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烟灰火》立早人

13、平复

　　设计室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

　　连迟钝如小爱，到了中午也隐隐察觉出那份异样。先是例行的晨会毫无征兆地取消了。一个上午，林姐独自在二楼伏案，笔尖沙沙，不知在勾勒什么，未曾踏足楼下半步。而二姐，也始终待在楼下，未曾上楼，只是目光时不时地、不着痕迹地向二楼方向掠过。整整一个上午，两人之间竟无只言片语。

　　为什么呢？
　　是……闹别扭了？
　　嗯，定是如此。那么，理亏的又是谁呢？小爱默默观察着。林姐一副心无旁骛、懒得抬眼的模样，倒是二姐，总在她不经意时，悄悄将视线投向二楼，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窥探——那姿态，隐约透着点心虚。定是二姐理亏了。小爱越想越觉得这逻辑严丝合缝，因果分明。

　　这种时候，正是她小爱该挺身而出的时候。她暗暗下了决心，定要化解这无形的坚冰，让她们重归于好。念头一起，便想起一个月前二姐的“前例”，悄然出门，不多时便带回两杯温热的咖啡，径直走向二楼。

　　笃笃的敲门声，轻柔地打破了室内的寂静。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应声而止。
　　小爱递上咖啡，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调解：“林姐，别生我姐的气了。她知道错了，吵架是她不对，特意让我买来给你赔罪的。”
　　林芝抬起头，眼中浮起一丝真实的茫然：“吵架？我们没有啊。”
　　没有？！
　　小爱难掩惊诧：“那你们……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还有我姐，她在楼下坐立难安的，隔一会儿就忍不住往你这儿看一眼。”
　　林芝瞬间了然，眼底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却故意压低声音，凑近小爱耳边，用极其认真的口吻胡诌道：“她看的……可不是我。”
　　“那是在看谁？”小爱更糊涂了。
　　“喏，”林芝用笔杆朝窗外某个方向虚虚一点，“前两天街角新开张的那家银行。”
　　“银行？”小爱彻底被绕晕了。
　　林芝唇边噙着浅笑，慢悠悠地解释：“那里面啊，存着大把大把的钱，可惜，通通不是她的。她看着，自然就伤心了，郁闷了，恨上了。”
　　小爱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这……这理由也太离谱了吧？”
　　林芝轻笑出声，带着点无可奈何的亲昵，语气却笃定：“你姐这个人，不一向就……挺离谱的么？”

　　里面闲言碎语飘了出来，向来忍不了这个的余姐推门而入，语带讥诮：“论奇葩，谁又能及得上你？知道咱家林大设计师在忙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吗？她啊，报名参加了那个什么‘世界古怪奇葩婚纱大赛’！”

　　“奇葩婚纱？”小爱愕然。

　　“可不是么，”余姐嘴角噙着一丝刻薄的笑意，目光转向依旧埋首桌案的芝芝，“奇葩的婚纱，参加奇葩的比赛，人自然也是够奇葩的。输了，业内耻笑你眼高手低，连个安慰奖都捞不着；赢了？靠‘奇葩’赢来的名声，更是天大的笑话！里外不是人，何苦来哉？你到底图什么？”

　　芝芝头也没抬，笔下未停，只清清淡淡吐出两个字：“理想。”

　　理想？

　　余姐像是听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鬼话，眼睛瞬间瞪得滚圆，仿佛要将眼珠弹出眼眶：“青天白日的，可别说这种鬼故事！听得我浑身汗毛倒竖！”她夸张地双臂环抱住自己，仿佛真的冷得打颤，不停地上下摩挲着手臂，一把拽住小爱的手腕，“走走走，这地方邪门得很，多待一秒都瘆得慌！”说着，几乎是连拖带拽地把小爱拉了出去。

　　打发走了聒噪的“捣乱分子”，设计室里重归寂静。芝芝深吸一口气，彻底沉入了自己的世界。笔尖重新在稿纸上疾走，留下道道流畅而专注的黑色轨迹。接下来的日子，不分昼夜，无论工作室还是家中，她几乎将自己钉在了桌前。废稿一张张被揉皱丢弃，堆叠成小山。

　　稿纸上逐渐成型的婚纱设计，无一例外地摒弃了传统意义上的柔美、纯洁、优雅与圆融。它们或色彩浓烈到刺目，或黯淡深沉如夜，线条尖锐，棱角分明，每一处细节都在无声地叫嚣着与世俗审美的格格不入，构思着一个“奇”字。

　　她要倾注所有的“奇”，证明这“奇”与“怪”之下，自有其惊心动魄的美学力量，将前几日被现实磨钝的棱角，重新打磨得寒光凛冽。

　　偶尔思绪凝滞，她便向后仰靠在椅背上，失神地望着空白的天花板。脑中如同老旧的放映机，一帧帧闪过与曲危成相处的画面：雨夜里她任性地非要出门，回来时雨势更大，狼狈摔倒，膝盖擦伤；看完电影，散步归途，两人比赛谁能记住更多台词……

　　待精神稍复，她便果断地斩断那些纷乱的回忆，重新提笔。整整一个星期，昼夜颠倒，殚精竭虑。最后一笔落下时，她仿佛耗尽了全身最后一丝气力，整个人虚脱般瘫倒在床上。意识沉入黑暗前，脑中定格的，是事业败北的曲危成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而她，脚步未曾有半分迟疑，决绝地转身离开，一次也没有回头。

　　日子仿佛被无形的手轻轻拨回了原有的轨道。

　　一次例会结束后，芝芝瞥见小爱正捏着一条轻软的纱巾，带着几分羞涩和认真往头上比划。
　　芝芝唇角微扬，忍不住出声调侃：“哟，这是……恋爱了？”
　　小爱的脸颊倏地飞起两朵红云，像染了朝霞。
　　芝芝笑意更深，继续逗她：“怕什么，正是好年纪呢。跟林姐说说，喜欢什么样儿的？”
　　小爱眼神亮晶晶的，带着少女特有的憧憬：“当然要互相喜欢啊！不过光有喜欢可不够，太平淡了容易腻。感情里得有波折，得有误会，最好互相伤害一下，然后各自趴在床上，哭它一整夜，哭到心都碎了似的。第二天肿着眼睛见面，误会解开了，再想想昨晚……哎呀，连眼泪都该是甜的呢！对，就像林黛玉和贾宝玉那样！”
　　嗯……果然是年轻啊，连苦涩都带着玫瑰色的幻想。芝芝一时竟有些语塞，只含糊地应着：“挺好……挺好的。”

　　接连几日，繁忙的工作与琐碎的生活通力合作，总算将那晚汹涌的心绪渐渐熨帖平整，抚出几分安宁的假象。
　　可惜这安宁并未持续太久。这天下班，芝芝刚踏出婚纱店的门，“罪魁祸首”元姐的身影便毫无预兆地再次出现，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手，亲热地招呼道：“走，逛街去！”
　　经过上次那件事，元姐与曲危成之间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牵连，已是二人皆知。她此刻的再度现身，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轻易便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揣测——她此番前来，究竟是代表她个人一时兴起，还是……背后藏着曲危成的影子？种种可能性如同藤蔓，悄然在心底滋生蔓延。
　　然而，元姐却绝口不提其他，只是兴致勃勃地拉着她，穿梭于商场店铺之间，品尝美食，挑选衣物，仿佛真的只是一次纯粹的闺蜜聚会。芝芝心中疑窦丛生，面上却只能半推半就地被她带着，在这片由元姐主导的热闹喧嚣里，漫无目的地游走。

　　周末的时光流淌得缓慢。芝芝在家整理旧物，意外地从某个角落翻出了一份尘封的惊喜——她的滑轮鞋。

　　六年级起，滑轮便成了她心头的挚爱。纵使读大学和刚毕业那会儿，也时常踩着它去追逐风的速度。后来工作日益繁忙，这小小的爱好便如同被搁置的旧梦，渐渐蒙尘。

　　此刻，心血悄然漫过堤岸。芝芝丢开手边的琐事，决定重拾这份久违的轻盈。毕竟是当年花了大价钱购置的装备，质量出奇的好。快十年了，鞋身依旧完好。她换上鞋，起初脚步虚浮，摇摇晃晃了几下，竟意外地稳住了身形。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感悄然升起——原来身体的记忆，比想象中更为顽固。

　　滑轮滚动，景物在身侧快速倒退。
　　风起了。它温柔地抚过她的每一寸肌肤，带着久违的自由气息。芝芝忍不住张开双臂，仿佛要将这清风拥入怀中。风掠过耳际，也拂过心湖，漾开一圈涟漪：如果……如果当初的自己，肯稍稍低一低头，肯为那所谓的爱情磨平一点点棱角，她和曲危成的结局，是否就会不一样了？

　　思绪翻涌间，滚轮骤然停滞。
　　不，不会的。
　　她不会改变的。
　　心底有个声音清晰而固执地响起。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那份固执有时连自己都觉着不可思议。她不愿为任何外物折腰，哪怕是披着爱情华丽外衣的诱惑，也无法让她放弃骨子里的那份恣意。她要的，始终是灵魂的舒展。

　　微喘着停下，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恰在此时，手机在口袋里轻轻一响。她掏出一看，是封新邮件。指尖点开，目光扫过屏幕上的文字，唇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漾开一个舒展而真切的笑意。这消息，来得正是时候。仿佛命运在她刚刚重建起内心秩序之际，递来的一份嘉奖。

　　心情瞬间明媚起来，像被阳光穿透的云层。一股久违的、想要小酌的念头悄然滋生。只是，独饮未免寂寥，得找个合适的酒伴。找谁呢？她在记忆的角落里仔细搜寻，一个男人的名字，清晰地浮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