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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何归去兮?(中) ...

  •   “小后生,别挡在前面啊!你要去哪里?”司机师傅摇下车窗,露出半个身子,喝道。
      我绕到车头,确认了一眼,是开往恣山镇的班车,便又问道,“请问一下,这车是去恣山镇的吗?”
      “你不是看到了吗?是去那边的,要去就赶快上车,今天最后一趟了,大家都等着呢!”司机师傅说。
      我跑上车,车子便缓缓的前行。车内坐满了人,没座位的,皆落了个肌肤之亲。跟随车子一同摇动,刹那间,有一种极不真实的晕眩感。
      “师傅,小月呢?她没在这里做事了吗?”我把车票传给司机师傅,问道。
      他瞥了一眼,扔进了一个塑料袋里,注视着前方,“你先扶好自己,路上不好走,颠簸。别给撞了。”
      “那边可以坐吗?”我放下背包,指着副驾位。那个位子像是特意给谁留的。
      “没人坐的位子都可以,只是那个位子······唉!算了,你要坐就坐吧!”司机师傅为难地说。
      “怎么了?是不是路上已经有人预定了?”
      “不是!那个位子原本是小月父亲坐的,你既然知道小月,肯定也知道她父亲吧?大家都觉得晦气,都不敢坐那里。怕跟她父亲一样,染上什么病。”
      “她父亲不就是得了老年病吗?又不是什么瘟病,有什么好怕的!”我从一位老妇身上捻过去,坐到了副驾位,不解地说。
      “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我好久没回恣山了,只知道她父亲之前摔了一下,摔坏了腿。”
      “难怪了!小月她父亲啊,前不久中风了,一直躺在医院,所以小月请了长假,照顾老人去了。有人说啊,她父亲根本就不是中风,而是得了什么,好像叫什么肺痢的疣疾。加上摔腿,加上天气寒冷得的通风,估计啊,时日不多了。”
      “是吗?那她父亲住在哪里的医院?县里还是镇上?”
      “镇上啊!家里还有小的,只能住那边了。”
      借着车外一闪而过的点点绿沿,小月父亲的怪叫,不停地在我耳边回响。“快上车咯,快点上车哩”,如坐针毡。我并不害怕染上疣疾,因为我知道,根本也没有那回事,我害怕的是,车里所有人看我的异样眼光。为了缓解焦虑,我给沈文风打了电话。
      “文风,我现在在班车上,刚出发,还要一会才到镇子里。”我打心里把沈文风当成朋友。
      “张老师啊,你今天回来吗?去过凤凰了?”沈文风似是处在嘈杂的环境里,声音忽有忽无。
      “去过了,事情也都办好了。你现在在镇子里吗?”
      “哦,我在别村呢,下来处理点事,回去估计要四五点了。要不这样,你到了镇上,先去镇政府坐一下。正好我今天要去一趟跃硭,你就随我的车一起进去。那行!先这样了,我先不和你说了,这边干部都等着呢!”顿了一秒,沈文风又急忙说道,“对了,张老师。你到了镇上,就去找袁仁唤。诶······算了,我让袁书记去门口接你吧!还是之前那个站台,你就在那边等他。可以吧?”
      “没问题!”我说。然后双双挂了电话。
      恣山镇政府站台上,我又一次在那里下了车,有些历历在目的记忆,变得不可思议起来。比如看到镇政府门上的国徽,会让我想起沈文风和素未谋面的潘镇长;又比如看到对面的馆子,我想到了肖志牟,想到了秀琴,想到了坝下的河,甚至远在三亚的小旭,还有上午刚见的肖志菲,而她的那些话,最终让我禁锢在了‘死时’做的那些梦里。
      我张望了一下,却不见有人来接,便朝着镇政府走去。
      说时中,一个身影从班车挤下来,叫住了我。
      “张老师,等一下,张老师!”喊我的是一位男子,声音有些尖锐,且藏着一丝谄媚。但那人我并没有见过。
      我愣愣的回过头,问道,“你在叫我吗?”
      “对啊!难道跃硭村还有第二个张老师吗?刚刚车上人多,我喊你,你估计没听到。”男子追上来,弯下身,掸了一下锃亮的皮鞋,说道。
      “不好意思,我没听到。你是?我们认识吗?”我问。
      “我叫袁仁唤,是跃硭村的书记。刚刚在车上,沈文风打电话要我接你的,但他不知道我也在车里,所以讲了你大概的样子,让我自己认。我一眼就认出你了,但看你一路魂不守舍,就没想打扰你。”
      “跃硭村的书记?新调来的吗?”
      “不是,我一直都是那边的书记。一个村有村长,也要有书记,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嘛!”袁仁唤站起来,又拍了拍腋下的公文包。
      “以前没听过有村书记,村子里一直只有谭村长和张新北,所以······”我犹豫了一下,没讲下去。
      “所以什么?所以突然蹦出一个书记,你没转想过来?”袁仁唤微微翘起嘴角,眼睛却一动不动的看着我。那种皮笑肉不笑的演技,我只在电视上看过,“张老师,你没听过我,是正常的!听过我是不正常的!我不是跃硭村人。只是在那挂了个书记名,我老婆是那里人。不过张老师你,我是有所耳闻的,刚从鬼门关回来,是个值得尊敬的人。诶,别站在路中了,我们进办公室说吧!”
      “对了,张老师,你吃过饭没有?要不然我们先去吃饭得了?反正沈文风现在也不在办公室。”袁仁唤走了两步,又停下来,问我。
      “袁书记,你知道镇里的医院在哪里吗?”我突然想起小月的父亲,便问道。
      “自然是知道的,怎么?张老师想去看谭小月的父亲吗?”
      直觉告诉我,袁仁唤是个极不简单的人,所以我尽不去搭他话。
      “哦!嘿······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在车上听见你和司机师傅的谈话了。”袁仁唤急忙说道。
      “是吗?袁书记要是介意的话,我等沈文风回来再让他带我去吧!”
      “哪里的话,我们都算是吃过墨水的人,那些鬼话万不可信。要真有那传染病,谁也跑不了,政府那边也早就公示了。危者自危,古人的话,总比我们有道理。”
      “谢谢!那可以带我去一趟吗?”
      “当然!你是想先去吃饭,还是先去医院?”袁仁唤像个跟班秘书一样,对我点头微笑。每一帧都如一窝蚂蚁,爬进我的毛孔里。
      “先去医院吧!”我不假思索地说。
      “难得张老师有心,这边离医院不远的,走几分钟就到了。这边走,跟着我就行。”袁仁唤拐了一个弯,走到一条人行道上,“其实,我也好久没回来了。要不是谭村长的儿子结婚,我可能还在城里。”
      “谭村长的儿子结婚?什么时候的事?”我问袁仁唤。突如其来的一桩喜事,使我激动了一会。
      “就在今天啊!谭村长没跟你说吗?我还以为你是知道的,所以和我一样,从家里赶了回来。”
      “他之前确实提起过,要去县里办点事,但没说是这件喜事。难怪沈文风下午要进去。”
      “那谭村长他们也不知道你今天回来?”
      “只有沈文风知道!不打紧,进村就见到了。”我说完又好奇地问袁仁唤,“袁书记,你贵为跃硭村的书记,却常年不在村子里,这样的情况,村民们没意见吗?”
      “张老师,这你就不明白了吧!也难怪,你还年轻。在跃硭村呢,我属于外姓,没人愿意听我差遣。跟你打个比方吧!你现在是住在村委吧?假如村委的空调坏了,我让谭村长或者张新北,或者村里任何一个人,找人来修,他们就会说,那是公家的东西,必须要上报镇子,让我去找镇长。但是呢,如果我真去找了镇长,他又会说,这点小事还要烦他,最终又会把责任推回了村里,甚至市里、省里。所以呢,他们巴不得我常年在外,眼不见为净。张老师,我没有把你当外人,你为了乡村教育差点没命,我很敬佩,大家都很敬佩,因此,我也不必对你隐瞒什么。”袁仁唤的一番肺腑之言,反而令我感到不适,实在不知所谓。
      “如果你是真心为他们好,我相信,他们也不会在乎你是不是外姓的。就像秀琴姐,大家也从来没说过,她是泼出去的水。而且你的举例实在荒唐,假如村委的空调坏了,大不了你自己打电话,喊师傅进去修,不就好了?非要让他们去找吗?”我反驳道。
      “你不在体制内,自然不懂其中的水。张老师,你听过阶级之说吗?在这潭水里,有一个特别明显的存在,那就是阶级。这种阶级不是说物质上的,而是思想上的不团结。每个人都想着自己的功劳。在这样的环境下,是很难做事的。怎么说呢!我这个人其实也没什么能力,之所以能在跃硭村挂个村书记,还能置身事外,靠的全是一张三寸之舌,也就是你们常常讲的懂得巴结,巴结领导、巴结爱人。没错,我的妻子也是巴结回来的。必要的时候,我还可以巴结你。”袁仁唤从容地说。
      那种带有几分狡黠的从容,我从未在同一个人身上看到过。令人不寒而栗。
      “感情上的阶级,上午刚听过。”我说。
      “不过我可以保证,我绝对没有做过对不起跃硭村的事。”袁仁唤指着一栋大楼说,“张老师,医院到了。”
      “是吗?渎职算不算罪?”我头脑一热,问袁仁唤。
      “完全是老鼠药里拌枸杞叶——清者自清!”袁仁唤没有生气,他摊开双手,无奈地说,“张老师,我就不陪你进去了。一会你出来的时候,到旁边的保安室找我就好。”
      下午三点半,沈文风提前回到了镇子。我和袁仁唤在镇政府见到了他。他把车停在门口,没进去办公室,便让我们上了车。我坐在沈文风旁边,袁仁唤在后座。
      一路上,我问了许多关于这两个多月来村里的变化。沈文风就像挑芝麻捡瓜籽一样,选择性的回答我。我知他有所隐瞒,也许是因为,有些变化是不该我知道的。我便也不再过问。
      “小俊,你知道吗?听谭村长说,你昏迷的这段时间,小雯老师每天都会到村口的柏公树下,为你祈福,回来都是红着眼的。现在知道你无恙,该是十分开心的。”靠近天堂口,沈文风转过来对我说。上车的时候,他已经讲过一遍。
      “蜗牛和秀琴还不知道我回来了,我没让谭村长告诉她们。”我说。
      “是吗?那可是一份大惊喜啊,小雯老师看见你,定是更开心了。”沈文风越发紧张起来。
      “文风,你跟我说实话,张新北是不是?之前问谭村长,他跟你一样的反应。刚刚经过三江岔口的时候,我的心就跳了不停,仿佛他就站在车子翻下去的地方,笑笑的看着我。这对我来说,是非常难熬的。我都回来了,却听不到一些真话。”我掩着面,盯着天堂口崖壁上的蕨类。
      “既然你回来了,我也不想瞒着你,也瞒不住你。其实你猜的没错,新北他没能撑过来。你们掉下去的那边,就是刚刚经过的地方,下面有几棵树,挡住了车,你虽然被树枝贯了胸口,但好在发现及时,而且你在下面,才勉强捡回了一条命。新北他······他在上面为你做了缓冲,不致于让滚下的石头砸到你,可······可那些石头都砸到了他身上,最致命的是脑袋上。”沈文风的声音,低沉了不少。
      等他讲完,我的喉咙里,犹如塞满了棉花,不动声色的吸走空气与水分。我慌忙摇下车窗,伸出头去,干呕不止。
      “张老师,你没事吧?”袁仁唤问我。
      “没事,没事。可能有些晕车。什么时候走的?”我问沈文风。
      “就在你们出事后十天走的。”
      “文风,等一会先拉我去新北家,可以吗?”
      “应该的!可是去他家,就必须经过谭村长家,要不要先和谭村长他们打声招呼?”
      “不用了!直接开过去吧!”我只望着窗外,不想再说半句话。
      经过谭村长家时,我提前闭上了车窗。因此,那天看着村子,却是阴天的。院子外的大红花布,也成了深紫色。谭村长穿着中山装、崭新的皮鞋,站在花布下,笑脸迎着每一个进院子的人。院子里满是人,我唯一认得的只有谭村长的小儿子,他端着一个菜板,从木屋厨房跑进了新屋里,一位扎麻花辫的女生跟在他身后。可没等我看清那人是不是秀琴,车子就掠了过去,很快到了桂花树下。我低下头,丝毫没注意树上开出了新枝芽。
      脚下的阴沟小溪,由西向东静静地流淌着。大坪上堆满了柴木,有一位老人与一个三四岁的孩子,一人拿着一把鱼竿,排排坐在鱼塘边。看着眼前熟目的一切,心中百感交集,既开心,也有锥心刺骨的痛,仿佛那把匕首还留在胸口一般,捆着我,迫使我迟迟不敢踏进张新北的家。
      “小俊,怎么了?进去吧!”沈文风抚着我的背,悻悻地说。
      袁仁唤先我们一步,走到了鱼塘边。他问那位老人,“良叔,带孙子钓鱼呢?”
      “嘘,你小声点,鱼都给你吓跑了。”老人大声回了他。
      “光情,你阿妈呢?”袁仁唤又问那孩子。
      “我阿妈在厨房里。几位叔叔是来找我阿妈的吗?”孩子奶声奶气地说。
      “对呀!那你们钓鱼吧,我们先进去啦。”沈文风走过去,摸了摸光情的头。
      “你们是来找新北的吧?人都让你们赶没了,还来找他做什么?要找人,去向阎罗殿找去。”老人紧紧地握住鱼竿,态度一下强硬起来。
      “良叔,新北是因公殉职,国家是不会忘记他的。”袁仁唤说道。
      “好了,袁书记!我们进去吧!”沈文风厉声打断袁仁唤,便揪着我的手臂,走进了屋内。
      刚进木屋,我们便看到了张新北的神牌,遗像在神牌后。一张笑脸始终盯着我们。神牌立在打谷机上面,那里原本攀着鱼竿。神牌前有一个香炉,香炉里的三柱檀香,已经烧去了前身,留下挺直的脊灰。
      “阿芳,阿芳,在家吗?”沈文风对着厨房喊道。
      “谁呀?在的,在的!等一下。”厨房里传出女人的喊声。
      “我们是镇子来的干部,今天特地进来慰问一下你和家人。”袁仁唤说。
      “上星期不是来过了吗?我知道你们好心,可家里真不缺什么!”阿芳边从厨房出来,边应道。
      “阿芳,别听书记瞎说。我们今天来,是专程带张老师过来看看新北的。”沈文风走在最前面,挡住了阿芳的整个身体。
      “张老师?哪个张老师?”阿芳问。
      “是我,大姐。我们之前见过一次,我来这里吃过一次饭。”我绕到前面,对阿芳说。
      阿芳见了我,放下手中的锅盖,拉过我的手,忍不住哭了出来。一面哭,一面抵着泪水,“我记得你,张老师,我记得你!新北那天就是载你出去,碰到溜车的。”
      我站在原地,打着怵。本以为阿芳接下去会讲一些难听的话,为此,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张老师,你没事了?太好了,你没事了!你跟新北在同一辆车上,遭了同一件害事。新北走了,我以为你也怕挨不过了,整日提心吊胆。怕就怕因为我们,害了一个孩子,更毁了一个家庭。”阿芳看了一眼我心脏的位置,哭得更是大声了。
      “其实不怪新北,要怪就怪我自己。”我欲言又止,也哽咽起来。
      “好了,好了。你们都别伤心了。张老师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嘛!该高兴才是!人家今天有心,特地过来。阿芳,快,你去拿三柱香过来。让张老师敬一下香。”沈文风分开我们的手,对阿芳说。
      “对对对!张老师,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拿香。”阿芳用围裙擦擦眼角,又回了厨房。
      厨房的阴暗处,放有一台黑白电视机。电视机前,坐着一位老妇人。老妇人盯着电视,怀里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
      上完了香,磕完了头,我久久地盯着遗像,才感觉张新北真的去了另一个世界。所以,我忍不住地问沈文风和阿芳,“文风,大姐,你们知道吗?我来跃硭村的第一天,新北就跟我说,我和他是同姓,都随老天爷。可这老天爷,为什么只收他呢?”
      “别想这么多了,老天爷自有他的道理。”沈文风安慰道。
      “新北他命苦呗!老天爷想让他早点轮回,去一个富贵家。”大概我的话让阿芳想到了丈夫,又想到了自己的两个孩子,她垂着头,又抽泣起来。
      “好了,不早了。小俊,我们该出去了。”沈文风提醒我。
      “要不你们大家留下来吃饭吧?我正好在做饭。”阿芳寸手寸脚的跑回厨房门口,捡起锅盖,对我们说。
      “不行啊!阿芳,今天谭村长的儿子大喜,我们还没去道贺呢!张老师让我先带他来的这里。改天吧!改天我们再来看你。”沈文风说。
      “你看我,都把这事给忘了。那你们去吧!我就不留你们了。很感谢你们还记得新北,来看他。”
      “大姐,你不和我们一起去吗?”我不经思考,问了阿芳。
      “张老师,我不是不想去祝贺老谭。你也知道,我走不开。”阿芳一手指着屋外,一手指着厨房,手忙脚乱地说,“要不是新北的父母都还健康,我一个人,准能被掳死。”
      “阿芳,你要是有任何困难,都可以找村子,找谭村长,找二连。他们解决不来的,就找我,找镇上。尤其是两个孩子的事,政府一定会帮你一起抚养他们。”沈文风走过来搭着我的肩,含着嘴皮,摇了摇头。
      “文风讲的是,千万别客气!有困难大家帮,都是一个村的。”袁仁唤抖拎了一下公文包,挎开双腿,接着沈文风的话说。
      虽听不出他们的言外之意,我还是一知半解的缝上了嘴,跟在他们身后,坐回了车上。多年以后,我反复思考,也许那天沈文风是想告诉我,言多必失、无言顾它的道理;又或许跟袁仁唤那天下午所讲的为官之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天,大队里寥无人气,木屋子都关上了门,唯有学校的门还敞着。学校的操场上,聚了一群家狗,围着一个扬起的袋子,上蹿下跳。在大队与村委之间的谷场上,坐着几位耄耋老人,他们正对着谭村长的家,指指点点说着什么,看见我们的车过去,又对着车念叨起来。袁仁唤伸出头去,一副荣归故里的派头,笑着对老人们喊道,“阿叔,阿嬷,晒太阳呢?喝喜酒啊!”老人们便又把话头转向了袁仁唤。经过村委的时候,沈文风问我,要不要先把背包放回房间,我愣了一下,问他,“放回哪里?”
      “村委呀!那里不是你的房间吗?”沈文风说。
      “没事,晚上再回来吧!”我说。
      车子又平稳的向前走着。我没有再低着头,而是直直的看着前方。桂花树上的新枝芽,泌着一冒一冒的乳汁,就像一剂剂良脂,修复着那些快要愈合的伤口。树底下,还裹着一件破旧的黑棉衣。远远的看过去,犹如嫁接在树干上的一个瘤子。可当我们靠近,那瘤子却动了起来,一不留神冲到了路中间。沈文风急忙刹住车,头磕了一下方向盘。我系了安全带,仅仅是脖子移了位。袁仁唤却差点撞到了挂档上。
      不等我们回过神,那颗瘤子突然长出了头和手脚,像一只乌龟一样,在车头跳起了舞。
      “长毛鬼,你做什么?想谋杀啊!”袁仁唤气冲冲地跑下车,指骂那颗瘤子。
      瘤子不回话,只咿咿呀呀的跳着舞。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林中高人”长毛鬼。果不如谭村长所言,他长得确是一只鬼,但却是一只捉小鬼的“钟馗”。头发与胡子纠在一起,上面挂满了枯枝败叶,脸有些臃肿,脚上的一双纳白波鞋,格外的显眼。他的出现,甚至让我忘却了“再车祸”的恐惧感。
      “长毛,你让我们过一下,我们要去谭村长家。”沈文风也走下车,和声和气地对长毛鬼说。
      长毛鬼听到谭村长的名字,翘着嘴角,收起了四肢,哈哈大笑的跑到车子边,不停地拉扯车把锁。
      “长毛鬼,你干什么呀?死一边去,听见没?要吃的,就等我们喝完喜酒。不然就饿死你!”袁仁唤在路边捡了一根树枝,用力扫了几下长毛鬼的手。长毛鬼痛得直叫。
      “诶,诶!袁书记,千万别!别打他!他平时不伤人,不代表不还手。我们跟他说清楚就好了,免得浪费太多时间。”沈文风急忙抢过树枝,扔在了田坎下。
      “他是想让你们载他一起去喝喜酒!”阿贵不知什么时候从车身后走过。他挑着一担子干黄土,在路中停下来,蔑蔑地说。
      长毛鬼从棉衣里掏出一张皱巴的五元钱,开心的直点头。
      “长毛,不行啊!我们不能带你。一会喝完喜酒,我拿很多酒菜给你吃,可以吗?”沈文风从车上拿了一瓶水,递给长毛鬼。费心费力的说。
      长毛鬼不听,把钱硬推搡到沈文风手上。
      “他是想让你帮他把份子钱拿给谭村长!”阿贵放下担子,又说。长毛鬼再次开心的直点头。
      “好好好!我帮你拿给谭村长,你在这里等我消息,好吧?”沈文风接过钱,折了三道,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红包,当着长毛鬼的面,放了进去。
      长毛鬼见状,便不再吵闹,缩回了树底下。做回了一颗“瘤子”。
      上了车,沈文风拆开红包,拿出里面的五元钱,又重新塞了五百钱进去,然后将五元钱递给我说,“小俊,等长毛鬼走了,你找时间把这钱放进人家投给他的食物袋里。”
      我接过钱,答应了他。
      院子外面尽是小车和摩托车,谭村长与妻子依然守着来客。谭村长手里拿着一包烟,见人便发,他的妻子端着沏满茶的茶托,数目正好与烟相同。沈文风望了半天风,没找到停车的地方,只好停到了旁边的旱田里。剩不到十步路,谭村长便认到了我们。他把烟甩上茶托里,慢慢走了过来。
      “申哥,恭喜恭喜!终于哈,要享福哩!等着抱孙子嘞!”沈文风跑过去,拉过谭村长的手,提起嗓子说道。
      “老申,恭喜啊!该退休享清福了。”袁仁唤第二个握了手。
      “谢谢,谢谢!刚刚就看到你们车去了大队。怎么?里面也有人办喜事吗?”谭村长打趣道。
      “谭村长,是我让文风载我进去的。”我走上去,怯生生地说。
      “张老师,回来啦?早猜到了,文风已经跟你说了吧?怎么样?见过新北家人了?”谭村长的声音,如同一把细细的沙子,柔搓着我的眼球。他对此似乎并不惊讶。我的一举一动,好像都在他的眼里。
      “见过了,都挺好的!恭喜啊,我一路上还在想,你儿子的婚礼应该早就办了才对!怎么现在才办?”我说。
      “这段时间村子事多,一个人忙不来,二连刚刚上任不久,还需一些日子。总之一言难尽!不过也正好,沾了你的喜气,崽子这婚礼必定不同其它,往后日子一定旺!怎么样?路上有没有什么不适?”
      “身体吗?没什么了,伤口都快愈合了。”我轻轻拍了一下胸脯,差点短了尾话。
      “行啦!别逞强了,快点进去吧!秀琴和郑老师都在里面。”谭村长呵呵笑着说。
      沈文风也跟着笑出声,“小俊,走吧!我带你逛逛谭村长的新家,秀琴和小雯老师看到你,保准吓一跳。”
      谭村长的妻子接待完其他客人,也迎了上来,“沈助理,袁书记,真是有心了,这么忙还来参加崽子的婚礼。来来来!喝杯茶先,暖暖身子。”
      沈文风偷偷将五百钱的红包塞给她,拿过一杯茶,说笑道,“大姐,你还不知道我吗?整天就是坐办公室,屁股都要坐平了。再不出来沾沾喜气,人就颓了。”喝完茶,又凑近她耳边,悄声说道,“大姐,国家现在明令禁止攀比收礼。但作为朋友,礼数还是要的,可别让老申知道了。”
      我学着沈文风,将事先准备的父亲那个红包,塞到谭村长妻子的手里。她拿着两个红包,无所适从的看着我。
      “大姐,不认识他啦?张老师啊!”沈文风说。
      “张老师?哎呦!我怎么会不认识呢!戴着眼镜,一时间没认出来。你看我这脑子,老申前几天就和我说过,说张老师醒过来了,还说很快就会回来这里。没想到就在今天,真是双喜临门,双喜临门啊!”谭村长的妻子喜出望外地拉过我的手,用红包捂住嘴,眼里泛着泪光。
      “恭喜婶婶!”我说。
      “应该是三喜才对!新房也算。秀琴她们呢?”沈文风问。
      “哦,咳······你看我,我真是太高兴了。你们赶快进去吧!秀琴在厨房里帮忙,小雯老师应该在婚房里,在二楼。”谭村长的妻子擦了一下眼角,收下了红包。
      原本还在跟谭村长闲聊的袁仁唤,不知何时进了院子,他从公文包里也取出一个红包,拿给了新房门口的写喜溥先生。
      踏进院子的那一刻,不知为何,我开始害怕起来,身体不住地打着寒颤。
      院子里热闹非常,凡是平坦些的坪地,都摊了桌。左手边的平房,被夷为了平地。右边的烤烟厂房,罩上了许多薄膜塑料袋,那辆拖拉机也在里面,车上铺满了烟苗。一些眼熟的妇人,有的摊桌,有的择菜,学校里的孩子们都围着她们转玩。新房与木屋之间,摆放着三个铁桶和大锅,男人们在生火蒸菜。看到我们进来,他们也都和谭村长的反应一样,一切如常。只有谭更西和几个孩子跑过来,牵着我的手,一面往新屋里走,一面关心地说道,“张老师,张老师,你回来啦!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呀?我们都可想你了。”
      那一天,似乎只有我是不正常的人。
      “秀琴,秀琴,在做什么呢?还不快出来迎接客人。”沈文风朝屋内喊道。
      “沈文风,你喊那么大声做什么?好意思吗?这么迟来!还指望你早点来帮忙咧!”屋内传来秀琴的嘲笑声。
      那一刻,又让我如梦似醒。
      没牵到我手的孩子,跑到前头,先进了厨房。一路喊着,“谭老师,谭老师。张老师回来啦!张老师回来啦!”
      厨房里“哐当”作响,接着便是一阵阵脚步声。
      秀琴拿着一头带皮的蒜,站在门口,怒怒地看着我。两条麻花辫子,比之前要长了一些。
      “我说的客人,可不是在说自己。看!我把谁带回来了?”沈文风一脸得意。
      “秀琴姐,我回来了。”我无法正视秀琴,于是看向了墙上的彩色气球。
      “我不是让你回来的时候,一定要打个电话吗?”秀琴把蒜头扔进围裙的口袋里,重重地说。良久,孩子们见气氛不好,又都跑了出去。
      “诶!秀琴,你别怪人家小俊,他是想给你们一个惊喜。这大喜天的,你干什么呀!”沈文风殷切地说。
      “沈文风,我让你说话了吗?你给我闭嘴!我要小俊自己说。你要是觉得太闲,可以去帮忙切肉。”
      “对不起!”我时不时瞥着眼偷看秀琴的神情,她并没有听起来那么生气。
      “站过来!”秀琴话锋一转,“过来呀!让我仔细看看你。”
      我只好照办,站到了秀琴身边。
      “不错!皮肤更白了一点,气色也好看了很多。尤其戴着这眼镜,有一点知识分子的样了,越来越像一名老师哩!”秀琴像挑商品一样,打量着我。讲着讲着,便哭出了声。女人的心大多柔软易潋。
      “秀琴姐,我按照你的吩咐,去了凤凰。把锁带回来了,要不要现在······”我卸下背包,放至胸前,想以锁安抚住秀琴的情绪,也通过实际行动告诉她,这几天我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小俊,小俊,那个,那个改天来,不着急的。今天,今天是谭村长儿子大婚,你快,快去先看小雯先。她,她在楼上婚房里。告诉她,告诉她你回来了。她,她一直在等着你。”秀琴哭着说话的样子,跟学校的孩子似的,一哽一顿。
      “那我先上去了,秀琴姐,你也别哭了。一路听着哭来,弄得我好像瘟神一样。”我自嘲道。
      “好好好,不哭了。一会吃饭了我来叫你们哈!”秀琴哭着笑了。
      “我真是受不了你们女人,喜也哭,好也哭!那泪水都可以拿来浇稻子了。来来来!我帮你剥蒜。”沈文风推着秀琴的肩,进了厨房,又回头对着我挤眉弄眼,张开嘴型,哑声喊道,“快点上去呀!”
      我走到楼梯口,一抬眼,郑小雯就像一座冰雕,正坐在最上面,倚靠在栏杆上,用手背撑着苹果肌,一脸严肃地望着我。她的眼神,死过一般。见了我,便慢悠悠的站起来,一声不吭的上了楼。
      我一步跨了几个台阶,追了上去。
      二楼大厅也摊了两张喜桌,与楼下一样,都放有酒和烟。收脚的第一间大概就是婚房,门上面贴了一张“囍”字。除此之外,还有两间卧室和一间厕所。整个屋子内外,白墙黑瓦,焕然一新。
      “蜗牛,蜗牛!”我叫了郑小雯两声。
      可她不管不顾,冲进了厕所,把自己锁在了里面。
      我摇了几下门把手,确认已被反锁,便附在门隙间,轻声说道,“蜗牛,你做什么呀?你把自己关起来干什么?你怎么和秀琴姐一样啊!”
      郑小雯良久不作声。
      “为什么你们大家都这样?我本以为回来了,你们就高兴了。可你们好像都事先知道一样,一个一个都这样反常。”我越想越觉得是谭村长失了约,把我醒来的事告诉了他们,只是他们没算到我今天回来。所以我瘫下身子,蹲在门口,故作伤心地说。
      “我上厕所!你回来为什么不打电话?”果然,郑小雯回了话。只是语气还有些强硬。
      “我电话让江水吞了。”
      “这不是借口!我的电话,你总不能忘了的。”
      “所以真是谭村长透露消息的吗?”我问。
      “不是!”
      “那是谁?”
      “阿贵的母亲!我和秀琴姐是最后知道的。张昀俊,你忍心吗?是不是觉得瞒着我们很好玩?”郑小雯似笑非笑地说,“刚刚在婚房里,我已经在窗户边看了你半天。但我没有哭,也不会哭。因为在你脸上,我没有看到一点愧疚。你知道我们这两个月是怎么过的吗?你知道秀琴姐有多担心你吗?她总以为你会像四年前一样,不对,应该是五年了。她以为你会像肖志牟那样,离开她,离开我们!可你呢?却想着怎么给我们惊喜!就不怕吓死我们吗?”
      “对不起!我知道错了。你先出来再说,可以吗?”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多么的幼稚。
      “你蹲在地上,我怎么出去?”
      我站起来,后撤了几步。郑小雯打开门,如同一只藏在草里的兔子,守着自己的猎物一样,盯着我看。那天,她穿了一件黑色的风衣,掉到耳边的头发,都用发夹别在脑后,脸上化了淡淡的妆。像是瘦了些,苹果肌也没那么明显了。
      “你也会知错?”郑小雯站在厕所里,没有出来。左手紧紧地握着门把,不时发出抠指甲的“嘎叽”声。
      “你不会真的在上厕所吧?”我走过去,望了一眼厕所里面,问她。
      郑小雯连忙走出来,关上了门,“要你管?我就是不想见到你,不可以吗?”
      “从这一点来看,还是秀琴姐好些。她刚刚见到我,别提有多高兴了。”我嬉皮笑脸地说。死里逃生,不仅让我胆胀了许多,也让我明白一个道理,人生苦短,偶需笑对。
      “去你的!骗鬼呢!你以为我听不到吗?就算只有一只耳朵,那么大的哭声,我还是听得到的。”郑小雯轻易讲出了自己失聪的事。
      “蜗牛,你还是没变!好久不见了!”我欣慰地看着她,脱口而出。但我知道,她也改变了许多。
      “昀火虫,好久不见!你看上去倒是变了许多。怎么还戴起眼镜来哩?”郑小雯的眼神,一下又似活了过来。
      “没什么!医生说,我的眼睛被浑水冲了太久,视网膜有些损坏。不过只要好好护着,以后还是有复原的可能。”我不习惯的扶了一下眼镜,避开郑小雯的视线,说道,“别站在厕所门口聊天啦!你不嫌味啊!去窗户那边吧!”
      说罢,便自己转身去了窗户边。把背包放在一旁的椅子上,望着楼下院子里追逐的孩子们。郑小雯靠过来,双手藏进上衣的口袋里,站在我身边,翻起嘴巴,不停地眨着眼。
      “听沈文风说,这两个月你每天都会跑去村口,为我祈福,是吗?谢谢你!蜗牛,是你给了我活下去的动力。”我由衷地说。
      郑小雯不吭声,只盯着我的眼镜。
      “你不是说自己不会哭的吗?哎呀!我真是烦死了,新北的妻子见了我哭,谭村长的妻子见了我,也哭,秀琴姐又哭,到你这,你又想哭。你们不是早就知道我活着吗?笑一笑,笑一笑!”我搓了搓双手,伸出右手,将手心盖在郑小雯的左耳上。
      “我没有哭!我只是高兴而已!”郑小雯强忍着泪水,说道。
      “对了!问你一个事。秀琴姐和沈文风什么时候和好的?”我放下手,本想顺便伸进郑小雯的口袋里,把她的手牵出来。
      可她躲了一下,在我放背包的椅子上坐下来。说道,“你出事后,秀琴姐每晚都做噩梦。为了让她睡得好点,我每晚都拉着她,要她给我讲以前的故事,还一遍一遍地读《边城》给她听,好分散她的注意力。后来,我就把沈文风那天跟我们说的话,告诉秀琴姐了。张新北不在后,学校里的重活我们都做不来,谭村长就让沈文风进来帮忙。这么一来二去,秀琴姐也渐渐接纳了他。在这件事上,沈文风花了不少心思。”
      “是吗?那你呢?晚上会做梦吗?”我问。
      “有时做!但总被秀琴的梦惊醒。”郑小雯说。
      “梦里有我吗?”我又问。
      “记不得哩!怎么了?”
      “原来是秀琴姐梦了我,而我又梦了你!”我自言自语说。
      “昀火虫,你在自言自语些什么呀?神神叨叨的。”
      “没什么!自我回答而已!”我苦笑一声。将手也伸进了自己口袋里。
      “小俊,小雯,你们聊什么呢?该吃饭啦!谭伯伯说,让你们和我们一起,就在楼上吃。这里都是自家人,有谭村长一家,有新娘一家。”秀琴突然跑上来,兴高采烈地大喊。
      “还有我!”沈文风也跟了上来。
      “秀琴姐,我们没聊什么!我笑话蜗牛呢,说她这么迷信,还跑去柏公树下祈福。我问她怎么不到桂花树下,她跟我说,桂花树是长毛鬼的领地,她不敢去!”我痴痴地笑着,胡诌了几句。
      “诶!小俊,你怎么能取笑一个弱女子呢?”秀琴说。也许她的话,让我们皆想到了刚见面那晚,于是我们都笑了。
      沈文风摸不着头脑,只好也跟着笑了。
      “谭村长他们呢?”我问秀琴。
      “在楼下呢!马上就上来了,怎么啦?”
      “也没什么!就是我在凤凰古城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梦见了我爷爷。他给我托了一个梦,是关于婚书的,还把它赐给了我。我不知道有什么含义,还以为爷爷是专门写给活过来的我的。回到这里才知道,原来他是想让我带给谭村长的。问蜗牛,她应该能明白我在说什么!”我从背包里拿出诗集本,翻到写有《与婚书》的那页,撕了下来。
      郑小雯凑过来,用力打了一下我的背,问道,“怎么这么皱了?”
      “雨水淋的,没冲走算幸运了。”我说。
      “什么东西要带给我呀?”楼梯下传来谭村长的疑问声。
      “老申啊!你面子可大了。小俊的爷爷托梦给他,专门为你儿子写了一纸婚书。”沈文风抢走婚书,一面读,一面走向谭村长。
      听罢,所有人都朝我看了过来。婚房里也有了动静,不一会儿,一对身穿土家服饰的新人,便走了出来。
      “写得真是好!”沈文风感慨道,“想必老爷子一定也是文化人。”
      “谭村长,你要是不嫌弃,就让写喜溥的先生裁一张红纸,把婚书写上去,再换上你儿子儿媳妇的名字,改一下时辰,贴在门口吧!”我对谭村长说。
      “不嫌弃,不嫌弃!写得真好!”谭村长从沈文风那里接过纸,抖了抖手,说道,“我这就让小崽子拿下去。”
      “谢谢了!”新人也笑着对我点了点头。
      “小俊,你确定要送给谭伯伯吗?我觉得还是留给你自己以后结婚用吧?”秀琴惊得合不拢嘴。
      “没事的,到时候改个名而已!”我看向郑小雯,回道。
      郑小雯不知所措的低下头,默不作声。
      那晚,我陪着秀琴,喝了许多酒。以往的这个角色,应该是张新北的。可他已经不在了,便得有人代替他。我思前想后,那个人必须是我。谭村长和沈文风双双劝我,要我量力而行。郑小雯坐在我对面,一言不发。她端着碗,一口饭含在嘴里,却始终不去嚼它。鼓囔着腮子,一会看我们斗酒,一会又陷入思考当中。
      众人散去,我拉着秀琴,又喝到了楼下。谭村长见我们高兴,便随着我们,命他小儿子帮忙热了菜,自己跑到婚房与新人谈了一会话,然后睡去了。郑小雯煮了两碗白糖水,沈文风扶着我和秀琴,给秀琴灌了一碗,给我灌了一碗。喝下糖水,趴了一会,铅重的脑袋清醒了一些,于是我又拉着秀琴的手,微醺醺地对郑小雯说,“蜗牛,快,拿酒来!给我们倒上。”
      “小俊,小俊。你听我说,不能再喝了。明天还得上课呢,你不记得我定的校规啦?教课期间不得饮酒!”秀琴用力抓住我的手臂,将头靠在我的肩上。呕了两声,“真没想到,你原来这么能喝。”
      “哦,对对对!你看我这记性,对,上课不能喝酒。明天还得给孩子们上课,秀琴姐,你看我这眼镜怎么样?像不像老师?其实啊,之前跟你们说我喝酒过敏,是我骗你们的。我什么事都没有,就是不想喝而已。那些什么酒场上的情谊,都是虚假的,骗死人不偿命!秀琴姐,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小的时候,我偷偷跑到爷爷的房间,喝掉了他的酒,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就都喝掉了。爷爷找了半天,气得要死。后来,我阿爸就把我吊到树上,使命的抽我,打我。从那以后,我就讨厌酒了,非常的讨厌。今天,我很高兴,我回到了蟒蛇村,再次见到了你们,你,秀琴姐,还有你,沈文风,还有谭村长,哦,对!他已经睡着了,嘘,不能打扰人家睡觉!还有你,我心心念念的小蜗牛······”我借着酒劲,指了指秀琴,指了指沈文风,又指着郑小雯,讲出了压抑很久的真心话。也许是醉话,但我已记不得那天是醉是醒了。
      “够了!张昀俊,够了。别喝了!”郑小雯突然对着我吼道,泪水一下从她眼里夺眶而出,“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你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你以为捡回来的命,很贱吗?”
      我瘫在椅子上,脑袋嗡嗡作响。
      “好了,小雯。小俊也是太高兴了,你别这么说他了。我先带秀琴回去,一会再回来载你们。”沈文风蹲下身子,想要把秀琴扛在肩上。
      秀琴一脚过去,将沈文风踢开了几米远,“我不要你背,你给我滚回镇政府去!我要陪小俊他们,不要你管!”
      沈文风哎哟一声站起来,揉了揉腰,也来了脾气,对秀琴抱怨道,“谭秀琴,我才懒得管你!呵!要不是志牟临终前嘱托我,我才懒得管你!”
      “文风,要不你先回去吧?马上就九点了,太晚了。一路黑不溜漆的不安全。让他们自己在这里趴一会,醒醒酒,等一下我再带他们回去!”郑小雯擤了擤鼻涕,对沈文风说。
      “你一个人没问题吗?”沈文风问她。
      “没问题!还好他们都不发酒疯,挺安静的。趴一会应该就能自己走路了。我再煮点糖水给他们喝就好。”
      “那行!我先回去了。你要是顾不过来,就打电话给谭二连。让他帮你!”沈文风重新扶正秀琴,拍了拍我的背,细声说道,“小俊,别再惹小雯生气了。你这样她心里也不好受。再见啦!朋友。”
      我趴在桌子上,抬起手,无力地晃了晃,回道,“再见!我的朋友!”
      泪水便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半小时过去,秀琴自己跑了几趟厕所,呕出了酒气。郑小雯找来一条打湿的毛巾,蹲在我身下,温柔地看着我,哄小孩一样对我说,“昀火虫,睡着了吗?还难受吗?我刚刚不是故意吼你的。要不你起来一下,我给你用热毛巾擦擦脸?别着凉了。”
      我睁开眼睛,空洞地看着郑小雯的脸,冷静地说,“我没事,也没醉!蜗牛,那些话都是真心的!”
      “我知道!可你流了好多汗,不擦掉容易感冒的。来,你坐起来。一会毛巾又该凉了。”郑小雯扶着我坐起来,用毛巾轻轻地擦我的脸和脖子。
      “秀琴姐怎么样了?”我问郑小雯。
      “在厕所吐了几次,好些了。你呢?有没有很想吐?要不要我扶你去厕所?”
      “我吐不出来,就是心里堵得慌。”我说。
      郑小雯对我越是温柔,我心里越是难受。
      “你出院后,医生有没有给你开一些药?”
      “没有,我不想吃!”
      “小俊,你怎么样了?还可以吗?哎呀!我算是遇到对手了,头疼死了。吐完又觉得有点饿了。”秀琴走出厕所,捶着自己的脑袋说。
      “我也好些了,秀琴姐!要不我给你热点菜吃吧?我刚刚光喝酒,也有点饿了。”我摸了摸肚子,说道。
      “热什么菜呀!你们都给我好好坐着,我去热,行了吧!”郑小雯放下毛巾,脱了那件黑色的风衣,白了我们几眼,在桌子上选了一盘熏肉和青菜,假傲地走进了厨房。
      “感谢弱小的蜗牛!”我和秀琴异口同声说道。
      热好了菜,郑小雯把其它冷菜端到了隔壁桌,拿刚刚的那条毛巾,擦了擦我们那桌的菜渍。擦好后又跑回厨房,洗掉了毛巾。秀琴见她半天不出来,便问道,“小雯,你在里面做什么呢?这么久!”
      “秀琴姐,我再煮点糖水。你们先吃!”郑小雯说。
      “别忙啦!快,先出来一下!”
      “怎么了?”郑小雯连忙跑出来,问道。
      “过来坐下!有什么好忙的,我和小俊都快被你甜死了,还煮?快快快!我们三好久没聊天了,趁今日大家高兴,聊一会。”秀琴吃了一口青菜,说道。
      郑小雯只好甩甩手,坐到了我旁边。可大家都不知道从何说起,便你看我,我看你。
      “聊什么呀?”郑小雯开口问道。
      “这么久没见小俊,当然是聊他!”秀琴说。
      “我?我有什么好聊的。”我被一颗辣椒呛得直咳,便放下筷子,喝了几口温水。
      “就说说你这两个多月的经历,还有死而复生的感受。”秀琴接着说。
      “这算是校会吗?”我打趣道。
      “算!这里只有你我,小雯在。都是学校的唯一。”
      “其实也没什么经历呀!死了一个月,昏了一个月。一点感觉都没有!就像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一会很真实,转眼又抓不到。”
      “那梦里有我吗?”郑小雯突然插了一句。
      “有!”
      “是真实的那部分,还是抓不到的部分?”
      “也有秀琴姐,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动物。对了,动物里还有一只蜗牛!后面我把它带回了梦里的家。”我没有正面回答郑小雯。
      “小俊,你还别说!我也常常梦到你,有一次,还梦见你带我爬了一座什么山,上面挺好看的。真是奇怪得很!”秀琴不可思议地摇摇头。
      “是吗?”我会心一笑,突然想起那把锁,便对秀琴说道,“哦,对了,秀琴姐。趁现在我还记得起来,赶紧把那个锁还给你。”
      “诶!我的包呢?”我转了两圈,没看见自己的背包,又自问道。
      “呐!挂在楼梯的栏杆上呢,你刚刚拉着秀琴姐,一副要拼命的样子,估计什么都给忘了!我帮你拿下来了。”郑小雯叹了口气,说道。秀琴被她的表情逗得直笑。
      我拿过包,把同心锁还给了秀琴,好奇地问她,“秀琴姐,这上面有几行字,模糊不清。我一开始找了半天,又确认了几遍,觉得应该没几个人的名字里正好有秀和牟,所以肯定是你们的。那几个写的是什么啊?”
      “是志牟当年送给我的一句话,‘朝朝暮暮,与君随;暮暮朝朝,君共生’。”秀琴接过锁,扫了两下上面的黑灰,含情脉脉地说。郑小雯挪到秀琴那边,也端详起了锁。
      “还有你要我带的话,我都带给肖志菲了。”我补充道。
      “就是肖校长的姐姐吗?”郑小雯问。
      我点点头。
      “她有没有为难你?”秀琴关切地问。
      “那倒没有!”
      “那她有没有跟你乱讲什么?”秀琴看着我,瞳孔瞬间扩张开来。
      “有!但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我并不想瞒着秀琴。
      “没事!小俊,你说就是。”
      “她跟我说,她当年在凤凰古城看到你和一个男生约会,那人不是她弟。”回跃硭村的一路,我都在思考,该以怎样的态度与词汇,把这件事说出来。可当我看见秀琴,便觉得直接问她,最为妥当。那晚的醉酒,也给了我很大的勇气。
      “昀火虫,你在说什么呀?是不是还没醒过来啊?”郑小雯显然也不相信我会说这样的话。
      “小俊,你信她吗?”秀琴有些沮丧,她死死的拽着那把锁,若有所思地低着头。
      “不信!”我坚定地说。
      “那你还问秀琴姐做什么?”郑小雯一面安慰秀琴,一面对我说。
      “但她后来又跟我说,秀琴姐解释那人是父母介绍的对象。刚来跃硭村那时,我就听蜗牛讲了一些秀琴姐的家事。”
      郑小雯听罢,思考了片刻,也沮丧起来。
      “所以你们都信了?都觉得我既然是那样的人,当初又干嘛要阻挠你们在一起,是吗?”秀琴猛地抬头,生气地看着我。
      “秀琴姐,我没有那个意思。”我连忙示弱。
      “算了,你们信她也好,信我也好!我都一直把你们当作自己的亲人,所以今天,无论如何,我都要向你们讲清楚。那个男人的确是我约他出来的。你们也知道,我父亲去世早,母亲也跟人跑了。可是我喜欢读书,也会读书。后来,一个善人听到了我,并支助我读了中学、大学。那男人便是他的儿子。他希望我读出来后,可以和他的儿子结婚,不然就不再支助我读完大学,还要收回之前的支助金。可我没同意,所以把他儿子叫出来,希望可以找到一个双方都满意的办法。幸运的是,他儿子当时也有了心上人。不幸的是,他并不同意他儿子的那桩婚事。最后,我只好给他打了一张欠条。”
      “那你为什么没同肖志菲的家人说这个?”我不解地问。
      “因为志牟他相信我,一直都相信!”秀琴站起身,拍了拍屁股,满眼泪花地说,“好啦!接下来你们自己的事,自己解决吧!我该回去睡觉了。小俊,你刚回来,先休息两天。别急着去学校。”
      “秀琴姐!”郑小雯也站起来,踌躇不定地对我说,“昀火虫,你快向秀琴姐道歉啊!”
      我望着秀琴落寞的背影,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昀火虫,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哈?仗着自己是病人,就可以这样对待我,对待秀琴姐吗?既然这样,我也回去了。今天我不想再理你哩!你要继续喝酒也随你,你要怎么样都好。”郑小雯走过来,气愤地耸了我两下,拿起风衣便想追秀琴去。
      我拉住她,麻木地说道,“蜗牛,等一下!”
      “做什么?”郑小雯挣不开,只好停住问我。
      “我有一些话想和你说。”
      “改天再说吧!今天我困了。”
      “不行!只能是今天。这也是秀琴姐的意思。”有一瞬间,我害怕郑小雯一去,便再也不见了。只好随口搬出了秀琴。
      “秀琴姐的意思?她都让你气走了!”
      “这么久没见,你怎么还是这么迟钝啊?我是不是应该改叫你海绵宝宝呀?”
      “什么意思?”
      “因为海绵类动物没有脑子啊!我住院的时候,天天看电视上说。”
      “去你的!有话快说。”
      “你先坐下嘛!”我放开手,灵机一动,说道,“你没看出秀琴姐是假生气的吗?为的是让我们有独处的空间。”
      “真的吗?”郑小雯半信半疑地说。
      “真的,刚刚你去洗毛巾的时候,秀琴姐跟我商量好的。我和她导一出假生气的戏,我做坏人,她假装生气,然后跑掉,给我们让出空间。”我支支吾吾地编了半天。
      “不会编故事,就别说谎。身上沾了越多香灰,就越不会说谎,这可是你告诉我的。还什么秀琴姐想给我们腾空间!你做坏人,她生气,然后跑掉。她要是想那样,直接说自己回去了,不就好了。何必这么大费周章?”也许是我的演技太过于拙劣与滑稽,郑小雯说着说着,便笑了出来。
      “不愧是最了解我的人!我在你面前,简直连海绵宝宝都不如!”我说。
      “彼此彼此!”郑小雯穿上风衣,又转变了一种情绪,柔柔地说,“好啦!有什么话就路上说吧!现在时间也不早了,我们慢慢走回去吧!其实,我也有一些话想对你说。但你的话好像比我急,非要今天说吗?明天、后天不可以吗?”
      “等一下!”
      “又怎么了?大晚上一惊一乍的。”
      “我差点忘了,有袋子没?装一些饭菜起来。”
      “装饭菜干什么?”
      “给长毛鬼啊!还有这五元钱,也是他的。”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钱,说道。
      “咦······昀火虫,你抢一个乞丐的钱?”郑小雯用调侃的语气说道。
      “不是抢的,是他下午给我的。也不对!是给谭村长的份子钱。”
      “行吧!你把外套穿上去门口等我一下,我去找袋子。”说完,郑小雯又跑回了厨房。
      我穿上衣服,背上包,走到门口,看了一眼那纸婚书,又目不转睛地看着忙碌的郑小雯,心里百般不是滋味。那天,不论我表现得再出奇,她都由着我,即便是生气了,也很快忘而淡之。
      不一会,郑小雯便提着一个红色的袋子,走出来说道,“好啦!走吧!今天罚你把我送回家!”
      “这是我应该做的,不必罚!你以前可没有这么客气过。”我接过袋子,把五元钱扔了进去。
      “怎么样?会冷吗?今天风大,都往南吹,要不要我走右边?”郑小雯问我。
      “不冷!还是你走左边吧!”
      “对了!讲到长毛鬼,昀火虫,你还记得之前祠堂狮子失窃的事吗?”郑小雯走到我左边,右手轻轻地挽着我。
      “当然记得啦!怎么了?”那一刻,我多么希望时间就此停住,所以走得极慢。
      “后来查清楚哩!并非是长毛鬼干的,哈哈哈!”郑小雯紧紧跟着我的步子,笑着说。
      “是吗?那是谁干的?居然栽赃一个乞丐。”
      “根本是时间久了,幼狮子自然脱落哩!然后被村子里一些贪玩的孩子挪到了山上。还有一次,上面来了几个大领导,说是要视察村子。谭村长他们都忙坏了,说是要抓长毛鬼起来,把他头发剃光,还买了床单被褥,要在凉亭里给他安家。这下把他吓得半死,以为要怎么了他,上蹿下跳,不知躲哪清净去了。”
      “哈哈哈!是吗?后来找到了吗?”
      “不不不!那种‘怪物’怎么能是给找出来的!要不是他自己跑回来,谁能找到他?”
      “有道理,有道理!是我疏忽了。”
      “领导刚离开村子,他就从深山老林跑回来了。除了垃圾、食物、虫子,还带回了许多枯枝败叶。身体却也比之前臃肿了许多,村里人都说,他肯定是跑到别的村讨食去了。”
      “是不是还多了一双新的白鞋子?”
      “你怎么知道?”
      “我下午见过他啊!就在新北家出来的路上。”
      “哦,对哦!你刚刚说了这五元钱是他的。我还以为你开玩笑呢!”
      讲话的间隙,我们已经走到了桂花树下。
      “到了!你去挂还是我去?”我拎着袋子,对郑小雯说。
      “你去吧!”郑小雯松开我的手臂。待我挂好袋子,又过来重新挽着我,悠悠地往村委走,“昀火虫,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当然记得,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忘的。就在那棵桂花树下,你穿着那条葵花裙。你知道吗?其实第一眼我对你没什么感觉,在我看来,你就像一杯白开水。后来相处久了,才发现你这杯白开水里面,原来放了这么多的调味品,让人上瘾,让人怜惜。爱上你的那段时间里,我一直挺痛苦纠结的,里里外外都觉得自己不算人,仿佛真成了一只自私的虫子。”
      “你这是什么奇怪的比喻啊?那你觉得男女之间,有真正的友谊吗?”
      “应该有吧!但不绝对!”
      “你觉得我们属于那种关系吗?”郑小雯突然停下来,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什么关系?”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朋友啊!你应该早就猜到了吧?就算没猜到,谭村长也应该告诉你了吧?我的选择。要不然你回来看到我,干嘛一副厌世的样子?还跟我赌了一晚上的气!还有那个什么婚书,是为我写的吧?我不想骗你,也不想你为了我再犯傻事。我很喜欢你,你总能在不经意间看透我的心思,就像一个知己一样。本来我想过段时间再告诉你的,我怕你接受不了事实。其实,阿远上个月就回来了,他还来了跃硭村。他向我求婚,我答应了。这个学期完,我就要离开村子了。”郑小雯小心翼翼地说。
      我不作声,只苦笑着。虽然早有预感,但由郑小雯亲自讲出,胸前的伤口就像重新裂开了一样,痛不欲生。
      “谭村长没告诉你吗?”郑小雯看见我的表情,隐隐不安起来。
      “没有!但我感觉到了。”我调整了一下心率,把郑小雯的手牵在自己手上,又向大队走去。她没有拒绝。
      “所以你就借酒消愁,跟我赌气吗?”
      “也不是完全为了你,还有张新北,有一半是为他喝的。至于那个婚书,的确是我爷爷托给我的,我也以为是写给我们的。害我高兴了好长时间。现在,我终于可以好好做个人了。”我牵着郑小雯的手,开心的前后晃。
      “我希望你能遇到比我好的女孩,把你们的名字写进那里。”
      “诶!这些祝福的话,是说给失败者听的。我们无所谓输赢!你看,我现在不是还牵着你吗?一日情侣一世圆!之前我不是说过了吗?不管你作何选择,我都能接受。不过一身尔尔罢了!”我抬起郑小雯的手,笑了笑。
      郑小雯吸着鼻子,抽泣起来。
      “好啦!明明我才是受害者,你怎么哭起来了?”我安慰她。
      “你还没回答我呢?”
      “回答什么?”
      “我们还算不算是朋友?”
      “所以我们的关系已经定性了吗?只能是朋友了?”
      “还有同事啊!”
      “同事也太冰冷了吧?”我抖了两下身子,故打寒颤。
      “那你觉得应该算什么?”
      “知己算吗?你刚刚提过这个词,红颜知己感觉挺文艺的,倒是符合我的气质。”
      “你真心觉得我还有资格做你的知己吗?”
      “再合适不过!”我说。
      说罢,便扔掉背包,牵着郑小雯跑了起来。我边跑,边抬头。在我们的头顶,我好像看到了一只萤火虫。它发着光,为我们照亮了前方的路。所以那一刻,我跟自己说,带着她,只管跑就好。
      “昀火虫,你跑这么快干什么?前面这么暗,一会要摔倒了。”郑小雯大声问我。奔跑已让她忘记了悲伤。
      “不会的,有人为我们照亮了路。我们只管跑就好。”我回她。
      “我说的是去大队的路,你指的又是什么路?”
      “去往天堂的路!”
      “那你的包怎么办?”
      “没事,送你回去我再来拿!”
      “要是让长毛鬼捡去了怎么办?”
      “不会的!他从不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我坚定地说。
      不到半刻钟,我们便跑到了秀琴家的菜园子边。秀琴家的院子外,添了一盏白炽灯,那灯开着,仿佛是为了照亮整个有我和郑小雯的世界。那种氛围不难让人伤感,我依依不舍地放开郑小雯的手,说道,“好啦!今天晚上感谢有你。最后一次了,像这样牵着你,叫你蜗牛。蜗牛,明天学校见!”
      “虽然我们做不成情侣,但你还是可以叫我蜗牛啊!况且我已经习惯了这个称呼。对吧?昀火虫!还有啊!秀琴姐不是让你休息两天再去学校吗?”郑小雯对我说。
      “没事,明天见!”我说。
      返回村委,差不多已经十一点。房间和会议室的门都半开着,钥匙插在门上。我推开门,打开了灯。一股木头蛀掉的腐蚀味,扑鼻而来。窗户边,那条半截的毛巾依然挂在那里,看见它,我竟产生了同情心,它和我一样,也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度过了一段时间。于是,我把它取下来,到厨房里用水冲泡了一会。而后便进了会议室。
      我用溚湿的毛巾擦了桌子,从包里拿出诗集本,翻到最后一页,又借了一支案上的笔,将梦里那个未唱完的诗歌写了下来。
      写完,便趴在桌子上,闭上眼睛哼唱起来,希望以自我催眠的方式,好让自己能够睡下。
      半夜,秀琴给我发了一条短信。我掏出手机放在腿上,打开了信息。
      “小俊,你千万不要怪小雯。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逼小雯作出的决定。当时你生死未卜,小雯非常痛苦,也非常纠结。后来,她男朋友回国了,也来了跃硭村一次,给她买了衣服,陪她上了几节课,感受她这几年来的孤单,又聊了很多。小雯坚信你能醒过来,所以同她男朋友说,她要等你。是我劝的她,我劝小雯要面对现实。我问她,假如你真的醒不来,是不是要同时辜负两个爱她的人?小雯考虑了很久,真的很久很久,每次想起你就跑到村口哭。最后才答应了男朋友的求婚。是秀琴姐对不起你!”
      我犹豫片刻,回了信息,“秀琴姐,放心吧!我没有怪蜗牛,也不会怪你。其实这次回来,就是想和你们道别的。我喝多了,有些累了,晚安!”
      回过信息,我便关掉了手机。手臂压麻了,便拼几张凳子,躺在上面。可无论我怎么冥想,却也睡不着了。
      天还未完全亮,外面刮起了风。风中有明显的脚步声,一会急,一会慢,一会又停下,一会已靠近。不知何时,我抱着自己的包,缩在了门后的角落里。惊醒我的,正是那无章的脚步声。很快,便有一个身影走到了会议室门口。我慵懒地抬起头,只在门缝里看见了一团黑。我想要站起来,却发现尾脊骨已和地板融在一起,动弹不得。
      “昀火虫?你在里面吗?”听见郑小雯的声音,我才还过神来,那一团黑,应是她穿的风衣颜色。
      我扶着门扇,万分痛苦地说,“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昀火虫,你怎么跑这里来了?你不会一晚上就坐在地上睡的吧?不怕着凉吗?”郑小雯急忙走过来搀起我,并搬了一张凳子过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坐在了地上,昨天晚上明明是躺在凳子上的。”我一手扶着腰,一手固定脖子,僵硬地坐了上去。
      “房间里明明有床,有被子。那被子还是秀琴姐换过的新的。你干嘛要睡这里啊?我看看有没有伤到哪里!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一定要跟我说啊。”郑小雯捏了捏我的手臂,又捏了捏我的腿。
      “没事的,就是坐久了身子有点僵。我也是因为看见被子都是新的,才不想睡那里。”
      “为什么呀?你念旧也不必念到这个份上吧?还非得盖以前的被子吗?”郑小雯一面生气,又一面笑着说。
      “你这么早过来做什么?”我问她。
      “还不是因为你。”
      “因为我······什么呀?”我扭不开脖子,只好斜眼看向郑小雯。
      “我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跟你说。我怕再不说,以后就没机会了。可你呢?连这最后的机会,都差点没给我。”郑小雯不想不顾,一脚踢在我的小腿上。
      “那你恐怕要再等我一下了,你看,我身体刚恢复好,这下又添了新伤!我发现你老喜欢踢人,是不是和秀琴姐学的?”我指了指小腿,不禁想起昨晚上沈文风的惨状,打趣道。
      “对不起!好了吧?赶快的,我扶你起来。现在离上课还有两三个小时,我们去月心湖走走。”
      “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行,别越帮越忙哩。”我向下滑动屁股,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原地跳了几下,“你看吧!我都说没事了。你不是有很多话想跟我说吗?走吧!你在前面带路,我怕我不认路了。”
      郑小雯不屑地哼了一声,走出会议室。
      我一瘸一拐地跟在她后面,问她,“秀琴姐都跟你说啦?”
      “你还好意思提秀琴姐?所以,又是我们两最后知道的吗?”
      “这次不是!你们是第二,沈文风第一。我发誓!连谭村长也不知道我要走了。”
      “是因为我吗?”郑小雯自责道。
      “对啊!我可不想天天面对一个爱而不得的人,何况是在穷山僻水里。要不,你让秀琴姐再拐一个小女生进来?”身子活络过来,我便小跑到了郑小雯右手边。
      “真的?”郑小雯看着我,得意地笑出了声。
      “别自作多情嘞!郑老师。”我说。
      “那你跟我说实话,别贫嘴。”
      “因为回来之前,我问过支教机构,他们说我这种情况,已经不适合继续待在这里了。若不是我执意回来,他们恐怕连交接手续也不让我自己办。”
      “那你什么时候办手续?”
      “上午。”
      “什么时候走?”
      “下午。”
      “所以你就是因为只待一晚,不想睡秀琴姐拿过来的新被子吗?”
      “还得是你郑老师了解我。”
      “昀火虫,你能不能别老是郑老师郑老师的叫了。我知道你心里不快,可我又有什么办法?”郑小雯停下脚步,委屈地说。
      我不作声。
      “枉我还自称是最了解你的人,却连你昨天晚上的最后一句话,都听不出来意思。你明明是在跟我道别,我却以为你会继续留在学校里。我真是笨!是不是我这么笨的人,已经不配你再叫我蜗牛了?”卷起落叶的狂风,吹乱了郑小雯的头发,挡住了她的眼睛,也让我有理由,转头看着她。也许她跟我一样,一夜未眠,素颜下的她,脸上爬满了褐色的泪斑。
      “恰恰相反!因为你是要奔赴幸福的人了,可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做一只慢吞吞的蜗牛。”我想要伸手去顺郑小雯的头发,却还是忍住了。
      月心湖畔,尽管太阳刚露头,湖水依然荡着余波。但那一刻,在我的眼里,已没有了美景与佳人,心里更是经不起任何的起伏。我拔了几根杂草,垫在闸口旁,好让郑小雯坐在上面。那三个闸口,同村里的大部分人一样,只在白天干活。我光着水泥堤台,坐在郑小雯身边。我望着天堂口,她望着跃往山。
      “昀火虫,你今后有什么打算?”郑小雯开口问我。
      “郑老师,你觉得这个村子怎么样?这里的人,这里的生活怎么样?”
      “我现在是很认真地在问你,你再答非所问,自说自话,小心我把你推下湖里喂鱼。”郑小雯微笑着,轻轻推了我一下。
      “我也在很认真地问你啊!”我不服气地说。
      “那好,今天我先回答你。我待在这里的时间呢,比你长了快一年,虽然一开始来这里,很大原因是跟阿远赌气,我单纯的觉得,越是偏僻艰苦的地方,越能让他知道心疼我。但当我作为一名老师,给孩子们上课以后,我渐渐明白了你那句‘青书入寒榻,不灭自归来’的含义。你没来之前,学校里只有我和秀琴姐,每天忙得不可开交,我们只好把每个学年的人聚在一起上课,我们的课本,都是跟镇上的学校讨来的。我问秀琴姐,为什么不再招些人,她说没什么人愿意来这里。后来你却来了。大家都把你当成宝,把最好的都拿出来给你。这里的人都很善良,这里的生活也很惬意放松,就像你说的,这里是一个天堂。可世人都知道,只有人死去了,或者外面的世界不存在了,才会愿意上天堂来。我也曾想过,要不就和你一起永远待在这里好了。可是,外面的世界是一个更为真实的世界,有理想,有我们的家人、爱人,有他们的理想,我们终归只是过客,迟早是要离开的。而学校里的孩子们,也会像我们一样,像以后来这里的所有老师一样,去别的地方,实现他们的理想。”
      “想明白就好,看来是我多虑了。”
      “多虑什么?”
      “我担心你会因为自己的离开,责备自己。放心吧!肯定会有人代替我们,来到这里的。天堂之路,犹如彼岸燎原,众心之所至。到时候这里的人就会忘了我们,而我们也会忘记这里的生活。”
      “嗯!”郑小雯用力地点点头。
      “轮到我回答你了。其实,我也还没想好,可能是先回家吧!”
      “就这么一句话?”
      “对啊!因为我真的还没认真考虑过以后要做什么。”
      “你那个做诗人的梦想呢?”
      “没办法实现它就不算梦想了。”
      “昀火虫,你会忘了我吗?就像这里的人一样。”郑小雯突然凑过来,额头抵在我手臂上,伤感地说。
      “应该不会吧!”我说。
      “说到要做到!”
      “可两个人只有陌生了,才能重新认识,不是吗?”我又说。
      “你真这么觉得的吗?”郑小雯有些沮丧。但我听得出来,她并没有哭。
      “哎呦!我跟你开玩笑的!我不是讲过了,每离开一个地方,就只会记得那里的女生吗?想忘也忘不了!”我只好安慰她,然后拿出了藏在衣服里的诗集本,继续说道,“对了,这本诗集留给你吧!我已经不需要它了。昨天晚上,我为你写了一首诗,在最后一页。我答应过你的!”
      “是吗?我看看!看你把我写成什么样了。”郑小雯立刻来了精神。
      “等我下午走了以后,你再看吧!呃······不行!以你的个性肯定会偷看,还是我先帮你收着吧!中午吃过饭再给你。”我把本子重新塞回了衣服里面。
      “小气鬼!”郑小雯撒着娇说。
      良久,我们都没再讲话。郑小雯埋着头,玩起了屁股下的草。我转过脸,望向了跃往山。
      “蜗牛,那你呢?”看到村子里姗姗而上的炊烟,原本空空的内心,也随之扭曲起来。
      大概是听到我喊了“蜗牛”,郑小雯欣喜地抬起头,问道,“我怎么啦?”
      “如果我永远都醒不来了,你会忘记我吗?即使你以后结了婚,有了孩子。”
      “我不知道!真的,我甚至都没有想过你会离开。”从昨天回来到现在,每次提起我的事,郑小雯总是饱含着非人的希望。
      “行吧!那我换一种问法。你知道一只蜗牛,最久可以睡眠多长时间吗?我是指真的爬行蜗牛,不是你这个‘蜗牛’。”我说。
      “不知道!多长时间?”
      “大概三年。”
      “所以呢?”
      “如果我死了,你可能会永远记得我,可我还活着,也许三年后,你就会忘记有这么一个人。蜗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昀火虫,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我的意思是,记忆这种东西,它不像我们的手脚。一个健全的人,手脚就会跟他一辈子;而那些断手断脚的人,先天残疾的人,那他一辈子就会没手没脚。可记忆不是那样的,可能我一辈子都会记得你,因为你在我心里有着特殊的位置,但也有可能,我三年后就会因为别的原因,慢慢淡忘甚至彻底忘掉你。在我醒过来,躺在病床上的那段时间,我总是强迫自己,去想去记起以前的事,有的事我一想就想起来了,有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比如我以前,我特别害怕那种一眼到头的日子,那时才觉得,看不到头的日子才是最可怕的。甚至走出家的这几天,我也一路走,一路想。就好像经历了一次别人的人生一样。”
      “昀火虫,我知道你的意思,也知道你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对喜欢的人真挚,对不喜欢的人闭口。虽然看上去会让人误以为你漠不关心,但它们只是你的裹挟而已!”
      “你还是不太明白,我要说的不仅仅是这些。在凤凰古城,因为等肖志菲回来,我多待了两天,也正因为多待了两天,我碰到了几个新鲜人。有世俗的小和尚。有两个长得一样性格却相反的人,看到她们,我又想起了大二那年,那年我刚结束一段恋情,跟那个我以为会一直在一起的人,我和她,我们是属于契定过生死的关系,魂穿梦绕,无以为佳,至少我是这样觉得的,但很可惜,那时我们都还少年,对未来饱有一种未知的恐惧感,就是这种恐惧感,届时超越了生死,后来,我遇到了一个同样喜欢我的人,就在我以为可以忘掉过去的时候,我们学校却突然出现了一个跟她长得几近模样的人,我不管你相不相信,蜗牛,这个世界的确存在着许多的巧合,两个长得一样的人,却被同一个人遇见了,而且还是两次,当时我就在想啊,既然命运如此,是不是在告诉我,我这一生非得是她了,或者是在偷偷暗示我,总有一天她是会回来的,可这份不可能的执念,却伴随了我很长时间,我没办法,我只能向那个喜欢我的人提了分手,前两天晚上,我还跟那个人通了电话,我们已经两三年没联系了,如今,她已经成为别人的妻子,并且很快就要当母亲了,我为她感到高兴。她们两,一个是我忘不了的人,一个是不能忘的人。当然,那个肖志菲也算是奇特的人,但她是我很快就会忘去的人。还有一个开货车的女孩,她叫小舟,我很感激她,因为在她身上,我看到了生活原来的样子,所以我今后只要过着生活,便会记得她。回到镇上,我去了医院,看望了谭小月父亲,很快地,我应该就会忘记小月是做什么的,可她父亲垂老挣扎的惨象,我可能一辈子也忘不了。”我不明就里的说了一通话,连我自己也想不明白的话。说完便激动地站了起来。
      郑小雯像是被我的样子吓到了,愣愣地看着我。
      “蜗牛,你还是不明白吗?”我问她。
      “好啦!你别这么激动啊,一下说这么多,总不能让我一下就理顺吧!但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昀火虫。你无非就是想让我顺其自然,得过且过,别老想着忘不忘的事呗!可你说的生活,我想问你,它原来的样子是怎么样的?嗯?”郑小雯也站起来,疑惑地看着我。
      “生活?”我突然语塞了,只久久地盯着郑小雯的眼睛。
      “说不出来了吧?”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友善的嘲笑。
      “生活!它就如春笋,如大雁,如湖水,如情如暮,如歌如泣。欲问生活何往兮!却问何归兮?虚命以为儒生,择木以为良禽。吁兮叹兮,道,亦戈之!总之,我就是希望你,一只聪明的蜗牛,能够照着自己的期待,一直生活下去!”我转过身,面对着月心湖,呐喊道。那一刻,我感受到了一种莫须有的力量,积压在我内心的无限焚想,如同泄掉的洪水一样,喷涌而出。我犹记得,那也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如此激昂。
      “昀火虫,你干什么呀!一会让村里人听见了,笑死你嘞!还有啊!生了并就好好活着,你割它做什么?”郑小雯似乎比我还兴奋,她在原地跳了几下身子,也跟着我喊了起来。
      “不是割草的割,是干戈的戈!”看见她如此开心,我喊得更加卖力了。
      “哦······那我也希望你,一只不大聪明的萤火虫,能够在生活中大动干戈!”
      倾泄完情绪,我和郑小雯都看着对方,会心地笑着。
      “怎么样?大声喊出来,心里有没有畅快些?”我问郑小雯。
      “嗯!没想到你这种性子的人,也有这一面。”
      “人生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在所爱之人面前,袒露内心。以前我就是不知道怎么表达,所以总是错过。那行!我们差不多回去吧!早上去哪家人那里吃?”
      “昀火虫,你忘啦?谭村长的儿子刚结婚,家里菜还多得是,当然是去他家啦!难道这也是你转眼就会忘的事吗?”郑小雯捂着嘴,笑得弯下了腰。
      “你看我,兴奋过头了。还一直以为你是我的衣食父母。”我捡起地上的青草,扔在了湖里,拍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勺。湖面上冒了几个泡,青草便沉了下去。
      “下午几点走?要不我去送你吧?”郑小雯收住心情,问我。
      “不用啦!我最讨厌哭哭啼啼的离别场合。上午写一份离职报告,让秀琴和谭村长签过字,然后再蹭一顿饭,我差不多就要走了。放心吧!沈文风已经帮我安排好了,谭三连会载我出去。你就安心上课吧!别让秀琴姐一个人太累了。”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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