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烟灰火》立早人

11、改行

　　“芝芝，你先走吧。” 曲危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为什么？” 芝芝抬眼看他，眸中含着不解，“我坐得远远的，不说话，也不打扰你，只安静看会儿书，也不行么？”

　　“对。” 他答得干脆。

　　对？芝芝心底那点委屈蓦地翻涌上来，她抬手，轻轻推开了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动作不重，却带着无声的抗拒。

　　曲危成看着她微蹙的眉头，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下来，像是解释，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你在那儿……我就忍不住要去看你。隔一小会儿，目光总要寻过去。若是没瞧见，心就像悬在半空，非得……非得找到你才安。”

　　夜深了。芝芝躺在床上，窗外透进的微光勾勒着天花板的轮廓。那些被刻意尘封的过往，伴着曲危成傍晚的话，丝丝缕缕地浮上心头。靠近就是错——多少年前的甜蜜依偎，如今竟成了彼此痛苦的根源。

　　他又来了。

　　依然是一个人，理由也依然是未婚妻还未到。

　　芝芝望着他，心底无声地叩问：他究竟为何而来？

　　翌日，早会结束不过半小时，他的身影便再次出现。话题兜兜转转，总绕不开她改行的事，那些看似寻常的铺垫，落在芝芝耳中，却格外分明。

　　他必是有话要说。一股难以言喻的凉意悄然漫上心头，仿佛带着重量，沉沉坠下，又丝丝缕缕地渗进四肢百骸。芝芝微微咬住下唇，指尖无意识地蜷缩。八年了，命运竟又一次将她推回这似曾相识的十字路口——一边是心底的渴望，一边是现实的藩篱。当年那个仓促的选择，曾让她追悔经年，此刻，她又该如何迈步？

　　然而奇怪的是，昨夜辗转反侧的忧虑，在真正面对曲危成的这一刻，竟如晨雾般悄然散去。

　　眼前的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赤手空拳、孤身打拼的青年。剪裁得体的西装，腕间低调却价值不菲的手表，周身沉淀着事业有成的从容气度。他活成了，甚至超越了当年他们所能想象的模样。自己的只言片语，又怎能轻易撼动如今的他？

　　话题终于落回原点。“所以，”他开口，声音低沉，“决定最初，很艰难吧？”

　　心底最后一丝挣扎悄然平息。芝芝抬起头，视线落在他脸上，轮廓在微光中渐渐清晰。一抹笑意无声地爬上她的嘴角，起初是淡淡的涩然，旋即却化作一种久违的、发自内心的轻松，眼底也渐渐聚起明亮的光彩。

　　“不难，”她答得轻快而笃定，“很简单啊，交一份辞职报告就好了。”

　　“伯母……没有意见吗？还有伯父，他……”他追问。

　　芝芝只是重复，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平静：“很简单，交一份辞职报告就好。”

　　是啊，原来可以如此简单。

　　日子如流水般滑过，将近一个月了，风平浪静，再无波澜。这静水深流般的安宁，仿佛在无声地印证：她的选择，是对的。一次又一次，她终究是……选对了……吧？

　　“芝芝！”
　　声音带着几分不由分说的急切，穿透了下班前略显嘈杂的空气。

　　临近下班时分，元姐再度出现在门口，笑意盈盈地拦住了她，只说带她去个好地方，却执意不肯透露目的地。芝芝接连找了几个托辞，都被元姐轻巧挡回。推脱不过，她只得带着几分茫然，被元姐半拉半拽地引向了停车场。

　　车子驶过快速路，穿过几个路口。芝芝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终于忍不住开口：“我们……到底去哪儿？”

　　元姐这才眉眼舒展，道出缘由：“公司今晚办年中会，上半年业绩斐然，出手格外慷慨。先在五星级酒店宴会厅设宴，美酒佳肴管够。后续还有安排，比如下周的集体海外十日游。”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点分享秘密的兴奋，“听说晚宴还请了有名的文艺团体，有好几位明星歌手助阵呢。每位员工能带一两位家属，偏巧我先生和孩子都不在本地，名额空着也是空着，想着不如带你来，总好过白白浪费了这机会。怎么样？”

　　芝芝尚未来得及回答，车子已轻盈地滑入酒店地下停车场。到了。

　　两个年纪相仿的女子，以什么家属名义呢？这念头在芝芝脑中一闪而过，但看元姐泰然自若的神情，似乎这并非值得困扰的问题。

　　步入灯火通明的宴会厅，果然一派元姐描述中的景象。台上，一位近来崭露头角的歌手正深情献唱。

　　此时，灯火辉煌的宴会厅外。
　　吴强眉心微蹙，语气带着忧虑：“姑父，要不……您再劝劝他？”
　　孟老师缓缓摇头，目光深远：“算了。”

　　吴强还想说什么，孟老师已轻声开口，带着洞悉一切的平静：“我在人群里，看到那个女孩了。既然危成亲自邀她前来，心意已如磐石，尘埃落定。旁人多言，也是无益了。”

　　歌手的演唱落下帷幕，一群年轻的女孩如潮水般涌向台前，争相索要签名，场面一时喧腾。
　　“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趟洗手间。” 元姐忽然找了个借口，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芝芝的目光掠过前方热闹的人群，心绪却异常平静，只专注于揣摩曲危成安排她来此的用意。元姐必然是受了他的授意，才费心将她带到这里。只是，他究竟为何如此？
　　未及深思，曲危成已步履轻松地走到她面前，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芝芝敛起心绪，唇边自然地扬起一抹清浅的笑容。
　　“刚才在楼上，一眼瞥见你站在下面，还以为看错了。” 他语带惊喜，目光落在她脸上，“这么巧？”
　　“朋友带我进来蹭个热闹，” 芝芝语气温和，带着点玩笑的意味，“希望领导层不会追究她的责任。”
　　“追究？” 曲危成眉梢微挑，笑意更深，“恰恰相反，我得好好谢她。”
　　谢她？谢什么？芝芝眼底掠过一丝疑问。
　　曲危成显然捕捉到了，却故意卖起关子：“很快你就知道了。我得上台讲几句，先去准备。你随意，吃好喝好。” 他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请便。” 芝芝轻声回应。

　　素来以清冷寡言著称的曲总，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一位陌生女子言笑晏晏。这情景，自然落入了那群刚拿到签名、正悄然聚拢的年轻女职员眼中。
　　探究的目光交织着，无声地传递着疑问。
　　“她是谁？”
　　“不清楚……曲总的女朋友？” 有人小声猜测。
　　“应该只是普通朋友吧？” 立刻有人急急反驳。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曲危成的秘书璐璐。
　　璐璐露出职业化的微笑：“哎，我只是负责曲总工作上的安排，私人生活可不敢过问。”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不过，曲总的标准，向来是极高也极难揣测的。”
　　“就是，” 旁边有人接口，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入得了眼的。”

　　自认掌握着“核心情报”的小双，此时脸上挂着一副“你们知道的太少了”的了然神情。
　　她不动声色地晃到璐璐身边，借着人群的掩护，凑近璐璐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气音，带着点分享独家秘闻的得意低语：“璐璐姐，曲总在外头……那‘红颜知己’可从来没断过，这位……是他新口味？”
　　璐璐面上依旧维持着得体的微笑，目光却几不可查地闪烁了一下。她比谁都清楚曲危成那些频繁的“私人约会”。但像今天这样，由他本人亲自安排、光明正大带进公司核心活动，甚至流露出那般真切笑容的，确确实实是头一遭。这份不同寻常的郑重，让璐璐心底也不由得生出一丝讶异。难道……这次真的不同？
　　议论声低低萦绕，元姐不知何时已悄然回来，听着只言片语，唇角微弯，轻飘飘地落下一句：“她啊，倒不用管符不符合什么标准。因为，她就是那标准本身。”

　　看着曲危成走开，那群年轻女职员紧绷的神经似乎才悄然放松。待他走上演讲台，台下立刻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芝芝仍在思忖曲危成那句“很快你就知道”的含义，全然未觉孟老师和吴强已悄然走到她身侧。
　　“来了？” 孟老师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了然，仿佛早知她会在此。
　　这语气让芝芝微怔。难道孟老师也知情？她下意识地看向孟老师身边的吴强。
　　“师母的侄子，吴强。” 孟老师介绍道。
　　“你好，吴先生。” 芝芝礼貌点头。
　　“你好。” 吴强回应，目光带着审视落在芝芝身上，直接问道：“冒昧问一句，你现在是在一家婚纱店工作，对吗？”
　　芝芝有些意外他的直接，但还是坦然承认：“是的。”
　　吴强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只是目光若有所思地转向了台上的曲危成。
　　芝芝趁机压低声音问孟老师：“他……已经告诉您他的决定了？”
　　“嗯。” 孟老师目光也投向台上，“他要辞职，出去另立门户，找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干。”
　　“……哦。” 芝芝沉默片刻，才低低应了一声。
　　“知道他团队做出来的那个产品吧？” 孟老师问。
　　芝芝点头。很难不知道吧，那产品曾引爆热搜，在各大社交平台掀起长达月余的激烈讨论，连学校官网都为其挂了大半年的头条。
　　“但那并非公司的核心业务，更像是个‘意外之喜’。” 孟老师解释，语气平静，“公司借此赚足了眼球，但要继续在上面倾注资源，战略上并不契合。所以，他决心出去单干。”
　　“……哦。” 芝芝想起元姐提过的分歧，心中了然。
　　几乎同时，台上传来曲危成清晰的声音，正式宣布了这一决定。
　　“芝芝啊，” 孟老师忽然轻声唤她，目光温和却带着洞悉，“这事，说起来还真得多谢你。”
　　芝芝一怔，随即牵起一抹略带涩意的笑：“孟老师，您说笑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孟老师语气笃定，目光在芝芝和台上身影之间轻轻一转，“其实他最初并未完全下定决心。后来去你那儿……每去一次，心思便更坚定一分。一个月前，才算彻底落定。”
　　芝芝心头猛地一跳，还想追问，台下却已因曲危成的宣布而骚动起来。细碎的议论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芝芝捕捉到的只言片语，多是“太冒险”、“要三思”之类的不看好。她本是彻头彻尾的门外汉，对孟老师描述的专业困境尚能保持表面的平静，可此刻听着周围此起彼伏、几乎一致的担忧，那份未知的风险骤然变得真实而巨大，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她。
　　她猛地转向孟老师，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老师，那……以后会怎样？”
　　孟老师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目光投向台上意气风发的身影，又似看向更渺远的未来：“谁知道呢。这行当，看似朝阳，实则如履薄冰，瞬息万变。成王败寇，往往只在一线之间。未来……或许功成名就，或许……” 他顿了顿，终是吐出那沉重的四个字，“……一败涂地。”
　　一败涂地。
　　这四个字像冰冷的巨石，沉沉砸进芝芝心底，激起的寒意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台上的声音仍在继续，清晰而坚定：“显然，这并非一个轻易能作的决定。最终能走到这一步，我要特别感谢一个人——”
　　芝芝下意识地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心底无声地祈求着那个名字不要被念出。
　　就在这短暂的、令人屏息的静默间隙，一个略显突兀、带着点起哄意味的响亮男声，不知从台下哪个角落清晰地炸开：
　　“——芝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