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将军那些年》梓伊

3、议事

　　穆宁戈进入议事厅时，里面已经有不少人了。
　　此时，议事厅内正中众谋士和武将分了两边跪坐在许多矮桌后面，而他们谢必清此时正在主位侧后一旁，微微侧过头与主位上的主公李珉低声说着什么。

　　穆宁戈并不做声，往几日前才加出来的属于自己的最末的位置而去，半路上转头瞥了一眼对面。
　　正对上某个人也朝他看过来的目光。

　　孟佑。
　　当日被解救的十几人中，足有八个算是世家出身，虽不及袁孟高三姓，也算得上颇有名望了，但显然那些人无论是否本人有才华名气，都并不愿意在如今李珉所掌的燕州久留。

　　说来这也并不令人意外，若非几年前与燕州相邻的青州掀起暴乱，朝廷处置不利势头一发不可收拾，祸害得发起之地青州如今仍残破一片，也祸害得离得最近的燕州豪门望族与朝廷任免的州牧官员们死伤大半，好些未来得及逃出燕州的与青州之地的一样被灭了门绝了传承，也不会轮得到当时的燕州内太平郡的郡州李珉来挑起燕州的大梁。

　　李珉出身的李家压根算不上是世家，是祖父一代靠经商积累下家业后才勉强兴盛起来的，在如今大多数人尤其是真正的世家出身的人眼中，与平民泥腿子的差别并不算大。

　　更加之，李珉最初的太平郡郡守的位置，都并非正经的由人举荐而得，而是耗费金银买来的。
　　如此，便更不被世家子弟看在眼里。

　　故而，尽管当日带领穆宁戈等人去剿匪平乱的主将周文聪对那些人已足够客气，李珉身为事实上的燕州牧出兵去剿匪解救他们也算有恩，可仍然没有人看得起这里愿意留下，到了燕州的丹阳城后没两日便接着李珉赠的财物纷纷告辞。

　　穆宁戈记得那几日军中碰见闫涛闫将军，可是颇为愤愤不平对这些他口中的白眼狼很是不满，好几日都是骂骂咧咧的。受了燕州的恩，拿了燕州的财，却仍看不起燕州的人，尤其是他们主公。也幸好这些人好歹是保持了明面上的世家风度，并未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不然穆宁戈毫不怀疑闫涛会亲自提了双斧砍碎了他们。

　　几乎所有周文聪当初怀过渺茫希望的人都走了，却偏偏是所有人都没抱多大希望的那个人留下了。
　　江州孟氏，孟佑。

　　穆宁戈先前几日已想过许久这人不仅留在燕州还心甘情愿奉李珉为主的缘由，却是始终并无头绪，此时对上他的目光微怔之后也扯了个笑来，而后便转开目光落座而去，再往上首看过去。

　　端坐在主位上，众人的主公李珉样貌不算如何出色，却是端正平和，已蓄了短须，眉眼之间并没有多少严肃压迫之意，反倒略显随和。如今过而立而已，尚算得年轻，还很有几分热血之态。

　　众人早两日都已见过，今日来此便是为正事。
　　“此次剿匪十分顺利，燕州附近倒总算已无大队的贼匪，只是这口气却怕是还不能松，接下来于练兵一事上非但不可松懈，反要更上心些。粮草筹备也要再上心些，以备随时可供动兵之用。”

　　一旁的李珞眉头已皱了起来：“这……主公，咱们先前早就计划着要在各县开水渠通水道，以便农户来年春耕，此事需大量壮年劳力，本是打算待战事稍歇便从军中兵士抽调人手，可这……”

　　李珉帐下的谋士与旁人相比算不上多，也都未有多大的名气，但也算周全够用，而其中，李珞虽行军布阵筹谋设计之事并不擅长，但在这一州一郡之内打理杂务安顿民生很有一套。加上他与李珉同出李家，算来是李珉的旁支堂兄，最早跟随李珉起家，感情最是深厚。燕州内的诸多杂事多半都是他在料理，此时想到影响，便第一个开了口。

　　有了李珞开了这个头，武将这边的闫涛便也忍不住开口：
　　“是啊主公，这乱军主力如今也不在燕州，咱们这儿已经把这燕州附近尽数肃清，再无隐患了都。那这还要咱们紧着练兵，还要防着谁来找茬抢地盘啊？”说着说着，闫涛突然想到什么，身高九尺的壮硕汉子精神一震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咱们可是要主动出击出去干架了？主公放心，您说去打谁，老闫我就——”

　　李珞身边先前半眯着眼睛的庄茗打断了被自己的猜想弄得兴奋起来的闫涛：
　　“老闫你歇着点儿吧，千万别真带人出去给主公惹祸。以如今形势……可不能轻易动手。”

　　闫涛对与自己相处了不段时日的同僚们，尤其是在他看来身为读书人格外有本事的谋士们的话，还是很能听得进去的。见庄茗这么说，便也缩了回去，只是在这屋内对比其他人尤其显得高壮的汉子还是忍不住嘟嘟囔囔：

　　“这也不能打那也不能动，老周都出去剿匪溜达一圈了，偏我没捞到，可是憋屈死了……那如今练兵是为谁？总不会是要去帮别人平乱的吧？前日听说，眼下正领兵对上十几万乱军主力的大将军那边儿可不太顺利。”

　　闫涛口中的大将军，是大景朝货真价实有朝廷册封的大将军陈灵锋，那可与李珉帐下这些只是在他们燕州境内由李珉给了个杂号的将军们大有不同的，毕竟就连李珉本人，如今虽已实际掌管一州之权，却从没有真的获得过朝廷承认的燕州牧的身份。

　　闫涛话说完，帐中就是一默。
　　闫涛瞪大眼睛：“不是吧？老闫我说中了？”
　　李珉忍不住抬手扶额。

　　谢必清笑道：“算了吧，以咱们那位大将军的性子，不战到快全军覆没，是断断不会放下脸面向人求援的。尤其是咱们燕州这边虽对上的都是小股散兵，可打了好几回都是胜得干脆利落，消息传到大将军耳朵里，他更该看咱们燕州不顺眼了，就算到了向各州军求援的那一步，主公也是绝不在他考量之内。”

　　穆宁戈跟闫涛一样朝着说话的谢必清看过去，却见谢必清抿着嘴不再开口，反倒瞧了一眼已孟佑。
　　孟佑明白了谢必清的用意，轻笑了一下倒也没有再沉默：“是为了边关。”

　　孟佑并未等没听明白的闫涛继续发问，便接着解释起来：
　　“朝廷兵马调了一半于大将军陈灵锋，供此次平定匪乱，他应不至于败，但以他之能，也只是不至于败。届时战事一时难以了结，朝廷军损失渐重，各地人心难免浮动。中原局势不稳，怕正是北境外族盼之机，不得不防。加之冀州牧王明泉素与大将军交好，行事越发嚣张，以前便常有故意截扣经冀州往代州而去的军饷赏赐的举动，偏近来大将军得势，王明泉越发肆无忌惮，代州牧刘维希与王明泉不睦也曾因谏言得罪过陈灵锋，这几年都极为艰难。代州北邻匈奴与突厥，若无大规模战事也许尚可支撑，但……”

　　其实与北面外族相邻的除了代州还有凉州，但对比起来，虽然也不如何受如今朝廷重视，可到底没得罪什么人朝中也有些故旧的凉州牧薛英的境况可是好上许多了。

　　孟佑解释完这些，议事厅内不少人在恍然大悟之后都露出了几分凝重的表情。
　　连前一刻还大大咧咧的闫涛都皱着眉头沉默了下来。

　　李珉叹了口气：“正是如此。咱们燕州虽是小地方，兵力也并不能比雍州冀州，但北境若真起烽烟，我们也绝不可放任不管。”
　　穆宁戈抬起头，深深地看着主位上的李珉。

　　投入李珉麾下，这还是穆宁戈在好友谢必清的描述之外，第一次这样清晰地去看这位甚至到了如今仍不是名正言顺掌管燕州的主公。

　　尽管李珉帐下少有世家名族出身的人才，在孟佑之前身份算得上最高的董祈和庄茗两人其家族也早便分崩没落如今几乎无人提起，可在世人眼中，他们仍然是不同的。

　　至少与穆宁戈这样其祖仅为普通农人其父仅为一个寻常木匠的平民出身，是完全不同的。

　　所以其实这么久了极少有人问过他的真切来历。左不过是在乱匪肆虐难以活得下去的时候，算得上有几分眼光地来到燕州从军，也许与大多数普通兵卒一样，起初也不过是为了吃上一口饭，所图也不过是在这个乱世活下去而已。

　　没人问过，但穆宁戈自己记得。
　　自己是凉州人。

　　凉州与代州相邻的边境一处根本没有名字的小村落，就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他甚至还记得距离村子要走上整整两个时辰的小镇上，在年幼的他眼里繁华热闹的模样。

　　但……
　　凉州与代州交接的北地，可真不是什么好地方。
　　凉州以北的羌族，代州西北的匈奴……

　　那一年，穆宁戈八岁。
　　羌族与匈奴两支骑兵谈成了交易，合力冲破防御杀到镇上……
　　那是穆宁戈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血红色的炼狱。

　　恍惚了一瞬，穆宁戈回过神来，双膝触地直起身来，对着上首的李珉弯下腰，双手抱拳，分外恭敬而诚恳行礼，一字一顿，认真无比：
　　“谨遵主公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