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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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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雪过后,永平城连续下了几场大雪,到处都是清肃的白色。今年的冬,真是来得格外早。树梢桠枝上还缀着未褪尽的苍绿,已经堆上了晶莹的雪屑。松柏一夜之间冰堆雪砌,满城莹白。骤来的寒意,迫使船家提前封港。繁忙的码头陡然静下来,偌大的永平城宛如冰封。
连续几天不眠不休的忙碌,直到最后一艘货船入港,忽然清闲下来的寂静扫清了所有用以躲避的借口,面对的时刻终于到来。
她迟滞地站在房门口,剪影宛如纸片一般。
纷飞的雪片落在羽睫眉梢上,瞬时便被灼热的泪水融化。她扶住了窗棂,却迟迟不敢走进去。
大哥离开以后的日子,处理后事,平息谢家的事端,与二哥重整旗鼓……当尘埃落定,纷争与喧嚣渐渐远去,她终于明白,她所做的事情,都是为了逃避。
从始至终,她对不起碧苑!
无论她与大哥有多少恩怨纠葛,碧苑从未对不起任何人!她只是大哥的傀儡,自从嫁进来,女萝无依,她唯有卑谄足恭地充当龙柘的眼线、工具,可是她一直在暗中提醒她,照顾二哥!
“妍舟,怎么不赶快进来呢?”
碧苑忽然看到她在门口,连忙拉她进屋。房间里仍旧是大哥在时的摆设,案台上新研的墨汁散发出阵阵雅香。
“你看你,刚做了新娘子的人,怎么能戴这个呢?”她轻轻摘下妍舟头发上的白色绢花,随手放到了案台上。
大哥死后,因为忙于应对里里外外的琐事,她只是插戴白花示意重孝在身。碧苑轻轻捋着她的头发,清瘦的脸上却没有悲伤,那样恬静的淡定,慢慢抚平她心中的愧疚与悲凉:“妍舟,你大哥以前特意嘱咐过,如果他先于你离开,你不必为他戴孝。”
清了清嗓子,碧苑的声音略为清亮,仿佛记起了那日夫君的叮嘱:“万事以龙家基业为重,不必拘泥俗礼,仪礼宗后之事不得偏废!”
她刚要说什么,喉头一酸,不由自主地转过了身:“嫂子,我……”
碧苑微笑了,轻轻拍着她的背脊:“你这个孩子……你知道么?你大哥一辈子什么都放弃了,唯有对你,他是真心的。”
她缓缓阖上了眼睛。那是她的夫君啊,她亲眼看着他抛弃了一件又一件珍重,明白他脆弱得有如惊弓之鸟的骄傲。
用漱悦与胞弟换得的身份荣耀,他怎能泰然处之?他始终是害怕的,怕终有一日,凌空架构的地位轰然倒塌!
但是妍舟——这个他一手栽培出的妹妹,是他所有的寄托与希望!他们是兄妹,父女,挚友,师徒,对手……她是他一生的心血所在!
“妍舟,你是他生命的延续。无论大哥做过多少让你记恨的事,原谅他吧!”她苍白的脸颊犹如雪色的琉璃,眼前年轻的女孩子,真是让她嫉妒呵!至少她可以选择,不必像她一样,一生依附于父兄夫君。
“妍舟,你知道你有多幸运吗?”凝视着少女迷惘的神情,碧苑的视线渐渐模糊起来,“所有人都是爱你的。无论是你大哥,墨寒,谢家兄弟……“
她再也控制不住,失声大哭起来:“可是、可是我一直恨他!他因我而死,我却恨了他那么多年!”
这些年,她从来不知道大哥也是会“爱”的!这个一生都在为了权力与地位争斗的男人,几乎把所有的韶华与珍爱都牺牲给了野心的祭台。但他是爱她的!长兄如父,他倾囊相授,把她培养为左膀右臂。那不仅仅是利用,是……爱!
那样的爱,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这个一辈子都在忙于伪装的男子,早已忘记了爱一个人该如何表达。他用性命证明了一生羞于出口的兄妹之情。
“妍舟,有些事情,在你的年纪里是永远无法明白的。怜取眼前人吧……不要等到日后再懊悔!”
龙柘过世后,二公子龙墨寒接管家业。
桃符换旧之时,三小姐龙妍舟押货至淮安,暮春方归;
三月至台州,直到仲夏。
七月至泉州——转眼之间,又到初秋。那场惊动江湖的婚事,转瞬已经过了一年。
一年的时间,可以漫长如海枯石烂,也可以短暂如朝生暮死。
龙谢两家的船运帝国,在那场揣测纷纷的联姻之后鼎盛之势一日更胜一日。谢显与龙柘的死,不免让江湖中人百般议论。他们不约而同的缄默不言,让猜测的人们渐渐失去了兴趣,直到流言平息。
或许,龙谢两家本就是他们忖度之外的事物,仅作闲时谈资。
碧空如洗的秋蹉跎而过,永平城的寒冬,没有披红挂彩的喜宴,封港前的最后几日繁忙,也免不了萧瑟的颓败之气。从港口匆匆回到龙府,来不及歇息片刻,她马上见了龙家今日的当家人。
“哥,这次的货……”
龙墨寒忽然止住了她,轻轻扳着她的肩头:“妍舟,你成亲已经一年了,成天奔波在外,让我怎么说你才好?”
妹妹年轻的面容上,已经有了风霜的痕迹。
货船漂泊在海上的日子,在那些更长漏永的夜晚,她常常与手下的弟兄在甲板上把酒言欢。斗转星移,众人回到舱中休息后,她便一个人坐在甲板上,看着满天明亮的星斗,团团闪烁。
辛辣的烈酒,将温度延展到百骸四肢,心底却愈发空旷。穹窿与溟洋之间独自飘荡的货船,渺小得宛如沙尘,在潮声里缓缓前行,她哑哑地对自己笑了,将酒囊里最后一口灌入喉中。夜晚的海风拂在身上,把烈酒的温度一并带走。
从前在海上走镖,她从未觉得孤单,因为那些日子有大哥——她怨恨了半生一心想要取而代之,却不由自主依靠尊敬的大哥。
这一年来,她用昼夜不分的忙碌填满大哥离开的空虚。总有一个人,时常闪现在她心里。她却害怕,宁愿让心境寂静如旷野,也要将他束之高阁。
然,六合俱静的深夜,她躲不开天罗地网般的孤寂。手臂上的镯子滑动碰撞,发出琐碎凌乱的微小声音,犹如心中凌乱的思绪。
究竟何时,心境可以宁静如穹顶?
“小姐,还不去休息吗?”
“哦,严叔……我、我在这里坐一会儿。”
老人脚步蹒跚地走到她身边,她连忙站了起来。因为不胜酒力,脚下竟然一个踉跄。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把酒囊扔到一边。严叔是父亲当年的手下,看着他们兄妹长大,还有什么能瞒过他吗?
“妍舟,你年纪还小,总有些事情不是当时就可以明白的。事后明白了,不必为当日的所作所为愧疚。”
她不由自主地捧住了脸颊,酒意还在,滚烫的面颊,应该在深夜里暗暗燃烧。
“严叔,我不是因为觉得……对不起他。”
“哈哈!妍舟啊,如果累了就回家歇一歇吧!有人等着你回去,总是好的!”
——她默然地低下了头。她不见他,不再是因为厌恶或轻蔑,而是愧疚。
大哥与谢显同归于尽,龙谢两家不免横生枝节。如果不是他在其中斡旋,只怕盟约早已土崩瓦解,一场血战在所难免。
他在其中表现出的冷静与睿智,让她无地自容。她从来只当他是个不问世事的酸腐书生,不解江湖之事。其实,他该比任何人都见过更多身在江湖的身不由己,正因为置身事外,他反而更加淡定。
看着书房里运笔泼墨的清癯身影,她的目光忽然飘散开来。
从头到尾,他都是清楚的。谢显的阴谋他一直看在眼里,也看着她如何一步步走入他的陷阱。
然,他平静如水。
严冬萧杀的暮色,缓缓铺陈在清雅的书房内,淡金的光芒扫过书卷笔墨,她忽然哑然失笑——枉她自诩纵横江湖,谋略过人,可是她真的主宰过什么吗?二哥因她而荒废多年,大哥因他而丧命,她最看不起的夫君,却是最后帮助她最多的人。
谢彦清看到她,淡然微笑,停住了笔:““妍舟,回来了?”
她僵僵地笑着,却不知说什么好。是感谢,歉疚,寒暄,还是沉默?
“对、对不起……”
断断续续的几个字一出口,她的脸颊涨得滚烫,手指抓着衣角迟迟不敢抬头看他。手镯在腕上滑动着,彼此相碰的轻响在安静的房间里,宛如细语。
“妍舟,我一直在家里等你,你终于肯休息一下了。”向来素淡的男子放下笔,温然笑着。年轻的妻子脸上还有稚气未脱的羞赧,怯怯地对上他静如古井的目光。料峭的初冬,琼瑶玉屑纷纷扬扬散落一地。
房间里,有微许的暖意蔓延开来。她游离的目光飘到他案台的笔纸之上,只看到他清拔的笔迹,宛如雪中青松。
遥暮颓开
秋行悄渐
但听汐退潮还
渡寒鸥鹭
天水剪峰峦
苍绿弱金自坠
满庭碎
一树空闲
云成絮
长空若锦
相映演斑斓
坐观浪起处
月华清昼
彼岸阑珊
笔至铜驼叹
今古同看
只只待雪堆冰砌
仿故旧
脂玉山川
千帆尽
潮平风静
两处亦成欢
她反反复复地念着最后一句,目光渐渐凝聚起来。谢彦清漆黑的双眸仍旧深邃如静海,唇边淡泊的笑意风清月明。
成欢,成欢。
他依旧是要她“成欢”的!
——他究竟是谁?妍舟的神情,渐渐迷惘起来。见过了那么多的轨迹、倾轧、迫害、争斗之后,他如何能岿然不动地坐观潮气汐落,风起云涌?
思绪凝滞,不得而终,她却蓦地释然了。
既然是成欢,总归是好的!蓬莱不可到,若水三万里。与那些虚无的求不得相比,这个愿她“成欢”的男子,才是天作之合!
“小时候在船上,大哥总是对我说,他不会一直陪着我的,总有一天我要独自上路。他说的没错,我已经走了一年了。”
回忆起这一年的漂泊——鏖战海盗的激烈,或深夜独醉的孤独,她终于懂得,她是想念这里的!每当想起这间宁静的书房里,有一个人在等她回家,寒厉的海风,顿时无可畏惧。
——有一个人值得等待,总是好的!
“那么现在,你要回家了吗?”他依然温和地微笑着。
她怔了一会儿,惘然的目光一点一点清晰起来,最终坚定地点了点头:“……对,我想休息一下了。”
他们静静地对视着,北国严冬的清寒,就在那份熨帖的温婉中,渐渐有了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