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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红芍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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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纱发誓,这回绝对不是她存心招惹。
她迟疑了一瞬,这才讪讪从花树后转过身来,然后看到沈瑜手中斜斜执着一根玉笛,一脸平静地望了过来。
“你就这么喜欢偷偷摸摸的?”
“别,这回可真不是。”
挽纱诚恳地摆了摆手:“我只是睡不着,到外头来散散心……没想到这么巧,又遇上你。”
沈瑜对她的解释无动于衷。
他显然不信,挽纱见状,也就懒得再多作解释,她垂下手臂,端详着他的面容。
自始至终,他的神色间并未浮现过惊讶。
“……你早知道我在这里?”
他没有否认。
“为什么?”挽纱有些好奇,朝他凑近了些,“我可只是安安分分听你的曲子,没弄出过一点儿动静,你到底是怎么发现我的?”
沈瑜抿了抿唇,一脸不怎么想说的样子。
然而目光扫过她的脸,触上她那双明亮如繁星的双眸,里头分明透着一副他不说她就继续追问下去的劲头。
末了,只好无声地叹了口气,微微侧过了身子。
“因为你……”他斟酌片刻,轻轻开口,“因为你身上的熏香,很特别。”
“熏香?”
挽纱微微歪了歪头:“乱讲,我可没有熏香。”
沈瑜一怔,随后慢慢反应过来。
那便应当是自带的体香。
他虽甚少接触女子,却也从书册上读到过,有少数的女子,无需香料熏染,自有一身幽馥,就仿佛浑然天成的香花。
但这样香艳的话题并不适合他们彼此的身份,理应就此打住。
沈瑜轻咳了一声,转过话头:“这么晚了,为什么还不去安歇?”
“做了场噩梦,醒了就再也睡不着。”挽纱微笑,“干脆救出来散散心。”
她说话时的神情,倒全然与“噩梦”二字沾不上边,也不知是真不怕还是作伪。
她说的话,就与她的多情一样,总是真假难辨。
沈瑜看了一眼她唇边娇俏的笑容,略一迟疑:“你做了什么样的梦?”
“不记得了。”挽纱指节托了托下颌,忽而一笑,又反过来问他,“大人你呢?三更半夜地一个人在这儿吹笛子,可是也有什么心事呀?”
“没有。”
“真的吗?”她望着他,笑了笑,又问,“大人刚刚吹的曲子,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沈瑜说。
挽纱讶然:“怎么会没有?一首无名乐曲,又是如何流传下来的?”
“这首笛曲是母亲所作,她并未取过名,而我,也只是偶尔吹奏,并不常演练。”沈瑜平淡地解释着,“况且不同的人、不同的心境下,曲子里的意味也大相庭径,非要取个统而论之的名字,意义也不大。”
这番论调倒也很符合他简洁精炼的作风。
不过比起谈论这些,挽纱倒是对他提及母亲时的神情,更感兴趣——有一刹那,她曾捕捉到一种微妙且复杂的情绪。
这又代表着什么呢?
挽纱心中念头流转,正欲试探着旁敲侧击,却忽然起了一阵夜风。
风席卷过树梢枝头,惹得叶片婆娑作响,她站在摇曳的树影里,身上薄薄的斗篷几乎要被吹走。
她赶忙伸出手将肩头斗篷拢住,然后抬眼看向对面那人。
沈瑜的发丝被拂得微乱,两绺从发冠间垂下,较之平日里,更多了一份难得的率然。
他对适才那一阵风不以为意,漫然地抬起手,想将散落的发丝收拾到耳后,却不想面前的少女更先一步,伸手触向他发顶。
他的额角堪堪与她指腹擦过,感受到一抹羊脂玉般的温润。
这场景似曾相识。
沈瑜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儿经历过,有些出神地望着眼前这个肆意的、不拘礼数的女子。
他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却不知为何并没有后退,也没有伸手阻挡。
只是一瞬间的工夫,便叫她得逞。
他也很快回神,垂在身侧的手掌微微握拳,往后退了一步,与她拉开距离。
他微恼:“你怎么总是如此——”
“看。”
她眉眼间映着皎洁如水的月色,手心向他摊开,里面卧着一朵浅紫色的蓝花楹,散着浅淡的幽香,也不知是花香,还是源自于她的香气。
“你总是爱招这些花花草草的喜欢。”挽纱忖了忖,笑道,“上回也是这样,我记得……似乎是一朵梅花沾在了你发间。”
沈瑜也想起来了。
那是他们见面后没多久的事,她想要拂落他发间的落花,却被他冷然拒绝,诫言自重。
此时也理应一句“自重”。
可也许是因着此夜此月,此树此花,他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又生气了么?”挽纱见他沉默不语,将落花揣进袖中。
他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说:“天色不早了,你该回去安歇……明日一早启程,你也能早些回家。”
“大人就这么急着送我回顾府?”
“这是陛下给臣的诏令。”沈瑜并不看她,只是盯着眼前的树干纹路,“这也是娘娘你求来的恩典……既然不想回去,又何必非要这样一道旨意?”
“我这样做,自然有我自己的理由,具体也很难出口。”
挽纱笑容微敛,叹了口气,又接着说:“但我的的确确是不想回顾府的,那里于我,无异于龙潭虎穴……你难道便不能好生通融一下,将我带在身边?随便去哪里都行。”
她尽量将声音放软些,只盼能动摇他的决定。
这番求了宣和帝出宫,大费周章南下扬州,最主要便是为了这个男人。
梦里发生的事总让她耿耿于怀,若是离开了他身边,不能时时照看情况,那她所做的一切又还有什么意义?
沈瑜的表情却看不出松动。
但他也没有一口回绝。
默然良久后,他最终低声道:“恕我难以从命。”
挽纱心沉了下去。
“不过,我可以派一名亲卫伴随你左右。”沈瑜说,“且让他陪你回府,若是有什么难处,既可以护你周全,我也能尽快知晓。”
这大概是他的最大让步。
挽纱轻轻咬了咬唇。
她还欲再言,他却似乎没有再妥协的意思,朝她静静施了一礼,便扬长而去了。
*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
春风十里,清角吹寒。
马车在第二日驶进了广陵城中,木轱辘吱呀碾过青石板路砖,从繁华的街市穿行而过,最终在一座大宅前停下。
牌匾上书“顾府”。
翠年掀开青帐车帘,挽纱提着裙角缓缓下车。
她先抬头瞧了一眼府门上金灿灿的匾额,随后便回首望去,那人也撩起袍角下来,在她面前站定。
“娘娘,臣就送到这里。”沈瑜拱手一礼,“就此别过。”
“大人珍重。”她还礼,眉眼轻轻弯起,“不知下一次与大人见面,会是何时呢?”
“也许是回京后。”
“那便是隔上好久了。”她悠悠一叹。
“是。”他静默一刻,又道,“保重。”
话别就到此为止,沈瑜转过去的背影似乎带着点如释重负的意味,看来甩掉她这个包袱让他轻松不少。
挽纱冷眼瞧着,忽然弯起一抹促狭的笑意。
“大人且慢。”
她不疾不徐地唤了一声,看着他停下,略略侧身,便轻巧地往前两步,凑近他身前。
“这一别便要许多日不能再相见,我定是要念着大人的。”她柔柔的声音压得极低,只容他一个人听见,“大人你呢……可会偶尔想到我?”
语声近乎呢喃,恍若柳枝划过平静的湖面,勾连起一圈圈暧昧的涟漪。
这话语放肆得直白,且猝不及防。
沈瑜看着她极接近的脸,愣怔了片刻后,便退了半步。
他正欲正色言辞,将两人关系疏远开,却不防她忽然伸手,将一条细长的物事斜插进他衣襟口的暗袋,然后灵巧地退开。
“开个玩笑而已,别当真。”
挽纱笑吟吟瞧着他,又指了指他领口,“之前大人赠我一方手帕,这是回赠之礼,大人可要收好呀。”
她笑容里带着一丝微微得意的挑衅。
临别调戏这人一下,只是她心血来潮的顽劣,虽于她的计划没什么好处——但她玩得挺开心。
沈瑜面沉如水,抿着唇,一语不发地回到了车上。
他这么些年来,从未被人如此轻佻地戏耍。
而更令他恼火的是,他素来的镇定与克制,在她面前却总会在一瞬间离他而去,竟让他再三栽进她的瓠中。
沈瑜闭目按了按眉心。
再睁眼,注意到他襟口前还挂着她的赠礼,细细窄窄一长条,用青松色的绸布包裹着。
绸布里包着的,是一把细扇。
斑竹十二为骨,扬州双面绣为扇面,是淮扬一带的名品。
扇面绣的是清江流水,水面架起二十四桥,明月斜照,桥墩边盛开着一片灿若晚霞的红芍药,明艳得惊心动魄,仿佛伫立在桥边的朱衣绝色。
沈瑜瞧着这一片明媚生姿的芍药,莫名便想起另一抹灼灼夺目的明红。
这支细扇本该丢弃。
却在神思恍惚间,被他藏进了箱笼的最底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