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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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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沈椿进到慈元殿里时,贵妃正坐在桌前抄经文,其余的宫人都被赶去其他宫里做事,桌塌不似前日那般端正整洁,贵妃此时跪坐桌前,形容憔悴,写好的经文散落堆了厚厚的一层,贴身的女官也神色萎靡,满眼的担忧,一见沈椿,便投来求助的目光,
沈椿侧头看一眼锦瑟,走上前去,在桌前跪坐下去,“小娘娘,腊八那天荣儿看见您抄写的经书,这些天自己也手抄了两份,说一份是祈求陛下病气祛除,这一份啊,是保佑娘娘容颜永驻,”
锦瑟递上手中的盒子和一沓经书,沈椿附身去理地上散落的纸,
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冬日里干燥,这干荔梨子汤,是我在家时母亲总吃的,温热解咳,”
沈椿从食盒里端出那碗甜汤,用汤匙搅开了沉在碗底的干荔枝,
“今日殿下出门前,特意嘱咐我要看着小娘娘吃下这碗——
“啊———!”
贵妃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猛地向后仰去,扬起的衣袖掀翻了粘稠的热汤,瓷碗砸在木盒上发出一声钝响,延出一条裂痕,
散着热气的混白色液体顺着桌角一顿一顿地向下流,在沈椿的震惊中,贵妃抛出的那支笔姗姗砸地,发出“啪嗒”一声脆响。
只见贵妃衣着凌乱,面露惊恐,飞快的摇头,伸出一只手作势要遮挡,微蹙的双眉吊起眼角,眼尾下垂,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她看着沈椿,几次欲张口诉说,终是轻叹一口气,渐渐归于平静,气息微弱,
“罢了,我们造的孽.....”
殿内又陷入沉静,那位女官抚着贵妃的身子,并不关心贵妃的奇怪言语和那支摇摇欲坠的金钗,只关切的看向贵妃微微发红的指尖。
沈椿被贵妃忽然的失态吓得说不出话来,她看着贵妃许久,见紫竹只顾着贵妃的伤势,忙整理了一下杂乱的思绪,
“小娘娘——”
沈椿刚欲开口,又被人打断,是门外的内官,
“何娘子,英国公求见。”
沈椿噤了声,起身告退,
贵妃终于缓过神来,微微坐正了身子,“紫竹,扶我更衣,”
紫竹扶着贵妃至屏风处时,贵妃忽然轻声唤沈椿的名字,
“椿儿,”
贵妃转身,看向已经走到窗边的沈椿,
“你也留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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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元殿正殿,英国公赵何向两位娘子行礼问安,
贵妃比沈椿刚来时更要虚弱了,换掉了刚刚那枚金钗,装扮的更加素雅,声音也虚了几分,
“杨儿,北边的风冷不冷,你都多就没来看看姨妈了,这次回来是不是能多待一些日子,见过官家了,以后多进宫来陪姨妈说说话,可用过午膳了,紫竹,备菜,今日沈娘子和杨儿都在,备些家常的菜,多做些他们爱吃的。”
贵妃越说越高兴,每说一句笑容就更深一点,也不等赵何回话,自顾自安排了起来,精神也比刚坐下时足了些,紫竹走后,殿内就只剩下三人,贵妃早没了平日里端庄的威仪,像个寻常家中的贵妇人,沈椿看着她,像是看到了出嫁前的母亲。贵妃高兴地看着赵何,越看越欢喜,突然拉过沈椿的手,
“你们俩真是,许久不见,竟也没什么话说?”
赵何这才看向沈椿,窗外又飘起了雪,屋内昏昏沉沉的,沈椿耳垂的红痣却格外醒目,两人隔了不足六七尺的距离,相看无言。
沈椿察觉到气氛尴尬,只好开口道,“我与英国公上一次见面,还是年幼时在府上玩耍,那时都小,还不懂事,如今见了也不甚熟悉,自是不知说些什么好。”
赵何低头一笑,看向贵妃,“沈娘子自幼机敏,聪慧过人,我倒是记得那时夫子可常拿娘子的功课文章敲打我,”
赵何的笑让她有些恍惚,她严阵以待,他却只是粲然一笑。
贵妃倒是提起了兴致,“你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椿儿的书法可是蔡学士都称赞过的,”
“椿儿,今日可有空,给我这慈元殿也写副春贴,近日过的浑浑噩噩的,竟没发觉马上就是除夕了,我这殿里还一点过年的样子都没有,你给我题些春贴,也让我这屋子热闹热闹。
不等沈椿推辞,贵妃又问起官家,
“唉,杨儿不是刚从官家那边来的吗,官家身子如何了,听说是能走动了,气色如何,咳疾可有缓和些了?”
又是一连串的问题,赵何一来,贵妃哪里还有放才那样惊慌的样子,神态好似一个闺阁姑娘,三心二意的,一点不沉稳,沈椿已经闻见屏风那侧的饭菜香了,她想起方才江太医的话,也看着赵何,想看他如何回答。
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赵何将目光转向她,“沈娘子方才也路过福宁殿,竟没遇见江太医?”
“倒是远远地看了江太医出门,今儿个天冷,外边风雪大,不好在外边多留人,想着晚些消息自然会递过来,也就没多问。”
“还是沈娘子周到。杨儿今日见陛下并无病态,只是太医说陛下病灶未除,饮食上还得慎之又慎,如此养到来年三月,便无大碍了。”
“当真?”
“自然,杨儿什么时候骗过姨妈。”
“杨儿这一回来,我这胃口都好了许多,竟有些饿了,椿儿,你去看看饭菜备好没有。”
沈椿走到屏风那侧,饭菜摆满了一桌,没什么精致的菜式,倒有很多是她曾在府上常吃的,想着方才贵妃两人姨侄见面的温馨画面,有些羡慕,奇怪这北边的风是有什么特别,能保养这样一颗赤子心。
“官家这样着急见你,是有什么要紧事?”
“无非是一些军务,我驻边多年,陛下挂心,当然要回来一趟。”
“就是因为许多年没回来,这次这样突然,还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可别跟我说就只是为了一些公务。”
贵妃起身,语调不降反升,走到赵何跟前,
“杨儿,你同我说,是不是太子”
“姨妈,太子的事,不是咱们能言语的,至于陛下心里怎么想,其实姨妈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两人没头没尾几句话,沈椿听得云里雾里,只是外面气氛焦灼,她来不及细细思索,只好走出去,
“小娘娘,饭菜都摆好了,可以用膳了。”
饭桌上几人又安静了下来,贵妃的情绪说风就是雨,刚刚还滔滔不绝的话现下全收了起来,这一静下来,又回到了方才在桌前摆弄经文的那副神态,
桌上全是沈椿爱吃的菜,却也不敢多食,她还惦记着方才打翻的那碗甜汤,和赵何意味不明的几句话,
贵妃宫里的御厨真是对付,这酥饼做的软趴趴的,一点也不甜,鱼汤也不像看起来的热气腾腾,早知道铭葸出门时就该叫她带些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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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皆丽日,无处不春风。
赵煦不喜欢她读书,沈椿自幼读书便杂,入了王府后成天看些名贴账本,虽也日日进出书房,却只能誊些四书,默默印象还算深的诗句,算来这十年,倒真熬成了个俗世妇人,若不是铭葸常常给她带些诗书古籍回来,这时候让她写这对子,怕是半天都憋出不来半个字。
人都道太子妃写得一手好字,只是见过的人不多,更不会用她一个妇人家写的春贴挂在门前,
僭越逾矩的不行,同音犯忌的不行,小家子气的不行,靡靡之音不行......
沈椿荡去笔肚里多余的墨,沉吟片刻,提笔写下这句。
“真是秀气,”贵妃从桌边走到另一边,附身递出一根手指,“无处不春风——”
“我来批个横幅,”赵何忽然开口,直接拿了沈椿手中的笔,大手一挥,潇洒落墨,
千里同风
赵何的字不甚好看,只是习武之人手腕有力,透着一股子矫健和凛然,方方正正,一看这戍边十年,就不曾练过字。
贵妃似乎很久没关注过陛下以外的事了,几副对子就让她喜笑颜开,沈椿也被这气氛弄得轻松不少,其实沈椿至少月余没想这样认真的弄过笔墨了,起先手腕转起来还是涩得很,可是一提笔就停不下来,这边贵妃正拿着她刚刚写的字跟赵何琢磨着要贴在哪里。
廊上已有积雪,天色阴沉,屋内烛火飘忽,碳声细响,赵何拎起自己写的横批与贵妃理论,
沈椿莞尔而笑,拨开几层字画,悄然落笔。
灯火可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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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沈椿更擅长写小字,她喜爱玉雕,小时候在相国寺看到一个卖字画的老师傅做玉雕,想方设法求堂哥请来住在府上私塾,所以那时在沈府上学的小辈,多少都会些雕刻技艺,算是那老师傅的半个学生,精致玩意大家都爱看,只是动起手来很快就没了兴致,唯独沈椿日日去老师傅那里请教,渐渐成了这间小院唯一的学生,玉面上施展的空间小,沈椿就在这上练出一手锦绣的小字。
那老师傅原也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后来家道中落,他原就心不在功名上,读过不少书,却只住在相国寺边的一间小屋里,成日雕些玉饰,写写字画。
赵何也常去老师傅的院子,不知是他没用心学,还是天资就笨,手上练武留下一层薄薄的茧,常年握刀的手还不如弱柳扶风的沈椿稳,磕磕绊绊两三年,也没见学出个一二来。
沈椿摩挲着雕花的桌沿,坐在每次母亲来东宫都会坐的那张椅子上,想起赵煦带回来的那枚信物,又想起今日看到的赵何那双宽厚的执笔的手,十几年过去,这家伙不疏武艺,雕工却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铭葸回来时真带了一包酥饼,还给沈椿捎了一个据说时下市上最畅销的话本,讲的是少年将军奔袭千里封狼居胥抱得美人归的美满故事。
沈椿接过话本,粗粗翻了一下,今日的事太多太杂,她没什么心思在这上面,赵煦晚膳又不在宫里,她干脆叫人别摆了。让锦瑟抱着这些东西,跟铭葸一起钻进书房去。
沈椿披着毯子靠在榻上看着铭葸往炭盆里添火,僵硬的筋骨略有舒缓,手里咔哒咔哒转着手串,脑中回想着近日种种,贵妃打翻的那碗甜汤,赵何在慈元殿的闪烁其辞,还有福宁殿后那条长道上江太医的话。
沈椿看见镇纸边上那枚黄玉扳指,忽然想起赵何传信那日,母亲在殿里急切的几句话,几件事忽然有了相通的地方,沈椿困意消散了大半,一股冷意漫上心头,她起身扶上锦瑟的手臂,忙问她,
“那黄玉扳指你收哪了?”
“就收在桌上纸篓旁边的盒子里了,跟那些玉雕用的工具放在一块儿,娘子要用吗,我这就去取。”
“没再拿出来过?”
锦瑟摇头,“除了上次铭葸拿这些东西回来的时候动过,这些天一直都没功夫用这些,自是没拿出来过的。”
沈椿的书房除了锦瑟和铭葸没有下人会进来,即便是进来打扫,也绝不会乱翻桌上的东西,这东西好好的放在盒子里,把它翻出来坐在桌前把玩,只有赵煦了。
沈椿想起白天贵妃打翻那碗汤之前自己说过的话,不过是些哄贵妃开心的样子话,从前她也常说。
当时贵妃的反应,是怕这汤里有东西。
她是怕赵煦。
联想母亲那天说的话。沈椿忽然觉得这个十年里相敬如宾的枕边人变得如此陌生,她才意识到,就算在这宫里待了近十年,她其实一直是个局外人,宫里的人个个都有秘密,
与她无关,却要她来承担的秘密。
“铭葸,你再出宫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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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除夕午宴还有五天,赵煦没有前几日那样忙了,不时还能得闲陪沈椿喝茶,看看字画。
“棉棉,我记得你入宫前,是跟着府上一个姓崔的师傅学的玉雕,”
沈椿目光上移,缓缓离开手中的卷轴,接着又装作无意地摆弄卷尾的长穗,“是有这么件事,那时年纪小,为了说服堂哥,还闹了好一阵子呢。”
“我昨日得来一枚玉雕鱼,不及我半掌大小,却处处雕刻精妙,好似一只活鱼,想着你喜欢,便留着了”
说罢便起身向身后的木柜走去,取出一个小盒子,
沈椿看着赵煦接过来,打开了才低头去看,是一只橙白相间的锦鲤,赵煦说半掌都不甚恰当,那东西小的用她三个指头便能托住,鱼鳃微张,长尾上扬,只是玉料的橙色不好,像是寒冬里冻实了的小锦鲤。
“真是稀罕,活像真的是的,定是出自名家之手,就是这玉,白瞎了这么好的手艺”
“你喜欢就好。”
沈椿像是很喜欢那枚锦鲤,多看了好几眼才合上盖子,一直捧在手上不肯放下。
“这样精致的玉雕,殿下也费了一番功夫吧。”
“前几日夜里巡检司在相国寺一家糖水铺子旁抓到一名老人□□少女,关了几夜不肯画押,这是他随身带着的,老县丞见不是俗物,就借着折子献了上来,老人姓崔,不知是不是你那位恩师。”
沈椿放下那锦盒,“恩师倒不至于,只是真是糟蹋了这么好的东西,竟叫这般腌臜之人掳去了”
赵煦端详着她的脸,唇边牵起不明的笑意,他拿开那盒子,领着沈椿往屋内的小案边走去,锦瑟一众人带上门出去,屋内只剩下二人,
赵煦握着沈椿的左手,从袖中掏出一块白绢,上有朱红色字迹,像是歃血的盟誓,里面包着一枚锋利的碎玉片。
“长姐一一,血书为证,血盟为凭......”沈椿微眯起眼
“这是今日在福宁殿,赵何交给父亲的”赵煦拿过那块白绢布,轻轻摊开在桌面,“是他在归京途中拦住了一名快马的驿官,问其来去何处,却支吾不答”
“这是在那名驿官身上搜到的?”
“是,爹爹说此事暂交由我来处理,”赵煦捏过那枚碎玉,反手递到沈椿眼前,“若真有反心,务必肃清。”
沈椿用食指摩挲那玉片锋利的边缘,赵煦握着她的手温热,叫她难以集中,她抽出手去指那块刚刚放下的绢布,
“长姐一一.....”
官家继位以前曾和邕王一道剿过青州的山匪,山匪凶残,几度身入险境,彼时少年心性,在不知名的山坡营地里砸碎了一个玉盘,就着伤口的血和了朱砂结下血盟,两人亲如同胞兄弟,官家继位后,自请退居封地,到邕州做他的闲散王爷去了。
先皇子嗣众多,如今的官家是第五子,邕王是第一个儿子,他称之为长姐的,只有鲁国大长公主,
“是大姑母,父亲姊妹不多,只这一个姐姐,我也未曾见过。说来也怪,几位姑母都是嫁与世家子弟安稳度日,唯独这位大姑母,先后嫁了两个进士,都是在年轻时平白病逝了,后也不再费心婚事,除了重要年节和一些宫中宴席闭门不出。后来渐渐称病不再露面,终日闭门在城郊的一座道观里......”
“道观”
“城外”
两人同时低呼,赵煦折起绢布将那玉片包起来,“邕州偏远,长公主府瞩目,若常年保持通信,派遣的还是厢军驿官,根本入不了城,那驿官快马传信朝着京城就来,若是一开始就没打算进城,只将信送至那人迹罕至的道观去,除了赵何这种秘密行进的队伍,没人注意得到他 ”他早已起身,将那信物揣入怀中,
沈椿听着一边暗自盘算。当朝推崇道教,城郊的道观寺庙虽香火不旺,却也是清修之所,邕王和大长公主若想反,肯定要想办法服众,若是掌握了百姓的信仰,谋权篡位还是君权神授,不过是在一念之间。
大长公主不甘嫁与世家子弟草草一生,先后断了两位进士的仕途,却就此收敛心性,一心修行,一退就是二十年,若说是心有大志,蛰伏几十年,只为......
“道观都是清修之人,平日里少有人迹,又有皇家定居于此,连例行巡视都不会太过严苛,”
沈椿将心中所想按下,随赵煦起身,“今年是我第一次负责操办除夕宴,明日又是向各家府上递帖的日子,不如趁此机会,将宫外的长辈挨个拜访过去,借此探探那座道观有什么玄机,”
赵煦走后沈椿许久没有起身,她听见赵煦径直走出房外,并没有带走桌上的那枚小鱼,
门口挂了厚厚的门帘,炭盆里里外外摆了三个,沈椿还是穿着厚厚的冬衣,赵煦带走了那封血书和玉片,眼前还残留着陈旧的血腥气,沈椿感到一阵晕眩,扶着矮桌猛地就要呕出去,就像被抽走了脊柱,她感觉脖颈空空的,眼泪蓄满了眼眶,颤抖着吸了一口气,不自主发出了痛苦的低吟,缓缓向后倒去。
沈椿没力气喊人,就这样零散的躺在榻上,微微蜷缩着,
果然,
她想到了赵煦忌惮赵何,朝中无人,皇子无能,如今已经没人能真正威胁到他的太子之位,
除了赵何,
官家疼爱赵何,先公在世时,英国公府的何大娘子是如今贵妃娘娘的嫡亲姐姐,赵何从出生到五岁前,都是在宫里度过的,他的吃穿用度,拜的老师上的学都和皇子们无异,先公去世后,赵何才慢慢减少了进宫的次数,不到二十岁就挂了帅,这次官家病重第一个把他召了回来,赵煦忌惮他,沈椿完全能理解,
只是当年种种,在他人在赵煦看来是皇恩的事,在沈椿眼里,却是一道道沉重的枷锁,牢牢地将赵何的灵魂都禁锢在东京城这座皇宫里,
赵何反不了,他也不想反。
但是赵煦不这么想。她不过是叫铭葸从英国公府路过,赵煦就按捺不住,拿崔先生敲打她。
原来是赵煦要反。
他已经是储君了,官家一心为他筹谋,他竟连这几天都等不了。
沈椿抬起手盖住自己的半边脸,冰凉的寒气浸透了她的左眼,她强撑着坐起身,将桌上的水壶挂到炉子上,不一会就响起沸鸣,锦瑟推门进来,往沈椿怀里塞了一个暖炉,又披上毯子,沈椿不愿再动,就着这温暖直接在榻上睡了,锦瑟一个个熄灭屋里的烛火,沈椿懒懒地交代下去,
“罗劭明日进宫,殿下回来之前,先请他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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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下了几日的雪,出了宫门,道边总有除不尽的坚冰,沈椿下马车的时候,总踩在冰上,冬日的衣物繁重,坠得她身上密不透风,唯有裸露在外的肌肤无时无刻不透着寒气,她理了理下身的衣裙,走在如镜的冰面上,如履平地。
宫外的长辈不多,住在城中的更是少,沈椿此次出宫,除了探探大长公主的境况,还有一件事,就是要重新安排几日后的巡街。
之前官家病重,取消了天子巡街,万民跪拜的仪式,改为太子主持大攤仪,现如今既然官家已有康复,巡街仪式不仅要办,还要大办。
沈椿的车驾从沈府门前经过,往相国寺的方向驶去,
铭葸一早就在相国寺等他们了,她说除夕节这几日的晓市卖的都是些平日里见不得的新鲜玩意,热闹的不行,
确实如铭葸所说,此时辰时已过,还未到相国寺,这边已经听得到不远处的嬉笑声和叫卖声了。
“锦瑟”
“娘子”锦瑟拉开窗门,
沈椿低下头不往窗外去看,只拿出自己的私印递了出去,“你进去看看烟火大会准备的如何了。”
锦瑟会意,带着那枚私印朝着相国寺的方向款款走去。
沈椿的车驾就停在那个路边的巷子里,人来人往,不知道又是哪个惹不起的富贵人家,都自觉绕车五步远,形成了一个人潮的空档。
忽然一阵冷风,眼前的帘子被掀起一角,簌的照进来一束光亮,沈椿转头蹙眉,再睁眼时,方才那块被照亮的木板上插着一支糖葫芦,紧接着是一张明媚的孩童般的脸。
沈椿一扫几日的阴云,笑着接过这个个人特色鲜明的恶作剧。
可能是练武之人体魄强健,不易老。铭葸从幼时沈椿见她第一面起就是这副面容,天真,明媚,两颊像藏着块饴糖,眼尾上吊,像一只成了精的兔子,凶起来一行一动干脆利落。
沈椿其实不爱吃这些甜腻的小吃,总是尝几口就腻了,偏又爱热闹,逢个年节总要买来尝尝,后又嫌不对她的胃口,草草撇下。
打从进来起,铭葸就一脸谄笑,大眼睛溜溜的盯着她,一看就是藏着什么事呢,沈椿已然腻了手上的糖葫芦,歪头示意铭葸,
车内将街上的嘈杂挡的七七八八,只隐隐能听见人潮的哗动和马匹经过的声音,铭葸一动,便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像是打劫了典当行,满身都是金银财宝。
铭葸掏了一个布兜子出来,一股脑倒在窗边的坐垫上,沈椿一眼看出确是崔禛的作品,少说有三十个不同花样,形态各异的两指长的玉雕鱼,这是先生最喜爱也最擅长的玉雕。
铭葸从小看着她糟蹋摆弄玉石,完全不知这些玉雕价值几何,竟这般随意揣在一个布兜子里拿来了。
“我去了崔先生的书画行,前门紧闭着,上了封条,屋内倒是井井有条,连书案上都几乎不染一尘,连一片碎屑都没有,像是准备好了出远门一样。”
“这些是先生屋里的小鱼,都搁在书案边的柜子里,姑娘说只要橙色的,都在这了。”
沈椿的目光一一拂过这些小鱼,一面回想着赵煦拿给她的那枚玉雕。
崔先生喜爱玉石,开的却是书画坊,平日里从不拿这些玩意示人,不做买卖,更不会随身携带,这小鱼是先生最顺手的样式,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先生应对的并不慌乱,想也不是头一日和赵煦打交道,为何被赵煦抓去的时候偏偏带了一枚最寻常不过的小鱼。
沈椿从中找到一个与赵煦那枚几乎一模一样的,捏起来拿到眼前端详着,
“娘子,”
沈椿将那小鱼握紧手里,一挥手臂,盖住了窗边那堆玉雕。
“英国公的车驾方才从相国寺出来,留下一盒点心,说是此行仓促,还未到东宫拜访,特买了些宫外小孩子爱吃的糕饼,与荣哥儿解解馋也是好的。”
沈椿喉咙一紧,握着玉雕的手又收紧了几分,皱着眉没说话。
铭葸早已起身去取,正拎着盒子进来,沈椿坐在里头,已然闻见香甜的热气。
食盒一开,是沈椿幼时最爱吃的梅花饼。
“咦?”铭葸好像发现了什么,在盒子底部拉出一个抽匣,沈椿闻声看过来,那抽匣只是个薄薄的夹层,中间端正的摆着一枚护身符。
沈椿放下小鱼,去取那浅红色的护身符。
赵何从小就不信佛寺,最不喜欢这些煞有其事的符纸挂饰,沈椿揉捏那个锦袋,其中的符纸发出沙沙的声响,她抽开细带,里边不是符纸,是一张厚厚的折纸,摊开只有寥寥几字,
“崔先生安好,保重”
梅花饼像是赵何的眼睛,热气腾腾的盯着她,将她盯得自惭形秽,她啪得盖上盒子,将手里这些东西一股脑丢进炭盆里去,立马跳起一节高高的火苗,映在她脸上,像要吞掉这座车驾。
这座道观倒是没有沈椿所想的那般奢靡,竟表里如一,异常的淡雅素净。
道观里少有人走动,不在山峰而是在半山腰上,素日里也少有人来拜访,除了几个年长的老者,便都是随大长公主从府上出来的老人,与其说是一座道观,不如说是大长公主的另一处府邸,只是府上住了几位道士。
大门敞开着,一眼望去一个人都没有,只中间笔直的在积雪中扫开一条窄窄的长路,能算是有人居住的证明。
沈椿在门口下了车,进门时有个白发道士沿着墙边走来,牵起车马的缰绳“贵人在堂上等您,您只管往前走,车我牵去后院,走时来取便是”
这道士看着眼熟,没等沈椿说话,就悠哉悠哉地牵着马车走远了。
窄窄的长路顺着台阶一直开到最顶端,路虽窄,却不像城里那般藏着薄冰,百余级台阶也不是那么费力。
沈椿没叫人跟着,独自上了楼。
几人高的铜门,走近了才看见门上雕满了云纹,门里烛火昏暗,比门外还要冷上几分,里头供着一尊偌大的俯视天尊像,沈椿倒吸一口凉气,远远看去寂静萧条的屋子,不着金银,竟修得如此气派。
沈椿站在大殿中央,仰头望那尊巨像,只感觉自己在不断变小,被威压着迅速下坠,座上的天尊仿佛挥一挥拂尘就要将她吞到混沌里去,门外的风卷起积雪不住的在她身后挥洒,争相钻进衣领,茫然中她感觉自己身上气血逆流,胸腔里的东西正被一点点抽空,她看见母亲口吐鲜血,倒在长长的白绫之中,看见赵何白发苍苍逐渐模糊的脸,她耳边一阵刺痛,响起尖锐的风鸣——
“你是张榴儿的孩子?”
炭盆里爆裂的声音把她从思绪中惊醒,耳边狂风的喧嚣戛然而止,身后门还开着,风雪大作,沈椿这才发现大殿左侧放了一张巨大的软塌,那人身后是殿内唯一的一扇窗,窗前一个银发老妪盘坐在中央,闭目打坐。
张榴儿是她母亲的名字,沈椿半侧着身子,才后知后觉到眼前这位苍老的女人就是赵煦口中的姑妈,鲁国大长公主,赵一一。
沈椿上前几步,俯身要拜。
“大殿阴冷,小女娃身子嫩,免了。”
“你说官家病势见好,可我听说他已三个月没下床了,马上要病死的人,突然回光返照,你是要我去见他最后一面吗。”
官家年纪才过半百,长公主也不过中年,怎么一副垂垂老妪的样子,清修之人,理应比常人长寿些才是。
长公主银灰相间的发在脑后盘成髻,只戴了一支木簪。面色发灰,唇发乌,从鼻翼到嘴角陷下去两弯深深的沟壑,从她进来起就一直闭着眼,感觉随时就要昏睡过去。
“江太医打进宫就负责官家的汤药饮食,此次官家病重,只是日夜操劳,恰逢入冬染上了风寒症,卧床月余,自然有所好转。”
长公主像是笑了,她终于睁眼,直直的看向沈椿,“小娃娃,你真是和你娘一点都不像,你看我这个样子,又能比那位多活几时呢。”
沈椿被她这一眼盯得双臂发麻,长公主与这座大殿浑然一体,都透着一股不可言说的诡秘,此时两人对视,长公主左眼框比右边多了一圈黑色,竟是重瞳。
沈椿眼皮一跳,忙向地面看去,“官家和殿下都是有福之人,千岁万岁福寿安康。”
那炭盆越烧越旺,开始频繁地发出细碎的爆裂的声响,时不时蹿起一撮火苗,像是掉进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长公主静静地不说话,沈椿没有勇气抬头看,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站的地方越来越拥挤,那些鬼神轶事忽然涌上心头,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今天竟如此恍惚,从门口那个白发道士到殿上那座天尊像,此处的装潢简直不像人间,此时正处深冬,而偌大的主殿竟只点了一个炭盆。沈椿畏寒,最受不了这样的阴冷,此行匆匆,她像一个自投罗网的奄奄猎物,在年长的女人面前,施展不出一点伎俩。
长公主坐在阴湿的窗边,瘦的皮包骨,身上细长的皱纹遍布,除了经年不散的皇家威仪,已然看不出眼前是个一人之下的大长公主,倒像是具僵硬的死尸。
在这样的地方生活几十年,闭门不出,究竟是她自己的意愿,还是受人胁迫软禁与此。
若是前者,沈椿几乎确定那封信上所言为真,可若是后者,
官家究竟有什么原因,对自己嫡亲的长姐如此虐待。
“你告诉他,除夕宴我会去,我本就没几日活头了,他倒也不必如此心急”沈椿才发现长公主跟前的桌几上摆满了杂物,散乱的纸笔,摊开的竹简,还有一套完整的茶具,长公主说罢揭开茶壶盖,连茶带叶都倒进那炭盆里去,簌的蹿起一段火焰,扑面就是一阵热气,久久不衰。
“你这女娃,死气沉沉的,可不似你娘那般机灵。”
沈椿被吓得不轻,临出门前长公主还叫住她,说殿后有个藏书阁,不知被哪个缺德的道士卷走了古籍,现在空空的书架上只零星摆了几个来历不明的话本,叫她年前送些书来填满。
这等杂事也随便使唤太子妃来做,沈椿没和她争辩,长公主今日几次提起母亲,意味不明,她只想快点离开这冷的要命的鬼地方。
沈椿含糊应下,来到后院见到锦瑟正站在车前为她点好了炭盆,沈椿膝盖一虚,微微向前栽了一下。
沈椿从见过长公主回来就没怎么说过话,她叫人添了几次炭,烤的锦瑟双颊紧绷,车内空气渐渐稀薄,沈椿双目无神一动不动,眼见就要晕厥,
锦瑟忙拉开车窗,山间凛冽的风夹着细雪顷刻灌满了车厢,迎面向沈椿扑来,
她已经没有力气做出反应,只是堪堪回过神来,
“娘子?”
“嗯”
“娘子吃些东西吧,不若喝点热汤,车上一直温着碗杏仁茶呢”
沈椿摇了摇头,向身侧的软垫靠去,却摸到了那枚只熏黑了一块的锦袋,她看向角落里那盒梅花饼,不自觉动了动喉咙,只觉得干涩难忍,她将那锦袋丢到一旁,斜倚下去,
“快些回宫吧”
沈椿在外奔忙了一整天,几乎是一回宫就睡下了。昨夜又起了大雪,窗外灰蒙蒙的。
锦瑟正躺在她几步远的榻上睡着,她缓步走向窗前的梳妆镜,窗沿的雪积了半寸,有寒气透进来。
梳妆镜旁那个粉蓝色的锦盒,是沈椿从沈府带来的陪嫁,收着她自小戴的那枚长命锁。
沈椿打开那个盒子,里边是一块叠成方形的绢布,那是一片抹胸,是及笄前母亲亲手做的,在前腰下摆绣了四个字,
“徐徐棉棉”
彼时婚期将近,母亲怕她出了嫁会想家,她说抹胸贴身围着,就像娘抱着棉棉一样,“娘抱着,棉棉什么都别怕”
沈椿将那绢布贴在胸口,一想起昨天早上还是觉得恶心。
昨天出门前沈椿在赵煦房里准备除夕穿的礼服,把赵煦的枕头碰翻在地,打散了床头的帷幔,在那接近棚顶的地方沈椿找到了和她这个几乎一模一样的抹胸,只是在同样的位置,绣了不同的字,
“英英石榴花”
英英石榴花。
沈椿终于想到母亲为什么那么害怕赵煦,她脑海里一遍遍闪回那日母亲绝望的脸。
英英石榴花。
赵煦每一次睡在她身侧,抚摸她的眉眼的时候,心里竟是这样玷污她的母亲。
英英石榴花。
可笑,
原来赵煦这么执着地要娶一个被架空的丞相的女儿,这么些年来和她相敬如宾,痴痴地扮演伉俪情深,都是因为这,
英英石榴花。
沈椿早知道赵煦不是君子,他为了夺权可以手刃血亲,为了讨好官家罔顾民生大谈新政,用富绅的粮田收拢人脉......
可沈椿万万没想到,他竟罔顾人伦,龌龊到肖想自己的岳母,还藏匿这样贴身之物,就藏在沈椿三尺之内的帷帐里。
已经好几日没见太阳了,窗外的幽幽蓝光褪去,寒气也重了几分,沈椿握着那块小小的棉布只觉得身体很重,像是快要承受不住的昏倒过去,她悄悄换了衣服走到外间,去接门口下了一夜的风雪。
沈椿不打算把长公主的异样告与赵煦,他如此疯魔,如今尚肯顾及人言只遥遥望着,来日一旦登基,保不准会做出什么事来,她断不会让母亲也落入赵煦的囚笼。
官家时日无多,他争来这些日子,是想给赵煦掸一掸龙椅上的灰,让他顺利坐稳这个位置,不过月余的时间,官家已不可能改立太子。
既然官家这么喜欢这个儿子,沈椿若想扳倒赵煦,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东宫有座藏冰的地窖,就在沈椿寝殿后面,入冬以后赵煦就撤了这附近的禁军,连小厨房的人也不往这来了,每日进出的,只有沈椿一人。
地窖干燥,沈椿刚进来走了没几步就感觉皮肤紧绷有些合不上眼。这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密室,杂余的东西全都清了出去,只剩正中央一张巨大的方桌,沈椿也有几天没来了,她拿起桌上的方盒,露出里边一个螭虎钮的方印,正如传说中的冰玉只不过——
沈椿端起那壶从屋里带来的温水,对这方印浇了下去,印上的螭虎随即变得通透,那流动的光晕像是随时要一跃而起,
这只是块冰。
有关蓬莱仙石的传言已经在坊间流传了很多年了,沈椿从记事起就总听人讲起这些传说故事,那时她深信这些宿命般的故事,长大后读了些书也就不再理会这些神神鬼鬼,她以为宫里的圣人们也不信,却不想宫里的人对这些东西最痴最狂。
赵煦真的找遍了天下都没寻到传说中的蓬莱仙石,月前却忽然来问沈椿是不是会做冰雕,沈椿问他什么时候要,他只说不急,却匆匆将这地窖收拾了出来,他要沈椿做一个“恭膺天命”。
彼时官家病重久治不愈,赵煦急着要这个“恭膺天命”沈椿可以理解,可宫里上上下下这么多双眼睛,就不知道怎么想了,
说轻了是不敬,说重了,这就是要弑君弑父。
沈椿喉咙一紧,赵煦这么忌惮赵何,出一点点动静就不顾一切来威胁她,赵煦的疯连贵妃娘娘都害怕,弑君弑父,他要真这么想也有可能。
无论真假,都要让它成真。
除夕,长公主的车驾一早就出了道观,却不是直奔皇宫,先去山脚的林苑牵了匹马,又从相国寺的商贩手里买了新鲜的甜食,甚至在妓馆门前停了许久,几乎是将整个东京溜了一遍,未时三刻才姗姗来迟,长公主一身道袍,长发束起,身后跟着零星几个白头道士,车马简朴,衣着净素,肃立的禁军却不禁噤声,不敢抬头,
宫门大开,长公主抬眸看向远处那座高高的殿檐,缓缓抬头微微眯起眼,片刻,翻身上马。
门内响起短暂的铁甲擦动的声音,长公主莞尔握住缰绳,不急不缓向宫里驶去。
官家康复后,贵妃就再没出过慈元殿,沈椿每日见她,都比前一日更憔悴些,如今更是直接出不了门了。
男女分席,沈椿坐在主位左侧,锦瑟来来去去总是传消息过来,席上人面桃花的夫人姑娘们频频举杯,她却应接不暇,
男席那边有人醉酒失了态,闹出的动静不小,沈椿刚要遣人去看,长公主已经把马牵进大殿上来了,
沈椿暗自扶额,集英殿下有台阶百余级,骑马入宫也就罢了,这怎么直接牵到殿中来了。
“姑娘”长公主扔了一包油纸在沈椿怀里,又将缰绳塞到她手中,“给你带了甜饼,帮我看一下马”转身向男席那边走去。
沈椿被砸得沉了沉身子,被长公主这一出闹得说不出话来,只侧头吩咐锦瑟去温一壶烈酒来,再点两个炭盆放在主位座旁。
这是匹战马,通体乌黑,光泽暗沉,看得出来是匹暮年的老马了,难为长公主还把她牵这地方来,沈椿把她拴在主位的座椅上,这马乖的很,也不乱跑,系好缰绳后就默默趴下了,沈椿轻抚她的耳朵,她知道殿内的女眷们都在往这边看,今日之事本就让她紧张,长公主如此行事,叫她倍感不安,她准备的太匆忙了,未知的人和事太多,她只怕还没动手就先被扰乱了。
她一下一下顺着这母马的脸颊,也顺着自己的心,只希望一切都能如她所愿,别再有差池。
怀里油纸已经包不住糖砂的香甜了,只是最近几个月在地窖里待的太久,身子本就发虚,闻见这味道更腻的发慌了,沈椿又有些烦躁,想甩开怀里的点心,却见手下顺着毛的老马忽然转头站了起来,
是长公主,她嘴唇发乌,浑浊的眼球中间那只重瞳的眼黑却映进了整个大殿的光,不知是不是沈椿的错觉,大长公主脸上比去时多了一丝皎洁,像是刚跟许久未见的胞弟玩笑了几句,此刻在她脸上却显得格外阴瘆。
“怎么不吃,小储妃不是最爱吃这些甜饼了吗
这么惊讶?
我可什么都知道”
酒过三巡,不少女眷都被请去集英殿下的楼阁里更衣歇息了,未出阁的姑娘们早都被夫人们赶走,天色渐晚,男女席位中间那块隔板也渐渐移了位。
长公主执意要比投壶,沈椿能文,却是一点不能武,投壶这种使巧劲的玩意,她只能凭运气,可实在拗不过长公主今日反复要求。
“你要是赢了,我有奖给你”说着,长公主一手拎了两只箭直向铜壶射去,
咣当一声脆响,全中。
沈椿抬手盖住左眼,上次投壶已是在沈府的时候了,那时就有人教她像这样遮住一只眼,微转手腕——
“锵——”
果然,那支箭顺着壶边擦过,直飞到对面人脚边,是赵何。
沈椿不喜欢投壶,因为她总投不中,她讨厌这种落空的感觉,她不喜欢赌。
年轻的女眷都回避了,男席见这边热闹也都聚了过来,沈椿倒不怕别人看了她投壶的蠢样子,谁不知道太子从丞相府娶了个弱柳扶风的才女,也许是那日在山腰上的那个道观里给她留得印象太深,今天长公主让她格外在意,尤其是刚刚说的那句话,让她特别想要这个奖。
长公主不等她一支一支慢慢投,自顾自撇进去七八支全都中了,围看的旁人见场面如此悬殊,也纷纷散去,聚在一张桌前吟起诗来,连连叫绝。
总不能长公主今日同她说这么些话,就只是逗她玩吧。
沈椿拾起一支箭,遮住左眼,重心缓缓上移,正对着赵何的胸口,作势要撇出去。
赵何双手抱胸,见她直直看向自己,轻轻扬眉侧了侧头,做出一副请便的样子。
沈椿当下便有些恼,用力甩了出去,
“铛——”
那箭笔直砸向壶底,甚至没有擦碰到壶壁一丝一毫。
果然,瞄向哪里都不会中。
“母亲!”
一个衣着华贵的小男孩飞扑过来,一把抱住沈椿的腰,沈椿攥紧了手,下意识用宽大的衣袖回抱住他,几乎将男孩整个人藏了起来,随后发觉不妥,才轻轻松开手。
“母亲,荣儿刚刚背了昨天你让我背的诗,祖父可高兴了,赏了荣儿这个”
赵荣从腰间解下一串紫红色的璎珞,坠着一个金丝嵌边的白虎印章,
沈椿心下一惊,这不是.....
赵何已经走到眼前,她看他的眼神已经是掩不住的困惑,只见他面色如常,蹲下身子,摸了摸赵荣的头,“这就是荣儿啊”
“荣儿,叫小叔叔”
“小叔叔!”
“荣儿乖,小叔叔教你投壶好不好”
沈椿理了理衣袖,腰间和赵煦一对的玉佩和裙上嵌的东珠总撞在一起,发出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细碎杂音,已经就这样响了一下午了,沈椿烦躁伸手去扯那玉佩,猛然抬头,
赵煦!
席间的屏风早就撤下去了,殿内男男女女一目了然,官家还在座上和礼部尚书说话,饮酒的,对诗的,赏舞的,唯不见赵煦。
铭葸的动作极快,眼下马上就到时间了,赵煦却不在,沈椿一把扯下腰间的玉佩,避开赵何探究的眼神,
“锦瑟”
“娘子”
“拿着这个,去殿前司找沈楚,叫他务必,即刻,亲自护送母亲和妹妹回府”
“是”锦瑟接过玉佩,揣近衣袖,
“带着人去,若是遇到太子,就说我醉了,正在寻他”
“小煦......”
慈元殿里,何贵妃形容憔悴,艰难的支撑着自己的半个身子,被子滑落到腰间,赵煦站在她床前,面色冰冷,不见一丝裂痕,
“小煦,你怎么能这么想,那是你姨母啊”
赵煦看着那扇漫着水汽的窗,无力的扯了扯嘴角。
“母亲,你总拿我当小孩子哄,这碗汤单喝下去没有毒性,母亲想喝就喝吧,东宫里这样的汤多的是,一模一样的早就端到集英殿去了,姨母也好,不是也罢了,左右今晚过后,您就是太后,集英殿怕是要出乱子,我这就得去了,
母亲,早点歇息”
赵煦一出慈元殿的门,迎面就撞上了门外站着的沈椿,身后跟着个小医童,是他派去送汤的。
赵煦正要发作,沈椿先一步走上前来,扯下赵煦腰间那枚玉佩,顺着撇到身后的门里去,
“殿下,宴会的菜单都是记录在册的,礼部的人个个都是狗鼻子,多碗汤少样菜的,顺着气味就找上来了,
赵煦双眉瞬时压了下去,眯着眼审视着她,表情阴窒。
“殿下别急,方才枢密使向陛下献了一坛桂香酒,现在集英殿恐怕已经乱作一团了,殿下既已向贵妃娘娘请过安了,也该快去前殿主持大局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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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
沈椿二人匆匆赶来的时候,集英殿上人人屏息,只听黄内官一声长啸,砰然跪地,
“太医!快传太医”
殿内乌泱泱跪了一地,官家脚下跪着的女官已经抖得不成样子了,涕泗横流,哭的快要晕过去。
官家双眼紧闭,歪斜着倒在座椅上,仰着脸,茶杯滚落在地,茶水浸湿了地毯,隐隐散发着桂花的甜香。
沈椿走到那女官跟前,本想扶她一把,却没想她刚一停下,那女官便连连磕起头来,
“娘子饶命,奴婢只是奉命将这壶茶献给陛下,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
“茶?”
沈椿眉头紧蹙,偏头轻嗅,掀开茶壶盖子,涌出一股浓烈的桂花香。
“这不是酒吗?”
“殿下,陛下大病初愈,有人费尽心思送来这么烈的酒,其心可诛啊”
赵煦还在官家身旁一副关切的样子,闻言双拳紧握看向沈椿,
“来人”
“把这女官压下去,就先关在殿后的耳房,这壶酒,查清来历。”
赵煦起身时带起一阵风,官家养着的头微微晃动,口中的鲜血已藏不住,嘴角溢出暗红的血迹。
“娘子”
锦瑟匆匆赶回集英殿时,宾客早被带到宫中各处软禁了起来,除了长公主那匹老马,诺大的殿堂之上,只剩下一片狼藉。
福宁殿里,官家仰面躺在床上,面色乌紫嘴唇微张,双颊还有未擦净的血迹,江太医迈着蹒跚的步伐进来时,官家正被厚厚的锦被压着不知死活,
江太医正气的边拍大腿边叫人把被子拿开,锦瑟便匆匆跑了进来,见殿内情况压抑的可怕,小步跑到沈椿耳边,低声说,
“娘子,有变”
沈椿看了一眼赵煦,示意锦瑟到殿外说话,
她留了充分的时间叫锦瑟去传的信,小楚机灵得很,即使现下宫门紧闭,母亲和妹妹也理应出宫去了才是,
“娘子,副都指挥使接过玉佩马上就动身了,锦瑟也亲眼看着夫人小姐上了车驾,但是回来的时候遇到了长公主殿下,殿下不知为何一见到锦瑟就十分激动,问我刚刚是送谁去了,还说,
‘我给你们太子妃的东西,她没看吗?’”
“长公主现在在哪?”
“长公主说完就走了,急匆匆地,不知道去了哪里”
沈椿不安的心又开始躁动,这种感觉今天一直在她心底蔓延,
“锦瑟,殿下问起就说我受了凉先回宫了,你在殿里盯着,有情况立马派人来找我。”
集英殿上现在一个守卫也没有,殿前司的人此时都在其他宫苑把守,管控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官员和家眷。
长公主的马也不见了,沈椿光是跑到这来就几乎用尽了力气,炭盆太久没人添火只剩下一点奄奄一息的红色,她看了一眼原先拴马的座椅,立马向那旁边的矮桌跑去,
那包点心还在,只是放在那冷了太久,油都渗透了出来,沈椿胡乱地解开那个活结,放出一股浓郁的甜香和冷油的味道,摆放整齐的点心最上层赫然放着一张字条,
“皇帝要灭口”
“别轻举妄动”
沈椿跪倒在地上,触到冰冷的地面,她再也忍不住胃里的翻涌,猛地呕了出来,连同着今晨的葡萄和宴会上的酒,她抑制不住身体的抽搐,一下一下的反着胃,耳边是刺痛的风鸣,一瞬间天旋地转,
热菜油冷掉的味道,蜂蜜酸涩的味道,老马舔舐过的皮毛的味道,铜器沾过水后锈的味道,桂花酿的味道,嘴角流出的血腥味道........
她一天都很恍惚很迟钝的感官在这一瞬间恢复的极为敏感,经历的一切全部的气味统统钻进她的大脑,直到她的胃里再也吐不出来东西,沈椿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江太医解开了官家身上所有的衣物,把他的头偏向一边,清除了口中的血瘀,后退几步,躬身向赵煦汇报,
“陛下卧床数月,如今虽已痊愈,但气血不足,内里空虚,臣已向尚食局再三叮嘱,陛下此身,实在不宜饮酒啊。
桃花酿性温,但陛下今日劳神,加上殿前久坐,饮食上都是温补的药膳,忽然饮酒,导致气血上涌,才晕了过去。”
赵煦伸手虚扶一把,紧接着问,
“怎么呕这么多血”
“陛下脾胃有旧疾,许是一时受了刺激,血瘀排出后,已无大碍了,灌些药,再定时擦擦身子,明晚此时陛下就能醒来了。”
赵煦转身,外间只站着赵何和赵荣两人,他把锦瑟叫来,
“太子妃呢?”
“娘子受了凉,回宫吃药去了。”
“长公主呢,长公主又在哪?”
此时殿里除了他们几人只有几个福宁殿御前的小内官,此时左顾右盼都不愿上前回话,终于一个瘦小的内官哆嗦着上前,扑通跪地,
“回....回殿下,长公主....长公主刚刚不顾禁军的阻拦.....策马出宫了”
赵煦面色微滞,随机抬眉仰面轻呵一口气,
“黄内官”
“是,殿下”
“同我去审审尚食局那个女官”
“.......是”
沈椿缓缓睁眼,还躺在冰冷的大殿之上,她就说自己身子越发弱了,受了点刺激,竟直接昏了过去,她只觉得腰上脸上都是刺骨的疼,刚刚呕吐留了太多泪,现在双眼也酸重的很,沈椿着急从地上爬起来,她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衣裙都弄脏了,按她现在的状况,恐怕也很难独自走去东宫,她用桌上的酒冲走裙摆上的污秽,
所幸宴会上的官员都被关在不远处的天章阁,宫里她的人不多,必须抓紧时间才行。
殿前司的人大都是些没什么本事的世家子弟,此时自然起不到什么作用,沈楚不在,这些人偷偷饮了酒,仗着这些官员不通武术,只随意将人关起来,守卫不严,沈椿很容易就混了进去,
一连排的屋子里,只一间亮着灯还开着窗,沈椿从后边绕过去,轻轻叩响了屋后的窗门,
窗子打开,露出罗劭瘦削的脸,
“娘子”
沈椿现在连眼前这个矮窗都翻不进去,她抓住罗劭的手,
“你得替我出去一趟”
“娘子,您现在看起来很不好”
罗劭顺手接过沈椿的手腕,随即惊讶的看向她,
“娘子,您”
沈椿吓了一跳,
“怎么了,很严重吗?”
“您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了,
只是,怎么会脉象如此虚浮,臣去给您拿些补气的药来”
沈椿一把拽住他,险些一口气翻进去,
“不急,你先听我说,你替我出宫去一趟”
.......
沈椿吃了罗劭给的药丸,精力恢复了一些,终于等到了找过来的铭葸,沈椿彻底泄了劲,搭在她的肩上,
“铭葸,带我回宫”
铭葸抱着沈椿回到了东宫,赵煦还没回来,宫里一盏灯都没亮,却隐隐传来女子嬉笑的声音,是徐氏和她的两个小女官,除夕宴饮,宫中上下都在御前忙乱,倒是她们在这自在清闲,
沈椿靠在铭葸温暖的怀里,在黑暗里看着徐氏雪地里玩闹的笑脸,突然想起自己当初为什么那么抗拒徐氏,甚至一度免了她的请安,
人们都说太子夫妇是天赐的缘分,太子在娶得太子妃之前,相思无解,找了一个容貌神似太子妃的徐氏做外室,
但沈椿看着徐氏那双一汪春水似的娇艳的眼,和母亲一模一样的眼,日日在她面前低眉,红着脸往赵煦房里钻,实在别扭,叫徐氏少来见她。
沈椿实在是没力气了,但还是让铭葸帮她洗了澡,她全身都浸泡在滚烫的热汤里,让铭葸开着外面的窗,冷风徐徐吹进来,才让她保持一点清明,
无论多晚,都要等到罗劭的消息才行。
乌黑的长发还湿着,温暖的内室几乎蒸干了门口的绿植,沈椿硬灌了一壶浓茶下去,逐渐恢复了精神。
铭葸被她赶去福宁殿了,赵煦现在应该在审问那个送酒的女官,待他处理了枢密使,估计天也该亮了,
沈椿拢了拢身上的被子,撑着桌边坐直了身子。
是啊,知子莫若父,赵煦的龌龊心思,怕是只有她傻傻的被蒙在鼓里。
赵煦是官家亲自选的储君,肖想妻母这种有违纲常的丑事,官家绝不会放任他不管。
如果官家真打算今晚杀了母亲,宣旨的内官应该早就在沈府候着了。如今官家已经倒下了,可秘密出宫的内官不知道,提前回府的母亲也不知道,母亲为了保全沈府保全她,肯定不会反抗,沈楚也在宫外,要是他一时冲动再惹了什么乱子来,就更难办了。
只希望罗劭能赶在事发之前拦下他们。
今日一早上开始沈椿就一直觉得心慌,心口发虚,这会儿身子已经几乎没什么力气了,可却一刻也闲不住,总觉得每件事情都没有着落。只是事到如今,她能做的也只是在这守着,等着罗劭的消息。
屋内炭盆烧的太旺,沈椿身上还是觉得凉,身上皮肉绷得太紧,感觉毛发都站立着,她脱去鞋子爬到身后的窗边,轻轻推开了一个缝隙,冷气徐徐流进来,伴随着一股枣泥的香气。
窗外有人,
东宫里几乎没什么守卫,她的寝屋内更是闲人免进的,除了锦瑟二人没人会靠近这里,沈椿警觉起来,以她现在的状态,外面的人若有歹意,她毫无还手之力。
沈椿的手还停在窗边,窗内窗外两人就此僵持了好一会儿,她的手已经渐渐失去了最后的那点温意,她屏息蓄力,猛地向前扎去,窗子完全掀开来,狂风没有了阻碍肆意的卷进屋里来,扑灭了桌上唯一的一盏灯。
黑暗中她身上的被子只堪堪挂在一侧肘间,桌案上她随手卸下的玉佩钗环剧烈的随风晃动,床边的帷幔汹涌的卷在一起。
一瞬间沈椿像是回到了空无一人的集英殿上,刺骨的寒气将她整个包裹起来,她秀发翻飞,被迫仰起头来,手里的金钗几乎要脱离出去,接二连三的刺激把她的意志力折磨的早已脆弱不堪了,她不知道这座房子是不是已经被狂风炸碎,也许她早已置身旷野,眼前的一切似真似幻,辨不清楚,她只等看准门外人的位置,就一击扎向胸口。
这混乱没能持续一秒,世界肃然静了下来,风停了,是一个男人横跨一步挡在了窗口,沈椿一瞬就看清了来人的脸,只是手中的利器来不及收回,深深地扎进了眼前的手臂上,
头顶的碎发落下,在她脸上打了个弯,赵何一手撑着窗板,一手提着一兜点心,屋内落针可闻,二人之间只有那金钗上的流苏细碎的清脆声响。
这一下扎的很深,若是落在要害,一击毙命。
“铭葸说你夜里吐过了,状况不好,我给你带了些枣泥饼,”赵何握着她的手拔下那钗子,斜插进去的两支,血迹染了将近两寸,“嘱咐少放了些油酥,你多少吃些”
沈椿另一只手马上要抚到伤口上去,却堪堪停在半空,转而接过那包点心,放在身侧,
“多谢”
......
沈椿拢了拢被子,渐渐回温,见赵何迟迟不动,抬头去问,
“还不走?”
赵何神色莫测,忽然低头靠在窗檐,半个身子探进来,
沈椿没有躲闪,开口却被赵何打断了
“你...”
“你要做什么”
“什么?”
“换了枢密使的茶,悄悄遣罗劭出宫,还弄丢了个玉佩,告诉我,你到底要干什么”
赵何清明的眼里没有质问,言语中不加掩饰的担忧,他看着沈椿苍白的脸,迫切的希望立即就能够知道一切,
两人对视良久,沈椿率先低下了头,缓缓松开手里的金钗,钗上的珠花深深地在她手心印出了纹,
“你不用知道”
“你告诉我,我才能帮你,”赵何再向前探了探,“你这是行刺!赵煦随时能卖了你!”
“别说笑了,官家死了,我就是皇后,皇后怎么会行刺,英国公没什么事就快些离开吧,”沈椿咬了咬牙,双手一摊,又加一句“我有孕在身,闻不了血腥”说罢,便伸手去拉窗板,
赵何干脆翻了进来,带上窗板,打开那包点心,双手奉上“现在想起来英国公了,堂堂英国公,险些命丧于皇后娘娘的一支发钗”
她仰起头,伸手接过,咬了一口,含糊说道“就当是畜生咬的”
两人并肩坐着,赵何的腿直直的伸着,比身下的矮榻还长出一节,明明在外边站了那么久,身上的热气却比碳盆子还暖,枣泥饼个头不大,也就两三个指头大小,她刚吃进去一个,赵何马上就递上来一个,到第四个的时候,沈椿眼泪一连串的往下掉,她塞了满口的点心,带着浓浓的鼻音,低声啜泣,
“赵何,”
“嗯”
“我娘她,怕是活不成了”
赵何转头看她,沈椿缩成一团,半张脸埋在膝盖,只看得到湿润的眼睛和紧贴在额头的湿发,他愣在原地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让她宽慰,只好替她拢了拢半挂在身上的被,将她埋起来,好吸走她满脸的泪......
“我去个地方,你别跟着”
沈椿哭累了浅睡了一会儿,醒来时赵何还坐在刚才的位置靠着墙望天。她穿好鞋,披上外衣就要出门。
“棉棉…”
“我说过,最讨厌别人穿外衣做我的床”
沈椿没听他说完,补上这么一句,转身便走了。已经是丑时了,罗劭还没有消息,锦瑟那边也没有结束的迹象,她等不了了,今夜过去,就再没有机会了。
福宁殿外灯火通明,层层守卫,此时静得出奇,沈椿问屋外的守卫赵煦在哪里,
“殿下正在集英殿审问女官”
“你去告诉殿下,我在这守着官家,请他忙完了来这里找我”
“是”
官家躺在床上,面色不像傍晚那样乌紫,看起来确实有所缓和,沈椿环视屋内的窗子,缓缓走到窗边,低头盯了一会,直接在官家身子边坐下来,
“陛下,你们这宫里的人,还真是无情啊,
我们沈府上下为了你们赵家这把龙椅,呕心沥血百般算计,你一句话,我说嫁就嫁了,为了赵煦能坐稳太子之位,我杀了多少人,说了多少鬼话!我只要沈府无恙,我只要我娘无恙!到头来,就因为你的宝贝储君存了不伦的心思,就要杀我无辜的母亲灭口?
你这样对我们,还指望我毫无怨言,帮你们姓赵的守江山?
可惜了,你们父子也不是一条心,你们赵家一代一代,都不是一条心,
你儿子要杀你,我本想留你一命,现在好了,我就让你们父子结伴,下黄泉。”
沈椿掏出一个小瓷瓶,尽数倒在床边的水盆里,水盆缓缓冒着热气,应是刚打来不久,赵煦那边审不出什么名堂,来得很快,
“何事?”
“你今夜下毒,是想起事?”
“你擅作主张,坏了我的计划,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倒是审起我来了”
沈椿缓缓起身,“你是储君,管家体弱,你继位是迟早的事,何必大动干戈”
“其他人自然不足为惧,你知道九哥早已联通枢密使,二人结党,我这位子怎么做的稳”
“那你就弑父?”
“酒是你换的,你凭什么说我弑父”
“酒,是枢密使换的,那酒温的很,官家气血淤积,放放也没什么坏处。近年严查舞弊,地方举人入朝,人才辈出,你已知他二人的野心,分明可以兵不血刃抽走他们的势力,又何必急于一时?”
赵煦走到刚才沈椿的位置坐下,顺手取出水盆里的手巾,闻言气急,狠狠拧出水来,擦去官家额上的虚汗,
“你别忘了,你是太子妃,不是国公夫人!”
“你说的什么浑话!你别闹小孩子脾气!”
“你不过虚长我几岁,凭什么这么跟我讲话,我读的是圣贤书,学的是帝王策,我做什么事自有我自己的道理,你若是不想做这个储妃,就滚去辅佐你的好哥哥赵何,这个皇帝我当不得,难道他就当得”
赵煦青筋暴起,手中的方巾被他拧出一串水珠,淅淅沥沥从官家领口流下,沈椿背对着,在袍子上擦了擦手,笑着说道“这天下都是您的,何况一个小小的皇位,我怀着您的孩子,还能跑去哪儿呢?”
不等他回答,沈椿卸了耳上的东珠,缓步走了出去。
屋外的守卫被赵煦打发走了,他方才那样动气,也不怕发了病喊不来人。
锦瑟很快便迎了上来,她看着沈椿憔悴的双颊透着诡异的红光,比起方才见面时异常精神,她弱弱出声,
“娘子......”
“我没事,带我去找江太医”
这个时辰还在偏殿里候着,几个药童在药罐旁忙忙碌碌,江太医面色如常,端坐着闭目养神,沈椿为他倒了一杯热茶,轻声道,
“我近日总觉身子乏,想着是冬日里难免发冷,但又隐隐有些猜测,劳烦江太医为我解忧”
她悠悠递上手腕,江太医只沉思片刻,
“娘子常年在宫中,又有宫人严加保养,何故脉象如此虚浮,这是寒气侵袭之象啊”
沈椿指尖微颤,缓缓合掌收回手腕,自顾自问道,
“关于陛下,还有几人知道”
“陛下的脉案都有记录在册,有权查阅的独臣一人”
“可惜陛下大病初愈,又受奸人所害,还要劳烦江太医尽心医治”
门外匆匆跑进来一名守卫,急急行了礼,受了惊吓般颤着嗓音,
“太...太子有恙,劳江太医快去看看吧”
江太医起身去拿药箱,又转身看向一同起身的沈椿,
“娘子有孕在身,莫急坏了身子,微臣先行一步”
锦瑟搀着她慢慢走在后头,感觉沈椿轻飘飘的身子随时都要随风散去,开口时已带了些急切的哭腔,
“娘子几日都没合眼了,再这样下去怕真是要撑不住了”
“铭葸呢,还没消息吗”
“娘子不如先歇着,一有消息锦瑟马上来喊您”
“不是说无碍吗?怎么父王脸色这样难看”
前面殿内灯火飘摇,赵煦的声音洪亮,似是要把所有人的注意都吸引过去。
沈椿进去时正看见江太医跪在地上,身体倒向一边,一看便知是赵煦拒绝让他诊脉。
沈椿皱眉欲伸手去扶,江太医却搭在皇帝脉上,受了惊吓般弹开了手,又颤颤摸回去,面如死灰,闭目沉沉舒了一口气,又回归平常那副稳如泰山的样子,缓缓退后几步,
“陛下他,崩了”
“怎么会?方才灌了汤药还说已无大碍了,江太医,你敢戏弄我”
赵煦说着便俯身去探陛下的鼻息,良久,终于平复下来,看向眼前端正跪着的江太医,他微微弓下腰,去看江太医垂着的脸,
“父王的身子一直是由江太医独自照看的”
“是”
“那日英国公面圣,你也在殿内”
“是”
“父皇传位予我,英国公不肯,便伙同你,弑君夺位”
“......”
赵煦一句话如惊雷轰得沈椿头晕目眩,她五指紧紧攥着锦瑟的手,他到底要为这座龙椅献祭多少人命。
赵煦一把将那已经凉透的水盆掀翻在地,惊得屋外的人冲进来乌泱泱跪了一地,
“江太医弑君谋反,严加审问,势必要他供出同党”
话毕,江太医便被架起,沈椿不敢去看,余光见他面色平静,似早有所料般稳步离去。此时赵煦的目光却已渐渐移向沈椿,一阵寒意顺着脊背蔓延,赵煦温声开口,
“折腾这么久,也该歇着了,太子妃”
他从锦瑟手中接过沈椿冰凉的手腕,一手揽上她的腰,扶着她向外走去,
“我的好夫人,好皇后,若你腹中的宝贝孩儿是个公主,我定要为她封一坛上好的桂花酿,做女儿红”
行至步辇旁,身后的锦瑟悄然让位,是铭葸终于赶回,她低声耳语几句,沈椿反手握住铭葸的手腕,顺势朝她怀中跌去,赵煦手还在她腰上,也是被吓的一惊,跟着超前一个趔趄,不等他问,只见沈椿泪如雨下,一只没什么力气的手还抓着他的小臂,吃力地虚吐出几个字,
“母亲...母亲她.......”
“怎么了!榴..母亲她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