，一阵风过，林间枝叶沙沙作响。
　　风中送来一缕极淡的甜香，瞬间攫住了芝芝的注意。她循香望去，不远处，一棵高大的桂树静静伫立，旁边依偎着一株更为枝繁叶茂的槐树。

　　芝芝心头猛地一跳，周遭的一切忽然生出一种模糊的熟悉感，尤其是这两棵相依的古树。不对！眼前的一切分明陌生，除了……除了这两棵仿佛穿越了时光的古树。
　　记忆的闸门轰然开启。那一天，也是这样一个清朗的夜晚，是周五。他们并肩漫步，天幕高远，一轮圆月清辉流泻，空气里浮动着清甜的槐花香。彼时年轻的她，心中诗意翻涌，随口便吟出两句自以为得意的打油诗：“月光两肩落，桂花一身香。”念罢，还兴致勃勃地转头，非要曲危成点评这“半首诗”的意境与文采。

　　而那时的曲危成，明显心不在焉，只敷衍地瞥了眼天空。芝芝正待发作，他却忽地低下头，从身后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束花，笨拙又无比郑重地递到她面前。他说，她的出现，像一道光照进了他原本平淡的生命，带来了从未有过的色彩和趣味，他无比珍惜，希望能照顾她一辈子……

　　所以……这里，就是当初那个告白的角落？
　　只是眼前的一切早已面目全非。记忆中的那条雨后僻静小径，带着泥土气息的清凉晚风，甚至远处隐约可闻的蛙鸣……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来，只有自己还固执地缩在那记忆的龟壳里，而外面的世界，早已沧海桑田。
　　从芝芝眼中交替闪过的震惊、恍然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里，曲危成终于捕捉到了那份被唤醒的记忆。他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眼底掠过一丝欣慰。

　　许久，芝芝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喟叹：“完全……不一样了。”

　　“是啊，都变了。”曲危成目光扫过这片被改造过的小公园，声音低沉，“附近大拆迁，能拆的都拆了，只剩下这两棵上了年岁的桂树和槐树，因为挂了古树名木的牌子，才得以幸存。这一小片地方，也因它们被保留下来，改成了这个袖珍公园。”他慢慢垂下眼眸，声音更轻了几分，却带着穿透时光的力量，“谢谢你……和孟老师，费心导演的那场戏。只是，有些事情，是永远不会改变的。那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并非一时冲动。”

　　芝芝沉默地站在原地，微凉的夜风吹拂着她的发丝。曲危成带她来此地的深意，已不言而喻。她与孟老师之间那点心照不宣的“联手”，终究没能瞒过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