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青天记》浪雪

7、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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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小姐，临动身了还要来看一眼吗？”
　　“我来送送大哥，兄弟们辛苦了！”
　　入冬的初雪之后，天气陡寒。但淤积多日的云霭总算散开，斜沉的落日洒落金鳞万千，浓墨重彩的海天一线，各种艳丽的颜色驳杂在一起，分外绚烂。
　　今夜，货船将驶离永平城。
　　龙柘在底舱检查完货物的封条，走上甲板。她在心底不停地告诫自己，冷静，冷静！本以为会喷涌而出的怒火，在看到大哥的一刹那，陡然熄灭。
　　她懊恼地捏了捏拳头——内心深处，她永远是敬畏这个大哥的！这些年，他不光是家中唯一的支柱，还是她的师长。平心而论，无论他对漱悦和哥哥做过什么，他向来待自己不薄！
　　“大哥……”那两个字不由自主脱口而出时，所有指责与质问通通沉寂了下去。她依然把他当做兄长，那么，还能怎样斥责？
　　龙柘看到她神色有异，一瞥之下便明白了，不动声色：“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远远地，谢显朝兄妹两人走过来。她转过头去，不敢面见他。龙柘忽然在背后按住了她的手腕，叮嘱短促有力：“赶快回去，我自己会小心！”
　　“什么？”她没听清，茫然看着龙柘，他的脸色分明已经有变，几乎是推开了她：“我叫你赶快下船！”
　　甲板陡一颠簸，她差点没站稳。忽然高高扬起的风帆迎着海风鼓动，船锚脱岸，岸边的景物缓缓移动起来。
　　来不及了！早料到他会在今天动手，却没想到这么快！龙柘一咬牙，将她推到背后，犀利的目光直射谢显：“谢世兄，你这么快就忍不住了？”
　　两个男子锋利的目光相对，她的膝头几乎一软——难道……还有更多她不知道的隐衷？
　　离岸的货船，越发快速地向着海天一线的方向驶去。退潮的风浪已起，甲板晃动不止，她一步上前，却被龙柘死死制止在背后。谢显冷冷打量了她一眼，那样的目光，陌生至极。他从来都是儒雅俊秀的样子，从未流露出那么凌厉阴冷的神情！
　　是她忘记了！谢显是在明争暗斗中长大的，坐拥大河以南的海运航道，骨子里，他同大哥一样是海中蛟龙！
　　“谢世兄，对妍舟下手，难道不辱没了你的身份么？”
　　他微微冷笑，锐利的唇角宛如弯刀：“成王败寇，龙世兄如何取得了今日的地位，还有人追问吗？”
　　龙柘略一回头，瞳心一闪，示意妍舟退后。她的眼睛却忽然张大，极度的恐惧与震惊完全遮蔽了兄长的警示——“谢显你……”
　　谢家的武士，正慢慢逼近甲板，如墨的黑衣宛如涌来的潮水。谢显手势示意，他们不再前行，密不透风地将三人围在中央。
　　因为货船自永平城去往苏州，船上的镖师船工大多是谢家的人。能够这样机敏地听从谢显的调动，绝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做到的！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精心计划，步步为营！
　　谢显打量着龙柘，毫不掩饰鄙夷的神情：“龙世兄，你忍心让妍舟嫁给一个病秧子，怎么现在倒心疼起她了？”
　　妍舟甩开龙柘的手，低下头用力吸了一口气，怨恨与惊诧纠结在一起，她的眼前一片空白。毒杀漱悦，迫害龙墨寒，利用她的婚姻……这些都是龙柘做出来的事！她应该恨这个人，为何此时还要与他共同进退？
　　但大哥终究是她的亲人，总好过谢显从头到尾的欺骗！
　　“不错，我的局，只能骗得过龙妍舟——但是足矣！”
　　龙柘嘲弄地笑着，一只手却有意无意地握紧了剑柄：“亏你做的出来，把取出来的暗器再放回去！”他的目光转向妍舟，揶揄中却有几分兄长的无奈，“也亏得你相信，你大哥能做出这种事！”
　　原来真的是这样！她懊恼地咬住了嘴唇，惭愧与耻辱一时全部涌上心头——谢显的局，只是为了骗她一个人！二哥说的没错，龙柘虽然阴险，却不必用这样卑劣的手段整治谢显。
　　“那么那些海盗也是……”
　　她恍然记起，龙柘曾经隐约提点过——正是因为谢显提醒她勒住海盗的口舌，她才会忽视他们身上的机关！原来大哥早已心知肚明，静观其变！
　　细细想来，从新婚之前的海盗，到他肩头的暗器，步步为营都是在引她上钩！如果她一念之差，答应谢显同他私奔，凭借她手中掌管的人力货物，谢显将可以收服半个龙氏船运！
　　当初大哥执意选择羸弱的谢彦清，就是为了杜绝赘婿反客为主的恶果。谢显精心布下的天罗地网，只为骗取一场不可告人的婚姻！
　　她忽然有一种虚脱般想要睡去的疲倦。她自以为保护二哥，在家族中担当大哥的左膀右臂，不负龙三小姐的盛名，却想不到所有人都洞若观火时，唯有她当局者迷！
　　紧握刀柄的手在止不住地颤动，妍舟一步上前：“大哥，这个败类……”她所能想到最恶毒的词句，冲到唇齿边却哽住了。谢显冷漠嘲弄地看着她，击垮她所有的意志——最大的讽刺，便是她真的上当！他的微笑，儒雅，隐忍，果决……竟然真的骗了她！
　　谢家的武士见妍舟长刀出鞘，蠢蠢欲动。包围的圈子慢慢缩进，谢显的目光冷冷一扫，厉喝：“都退后！”他的瞳子，灼灼燃烧着炽烈的诡火，直射妍舟，“我问你最后一次，要不要跟我走！——只要你跟我回谢家，盟约之事照旧！”
　　“妍舟你退后！”不待她回答，龙柘已经厉声呵斥，不由分说地挡到了她面前。她明白，这场决斗，仅属于那两个同样为了权势地位争斗半生的男子，她从来都是局外之人！
　　谢显已经失去了耐心，一挥手，谢家的武士涌了上来，齐齐攻向妍舟。
　　刀花闪烁，她一刀扫过一齐刺来的长剑，翻身跃到龙柘身边，虎口的剧痛瞬时转变为燃烧一般的灼热。她狠狠握紧了刀柄，已经又有无数柄长剑刺到面前。
　　“不要管我！”龙柘的大喊让她头脑一醒——那些谢家的武士，只是为了缠住她，他们想必不敢伤她性命。但是大哥，他有几成胜算赢过谢显？
　　甲板见稳，货船已经全力扬起风帆向前驶进。龙柘深知，越是拖延，龙家的优势便越是微薄。此刻，谢家的人虽然暂时局面，掌舵扬帆，但货船终究从龙家的地盘上离港，只要他能制服谢显，登时可以力挽狂澜！
　　谢显的长剑，携着阴冷的风直刺他喉间。龙柘步法移转，那一剑从颈边掠过，寒意凛然
　　这一剑，分明已经用上了他全部的功力！
　　杀死龙柘，强娶龙妍舟，这个计划，他究竟酝酿了多久？
　　两人的长剑连续相碰，迸溅的火星照亮彼此的面容，阴翳如天色。
　　谢显的剑招诡秘轻灵，龙柘则已刀行厚重见长。若论修为，两人难分高下。但甲板上满是谢家的武士，刀光剑影之间，妍舟又在背后身处险境，谢显处处占了先机，龙柘连续几剑挡住他的攻势，心已经沉到了谷底。
　　谢家的武士，招招阴毒凌厉，直攻要害——按照谢显的指令，但为了迫使妍舟屈服，只要不伤及性命，各种手段在所不惜！
　　他也是性情倨傲的世家侠少，竟然会用这种以众敌一的围攻之法！为了权势，他真的可以不顾一切吗？
　　妍舟的刀锋已经渐渐迟滞，沉重的手臂每挡住一下攻势，都勉为其难。终究是女孩子，同时迎战那么多训练有素的武士，武功再高也会落败！闪烁的剑锋掠过她的手臂，她几乎无力以刀锋相抵。
　　一阵刺痛惊醒，手臂上绽开的皮肉转瞬由冰凉变为火辣。又是一道剑光闪过，她万念俱灰地闭上了眼睛。从始至终，都是她自作自受！
　　——“妍舟！”
　　大哥的剑锋，挽出一串剑花，四五柄长剑同时败退。她茫然看着他，汗水淋漓的脸上透着苍白的雪色。
　　“大哥，我……小心！”
　　龙柘分神之际，肩头一凉，继而是钻心的剧痛。谢显薄如蝉翼的剑锋，已经刺过肩胛，若不是躲避及时，只怕正中心房！
　　谢显已经将他逼到围栏边上，身下是汐浪汹涌的海面。她拾起长刀，拼尽全力挑开他的剑端。谢显剑锋一转，绞开她的刀锋，手腕再次火辣辣地一震，她脚下几乎一个踉跄。
　　冰冷的剑锋轻佻地点在妍舟喉间，谢家的武士们不敢再轻举妄动，围住三人随时听从谢显的命令。他邪异的冷笑漾在唇端：“我再问你一次，要不要跟我回谢家？能让我如此垂青的女子，这世上可不多啊！哈哈哈哈……”
　　他的剑端……是淬毒的！龙柘肩头的伤已经波及四肢，意识正在慢慢涣散开来，思绪愈发不受控制地弥散开。没有时间了……他握剑的手青筋暴起，全身的力量都凝聚在五指之上。他忽然看定了妍舟，锐利的目光宛如重剑：“妍舟，你记住！龙家是我一心经营的，我不许任何人染指！”
　　他凝重的语气，让谢显心底一沉，不假思索地挥剑转身。妍舟的瞳子蓦地张大，只看到谢显雪亮的长剑，直穿大哥胸口，肌肤破裂的细小声音，在她耳膜里放大为惊雷霹雳——“大哥……”
　　“你记住！”
　　谢显一愕，不想这一剑竟真的得手。他性情自负高傲，佩剑绝不轻易离手，但剑锋深入肌骨，绝不可能拔出。
　　刹那之间，龙柘手腕一震，手中紧握的剑锋深没至柄——“妍舟，你记住……”
　　那一剑，几乎用尽了他所有的气力。在谢显错愕不及的千钧一发，他用臂肘狠狠撞开甲板上的围栏。
　　谢家的武士惊慌失色，已经来不及阻拦破碎的围栏坠下深海。
　　他要用生命捍卫苦心经营的海运帝国，那是他的心血，无论一夫当关或是多谋善算，都不得染指触碰！弟弟不行，谢显更不行！如果走投无路，他情愿鱼死网破，以一死换得完璧江山！
　　“哥！”
　　沉坠入海的身影，溅起巨大的浪花。咸腥的海水洒上甲板，湿透她跪倒的膝头：“大哥——！”
　　那两个曾经叱咤风云的男子，转瞬便被翻卷的海浪吞咽，潮声依旧，刹那的光阴，已经遗忘了所有悲喜。
　　她忽然站了起来，慢慢转过身，看着那些惊恐交加的谢家武士。他们失掉了首领，已经六神无主。那个少女闪着火光的眸色，却宛如烈焰，绵延万里，瞬时已将正搜货船燃为灰烬！
　　“你们要带我走？来啊，一起来啊！”
　　她血迹斑斑的长刀，挥舞如狂，怒火注入四肢，仿佛取之不尽的力量。
　　“龙小姐饶命啊！”谢显已死，谢家的武士便是散兵游勇，不成章法，更不敢痛下杀手。那个近乎疯魔的少女，长刀所向之处，血流漂杵。
　　杀戮……
　　满眼弥漫的血色淹没心底，她最后一剑刺透一个人的胸膛，忽然觉得好倦。紧握刀柄的手指间，已经溢出鲜血，汗水浸泡在伤口上，却没有丝毫的痛意。
　　龙柘与谢显，那两个占据了他所有爱慕与厌恶的男子，竟然就这样离开了吗？无论爱憎，她再也没有机会见他们了？！
　　她模糊的泪眼，看到零星几个谢家的刀手，惊恐地步步退后，几乎拿不住颤抖不止的剑锋。哑哑地苦笑，她扶着围栏，无助地委顿下去。他们只是一些微乎其微小人物，杀掉他们，能换回两个所向披靡的男子吗？夜幕下漆黑的海潮，倦怠地敲击出褶皱般的浪花。
　　潮水不舍昼夜，终能洗刷礁石的记忆。要多少年月，才能让她忘记，这段爱恨的纠葛？
　　黑暗彻底吞噬了海天衔接的一线斑斓，空旷的潮声拍打在船舷上，溅起雪白的沫子。围栏上巨大的缺口宛如无尽的深渊，通向潮汐翻涌的溟洋。唯有她呜咽的低语，伴着海潮起伏。
　　“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