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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6—
      “谢……彦清,这批山参鹿皮,我必须亲自押送到南方。”
      她竭力装出肃然冷厉的神情,面对他素淡如水的眸子时,却忍不住低下头去——嫂子说的对,跟大哥比,她太过天真单纯,甚至连最简单的伪装都学不会。
      谢彦清一愕,缓缓将笔搁到了笔架上,手指还迟迟地按着镇纸石:“是大哥安排的?”
      她想违心地说“是”,话到唇边,却生生哽住了:“……龙家第一次经谢家手运货到南方,事关重大,我理应亲力亲为。”
      谢彦清轻吐了口气。他虽未曾练武,但自小耳濡目染,不知见了多少阴谋诡计,家族之争。新婚的妻子城府远逊兄长,她的掩饰,难道能瞒住他吗?
      “妍舟,我们终究是成了亲的。”他的肺腔之间,一阵阵的空虚无力,不由得轻轻按住了胸口,脸色登时黯淡下来。
      一语被他戳穿,妍舟清了清嗓子,只能用强硬遮掩心中的愧疚:“这个家就靠着大哥和我支撑,难道成了亲我就把生意放下了?”
      被她一阵抢白,谢彦清垂下了眼帘,桃叶般的阴影笼罩住眼睑。沉寂的回应,反而让她更加焦躁。妍舟的双手撑在窗台上,用力吸了两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心跳渐渐减缓,她恍然明白,那不是愤怒,是歉疚。
      这个人,是她“娶”进门的,可她是怎样对待这个夫君的?除了厌恶与轻蔑还有什么?
      她的性情向来倨傲,自小跟着哥哥斩风破浪,除了父兄,她服过谁?片刻的心软与歉意,竟让她为自己羞愧——不能这么认输!她既然“娶”了他,就要让他明白龙家的威严!
      “江湖之事你不懂!这个家离不了我!”

      货物已经装上了船,随时整装待发。因为近来接二连三地出事,龙谢两家都不敢掉以轻心,日夜有高手在船上巡查守卫。
      龙家现在草木皆兵,连新婚不过半月的三小姐,都日夜不休地守在船上——旁人窃窃私语,她听见了只是冷冷一眼回过去,傲睨自若的神情宛如冰雕。
      她的心思,龙柘了如指掌。但现在箭在弦上,管不了这些家事。何况,三小姐到底名声在外,她留在船上,龙柘放心。
      眼看万事俱备,随时可以起航,她蹙眉看着挂在桅杆上的落日,拂开额头上的头发。
      这批货送往苏州,谢显也便功成身退,往后两两相忘,月白风清。
      心底隐隐一疼,她埋下头,手指用力抓在围栏上,
      若是未曾相见,彼此反倒无所牵挂。偏偏一面之下,别生枝节。
      “妍舟,你也在船上?”
      她匆忙收拾起凌乱的心绪,勉强笑着行礼问好:“谢世兄。”
      船头的海飞吹得他衣衫拂动,落日的一点余辉,洒在眉眼之间,她心底再次一痛:“这几天整日守在船上,有劳弟妹了!”
      她胡乱回了一礼,心乱如麻,却要装出淡定如常的样子:“哪里的话,这是两家的生意,我本该出力。”
      妍舟按了按额角,忽然想起了什么:“谢世兄,这次的货物会由我哥跟你押送到南方,我……暂时留在家里。”
      ——最终还是做了这个决定。大哥说的对,她与谢彦清的姻亲,不仅仅是两个人婚事,更是两个家族的盟约。无论她对谢彦清有无好感,都必须恪守规则!
      她怕自己失足。
      谢显先是一怔,片刻的思忖过后仿佛明白了什么,唇线一动:“这是龙世兄的决定吗?”
      妍舟果断地摇了摇头,正视着他,目光却慢慢若软下去:“是……我的意思。这次事关重大,我的武功和经验都不如大哥,还是他去比较牢靠。”
      两个人同时沉默了。她叹了口气,转身向着下船的梯子走去。——“妍舟!”
      那只修长的手,用力抓住了她的手腕,他的声音低沉决绝:“跟我回苏州!”
      她心口一撞,一口气几乎提不上来。不……这不可能!谢显是谢家年轻一辈中的翘楚,怎么会做出这样荒诞不经的事?她惊惶地挣脱他,谢显却牢牢地握着她的手,呼吸急促,但坚定有力:“跟我回谢家,嫁给我!”
      她几乎已经要窒息,那一句话之后,却哑然失笑,甩开他,冷笑出声:“谢世兄,请你自重!那是不可能的……”
      谢显的眼里,不光有灼灼燃烧的坚定,还有操控大局的自信:“龙谢两家不过是要结盟,究竟是谁与谁的婚事,谢家毫不在乎!你跟我回去,结盟之事照旧,你大哥是聪明人,绝不会主动让外人知道这件事!”
      耳边响起嘈杂的轰鸣,她恐慌地一步步倒退着,连连摇头:“不可能!谢四少爷入赘龙家,这是江湖上人尽皆知的事情!我怎么能扔下龙家跟你回苏州?”
      他猛地上前一步,再次紧紧抓住了她,声音愈发低沉果决:“你只要跟我回去,凭龙柘的个性,只能昭告天下你重病暴毙。到了谢家,我自会帮你改头换面!”
      妍舟终于明白了,哑哑地退到一旁,独自伏在围栏上默不作声。
      江湖中枝蔓旁远的家族,多少都有些不言之秘。谢显说的没错,只要结盟之事照旧,谢家无所谓嫁娶,龙柘碍于情面,定不敢声张实情。那时,龙三小姐无声无息地消失于江湖,大哥独自支撑龙家。
      ……内心深处,她自私地期待这个结局。嫁给谢显,同他一起快意江湖,尽管傍人篱壁,却不用再纠葛于龙家的琐事。待到白发苍颜,便与他归与山林,不问世事。
      她想要断然拒绝,喉头却塞住,迟迟说不出口。
      “从此往后,我和龙家永隔参商,对不对?”
      谢显定定地看着她,默认。看到她的迟疑,谢显心知肚明:“凭龙柘的才干,独自掌管龙家不是难事;龙家也不缺家丁下人照顾彦清。既然这样,你还有什么后顾之忧?”
      妍舟定定地望着他,审视般的眸色慢慢击垮他胸有成竹的自信,少女几乎是一字一顿:“还有我哥——如果我离开,谁来照顾龙墨寒?”
      方才沉着自若的青年一时哑然,她笑了笑,没有等待他的回应,转过身趴到了围栏上。
      谢显该是见惯家族之争的人,但他是胜利者,可以在族群里获得荣耀与威信。那么失败者呢?有多少兄弟手足祭奠了他今日的地位?这种成王败寇的同室操戈,彼此都心知肚明。
      少女年轻的瞳子里,却有久经风霜后的倦怠:“人人都说,我哥是个荒诞不经的酒色之徒,但我是他嫡亲的妹妹,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了!”
      父亲在世时,无论怎样责骂恳求,二哥依旧沉溺瓦肆勾栏,花天酒地。大哥接管龙家后,他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龙家上下,只有她一个人相信,二哥绝不是个纨绔子弟!
      不论他先前的文采武功有多么出色,仅凭兄妹之间玄妙的血脉相连,她坚信二哥一定是由苦衷的!
      只是今日,他已经无法再在家中立足。如果她不在,大哥手下的人会如何待他?想到那些刺鼻的药气,她不寒而栗!
      “对不起。”
      那三个字说出口,她心底忽然一轻,沉重的累赘仿佛陡然卸下。对,既然一开始她斩钉截铁地答应了这桩婚事,就要恪守诺言!

      从船上匆匆回到家中,她照例去了龙墨寒的房间。
      宿醉后大肆服药,尽管已经清醒,但目光依旧迟滞呆板。旁人无论说什么,他都只是僵僵地笑着,涣散的瞳心空如旷野。
      龙柘和三小姐整日都在船上忙碌,顾不上庄里的流言蜚语。下人们闲来无事,便议论纷纷取乐调笑。
      这个二少爷,当初也是个文武双全的可造之材,年纪轻轻便酒色蚀心。看这个光景,顶多再熬个两三年。
      难得大哥在船上,他们兄妹终于有独处的机会。龙墨寒呆呆地坐在窗户边,看鸟雀在院子里追逐嬉戏。
      她的眉心,泛起细微的纹路,轻轻走上去,按住了哥哥的肩头。龙墨寒仍旧呆滞地坐着。
      “哥,如果我不在家里了,谁来照顾你呢?”
      瘦削的青年肩头一颤,慢慢回过身。他的目光向来是空旷或颓然的,宛如枯井,干涸得无可探寻。涣散的双眸碰到妹妹怅惘的眼睛,瞳心的光芒一点一点凝聚起来。奇异的预感让她的手指慢慢僵硬起来:“哥……”
      ——“妍舟,如果你想做什么,就尽管放手做,不要多虑!”
      她错愕地看着他,龙墨寒的手反握过来,慢慢加上了力量:“妍舟,不要顾及我!”
      印象中的二哥,自从酗酒如狂以来,就再没有那样郑重地对她说过什么。她已经习惯了他酒后疯癫的话语,宛如照顾稚子那样待他。
      但此时……
      转瞬的一念,她已经忽然明白了什么,巨大的恐惧与愤怒把声音拖拽变形:“难道你没有……哥,你根本没有醉过对不对!”
      此前诸多的疑惑连成一线,恰恰验证了她最不敢相信的猜测——就是这样!从一开始,哥哥就是伪装出的沉溺酒色!
      龙墨寒的手指陡然一紧,她肩头一阵生疼,不由住口。他的□□,飞快地在她耳边嘱咐:“小心隔墙有耳!你只要知道哥没事就好,千万不要放弃什么!”
      她全然听不见龙墨寒在说什么,眼里闪着灼灼的光,指甲几乎陷入他的手掌之中:“哥,你告诉我,是不是龙柘逼你这么做的?这些年你是装出来的对不对?”
      他苦苦地叹了口气,深知一叹之间,已经肯定了妹妹的质疑。以她的个性,盛怒之下无人可以阻拦。他紧紧抓着妍舟的手,生怕她冲动之下冲出房间——“妍舟,你听我说!”
      多年的烈酒伤身,他漆黑的瞳孔下,还泛着触目惊心的暗青色:“如果、如果不是漱悦的事,我不会答应他的!”
      那时,龙家的长次二子,同样意气风发,难分伯仲。对于龙柘的威胁,他只是轻蔑地冷笑。
      “该由谁继承家业,二弟应比我清楚吧?”
      “龙家向来不以齿序论尊卑,我谨遵家训!”
      “难道你不怕妍舟
      龙柘以妍舟的安危相要挟,他不屑一顾。涉世未深的少年,风华正茂,以为自己真的有逆转乾坤的力量,怎么会轻易服软?
      直到……看见漱悦的尸体。
      那个单纯烂漫得有如冰雪的女孩子,孤零零地躺在阴暗的船舱之中,被阴影笼罩的面容宛如历经风蚀的石雕,已经僵硬了的皮肤上,隐隐现出细小的皴裂。
      “二少爷,漱悦姑娘在船上时还好好的,不知为什么临回来两天就……莫不是水土不服,在船上染了什么恶疾?”
      他制止了属下,静静站在漱悦的尸首前,不忍地阖上了眼睛。虽然还年轻,他也看得出来,那根本不是什么重病暴毙,漱悦是在海边长大的,多次陪龙柘出海押货,哪里感染什么恶疾?分明是鸩酒荼毒!
      龙柘走进船舱中,下人们以为他仍在悲恸之中,纷纷退了出去。
      “大哥,你真的下得去手!”他把头深深埋进臂弯里,依旧可以感觉到龙柘冰冷刺骨的目光,宛如深夜凛冽的海风,阵阵袭来。
      ——“不过是为了龙家的基业!”
      他懂得那句话的深意。漱悦是个孤女,尸首带回永平城,甚至无人为她料理后事。是他命人厚葬这个女孩子——所谓“厚葬”,也只有一座孤坟吧?
      一个月后大哥的婚礼上,他自斟自饮,直到烂醉如泥。第二天起,龙家二公子开始沉溺酒肆青楼,日日大醉而归。龙老爷子先是震怒,后是失望,打骂恳劝都无功而返,只得将家业传给庶出的长子。
      “你想要什么,尽管全部拿去!只要……保全妍舟!”
      龙柘不可思议的冷笑,仿佛听到什么荒谬之极的事情:“哈哈……真是好笑,你有什么值得我抢夺的?——妍舟是我妹妹,我当然要好好待她!”
      愤怒之后,他只有哑哑地苦笑了。不错,在他自暴自弃的举动后,龙柘已经无可争议地掌握了整个家族!二少爷在龙家,只是个避之不及的害群之马,还有什么值得他觊觎的?
      如果能以自己的牺牲,换得妍舟的安全,也是值得的!何况龙柘才干过人,让他掌管龙家,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龙柘天性怵惕,心胸狭窄,这么多年依旧没有放过他——他一定要看到弟弟再无反击之力,才能彻底放心!
      妍舟喉间干涸地发不出一点声音——保护哥哥保护哥哥……这些年她以为自己已经尽心尽力地为他的荒诞付出了够多,可是原来……哥哥早在许多年前,就用名望与荣耀换取了自己的今天!
      她战栗不知的手,几乎要挣脱龙墨寒的桎梏。他更加用力地握住她:“妍舟,不许去找你大哥!”
      “他骗了我这么多年,甚至用漱悦来骗我!从你到谢显,他把所有的人都迫害遍了,我要去找他问清楚!”
      龙墨寒愕然,手上一顿,眉端紧紧拧着:“谢显?他为何要害他?龙谢两家交恶,对他有什么益处?”
      妍舟竭力空着着怒火,谢显手臂上皮肉翻卷的景象再次浮现在眼前,她几乎要挣脱龙墨寒的压制:“那日海盗来袭,谢显中了暗器……他指示大夫,执意将暗器留在他皮下,为的就是逼他早日离开!”
      他脱口而出:“不可能啊!”龙柘虽然为人阴险,但长于计谋,他只要稳固自己在龙家的地位,这与谢显有何干系?这种背本趋末的事情,不像他的手笔啊!妍舟炽热的手一直在用力地挣扎,来不及争辩,他微微苦笑,妹妹终究还是年少。事已至此,这样的冲动有何裨益呢?
      “妍舟,放过你大哥吧。”
      ——惊愕,她不可思议地直视着哥哥的脸,看到他忍辱负重的沧桑过后的淡漠平静。难道、难道他真的可以原谅龙柘?这样霸占了他所有地位尊严的兄长?
      “龙柘这些年,只怕从没有一刻安稳。放过他吧,他已是惊弓之鸟了。”
      说出口的一刹那,他几乎有些同情同父异母的大哥。毒杀漱悦,迫害兄弟,加之独揽大权掌管整个龙家的事业,他真的快乐吗?
      他懂大哥的野心与狡诈,懂他不允许任何人染指自己疆土的决绝!但万籁俱寂的深夜,昏暗的账房里,一排排高耸的立柜前,那个伶俜的身影有谁见过?
      龙柘亲手抛弃了那么多,只为换得这些不堪其重的负累吗?
      “放过他!”龙墨寒坚定地迎上妍舟质疑的目光,字字斩钉截铁,“如果你想离开,就不要回头!你不是龙家的奴隶,不用像大哥一样牺牲。”
      她明白龙墨寒的意思,却迟迟不能从巨大的震惊中走出。离开龙家……她会幸福吗?当一个背叛者,会有好结果吗?如果事情败露,龙家将遭千夫所指,贻笑大方!
      “哥,我会去见谢显的!”她唇线一紧,目光终于沉静下来。四目相碰的刹那,他们的心脉汇合成一线。他点了点头,用力拍了拍她的肩头。那个仿佛男子之间的礼节,宛如无声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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