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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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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打劫的货船已经开始卸货,唯恐有变,大少爷带着亲信的下属,连同新婚的龙三小姐轮流守在船上,清点货物。
她是从小在船上长大的,龙柘的下属大多与她相熟。大婚过后,不比从前,众人多少都有几分拘谨。
她依旧是往日的劲装,长发随意地挽起,眯起眼睛望着远处的海天一线。
天气渐凉,终于阴云不散,漫天都是翻卷的云霭。海面尽失碧色,晦暗的颜色荡起重叠的波澜。
“三小姐,怎么没带姑爷一起上来啊?”一个胆大的嬉皮笑脸地凑上来,被她没好气地骂了回去:“滚到一边去!你们都给我把招子放亮了,再失了手,小心我把你们扔进海里腌成咸鱼!”
众人见她泼辣如故,都放声大笑起来。
她跟几个情谊甚笃的弟兄打过招呼,绕到船尾的甲板。龙柘站在栏杆边,辽远的目光悠然望着岸上的城郭。北方首屈一指的海港,终日货运商贾不绝如缕。冬季冰封前最后几天航运的日子,城中更是熙熙攘攘,项背相望。
龙家的事业,仗海为生。偌大的家业压在兄妹二人肩头,即便是他,有时也会不堪其重吧?
“你应该知道了,上次俘获的海盗全部自尽,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
她点了点头,眉心浅浅蹙着:“是我疏忽了。只想到他们会咬舌或吞药,不想身上还会藏着机关。”
海盗的脐下三寸之处,涂有特制的药物,遇热便会源源不断地释放毒素。他们被俘以后,丹田行功,不多时便全部命丧剧毒。
龙柘仍旧看着岸上的城市,漫不经心的口吻:“不是你的错。即便是我也不一定查得出来。”
“大哥……”他的话,仿佛别有深意。大哥是个自命不凡的倨傲之人,心思缜密,城府极深,从不肯轻言认错。这种机关在他眼里应是雕虫小技。她终究年轻,资质尚浅,大哥又怎么会察觉不了?
龙柘看出她的疑问,不在意地笑了笑:“你抓他们回来时,一心只想着嘴里有没有动心思,哪里会检查那个地方?”
兄长戏谑不经的口气,羞得她满脸都是羞赧的颜色。思忖片刻,仿佛明白了什么——“你是说……”
对……在船上,他们匆忙勒住海盗的口舌,怕他们咬舌或齿间藏药。她捏开一个海盗的下颚,又正好发现了毒药。正是那些举动混淆视听,让他们忘记了全身上下细细搜查,不然凭她做事的习惯,一定会要手下不落秋毫地检查一遍!
“你自己想吧……我要回去了。”
她冷哼一声,声音忽然冷如冰霰地砸了下来:“回去继续给我哥服药,直到吃死他?”
龙柘冷冷回过头:“人在江湖……我不能让龙家倒在他手里!”
大少爷一离开,船上的人顿时都放松了不少。妍舟是在他们中间长大的,说话做事少不了几分放肆。
“三小姐,新姑爷合不合您口味?要不要带到船上调教一下?”
她狠狠一巴掌拍在了那人背上:“闭嘴!再不积口德看我怎么调教你!”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那个属下仍不甘心,接着讨她嘴上的便宜:“听说新姑爷身子骨若,你可小心着点儿,别一不留神拆散了他啊!”
本是无心的玩笑话,恰恰是她最不愿提及的。仿佛刺到溃烂的伤口,说笑顿时变作刺耳的嘲讽。大家只看到三小姐方才还笑骂的神情陡然变色,眉眼间蹙满阴翳的颜色。
怒火冲到心头,她头脑里却忽然一片空白——又能怎样呢?婚事已成,无论怜悯、讥讽、质疑,她都必须一力承担!
她的身体忽然微微晃了一下,几乎站不稳。
——“都干活去吧,少在这里惹三小姐的火。”
宽厚淡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众人顺水推舟地散开了。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抚过眼睑,那里却干涸没有一滴泪水。
“谢……世兄?”
他微微颔首示好,全然忘记方才的不快似的:“这批货跟谢家有关,我上来看一下,有没有什么损失。”
她点点头,对下属们挥了挥手,众人借坡下驴地各自去埋头干活。她带着谢显下到货仓。密封数月的船舱里酝酿着腐朽的气息,腌菜和海产刺鼻的酸腐呛得她连连咳嗽了几声。
——那是一种熟悉的感觉。幼时的她,第一次被大哥带到船上,在最底层的货舱里也是这个味道。那时,大哥一把抱起她,刚刚倒呛过后的嗓音里已经有了许些老成:“我们在船上,一连几个月都是这么过的呢!你刚上来就受不住了?”
眼中一阵酸胀,她只当是货仓内的浊气熏呛,佯装无事地擦掉眼泪,示意谢显:“珠宝和珍贵的药材已经当天就卸下了,并无损失。现在这里都是南方海产,不急在一时。”
谢显在背后检查货箱的封存,她独自找了个僻静的角落,疲倦地坐下来。
仿佛自从大婚以来,龙家就在接二连三地出事。两次货运被人盯上,却连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二哥酗酒愈发严重,她不可能整天呆在家里守着二哥,龙柘的手下给他恣肆服药,她根本束手无策!
还有那个已成笑柄的夫君……
“妍舟,车到山前……你不必担心的。”谢显看到角落的阴影里,微许的光线勾勒出少女弓起的腰身,宛如受惊的小兽。
她按住额头,苦笑着示意无它:“不是货物的事,是……我哥。”
谢显微微错愕:“龙世兄?”
她的眼中闪过刹那的惊惶,连忙摇手,匆匆集中精神站了起来。
方才,她为什么会差点吐露实情呢?家中隐秘的旧事,向来只有她与龙柘之间心照不宣的隔膜。多年来,她都在外人前装出刚强冷漠的样子,宛如厚重的铠甲,保卫着家族煊赫的名声。
“妍舟,你不必这么累的。”
长身玉立的男子正色扳过了她的双肩。他的呼吸,近在咫尺之间。驰骋江湖的少女颊边在微微发烫,不敢正视他的双眼,手足无措地推开他:“谢……谢世兄,对不起……”
他退后一步,沉沉地叹了口气,声音里有绞痛的微颤:“为什么你嫁的人是谢彦清?”
阴暗的底舱里,华服青年深深抵住了额头。靠岸的货船伴着海潮微微震荡,潮湿酸涩的海腥飘荡在不见天日的船舱中,宛如无色的屏障,将两人隔在咫尺天涯之间。
生在龙家,身为龙柘唯一的助手与心腹,她只能选一个百病缠身的羸弱男子作为夫婿,这是她无可逃脱的宿命!
但是至少……她好过龙柘当年的放弃!
大哥心狠手辣,野心勃勃,为了今天的地位不知道牺牲过多少人的性命。为此,她一直是心怀怨言的!可每当想到漱悦的枉死,她都对大哥生出几分同情来。
他所有的温情,都是被父亲当年的决定冰封的吧?
所为龙家的长子,他必须娶一个身世背景足够匹配的女子。为绝后患,父亲派人了结漱悦。漱悦死后,他冷漠如冰雕,对家人手下再无半分感情可言。今日的大哥,不过是父亲的倒影。而他的后人呢?恐怕也是这样,为了家族与地位不择手段。
那样的悲剧,只怕子子孙孙,代代延续。
“谢彦清……他配不上你啊!”
她的眼泪几乎要喷涌而出,一顿之间,藏于黑暗中的伤感与怅惘忽然燃烧殆尽,目光里犀利的光火闪烁:“谢世兄,如果查完货就回去吧!这里潮瘴淤积,不便久留。”
他哑哑地叹了口气,目光中闪烁的星火渐渐黯淡下去:“妍舟,对不起。”
她不愿在底舱再多停留,一步登上了台阶,迫不及待地就要上到甲板。谢显忽然在背后抓住了她的手腕。
“谢世兄!”劲装少女陡然动怒——决心已定,熨帖的温婉反而变为更加凌厉的冷漠。如果不想让自己心软,只能视他如大敌!
谢显淡定自若,目光微微示意她:“手底下的人都在上面呢,别丢了三小姐的架子。”
脸颊通红,她嗫嚅着道谢:“多、多谢世兄……”唉,他的冷静淡然,更加让她无地自容。人心原来比江湖繁复许多,任她自小纵横河海,却看不透这个男子的心意。
片刻之间,底舱阴翳潮闷的气息被海风涤荡一清。妍舟深深吸了口气,让咸腥的海风灌进肺腑。那是她自小熟悉的气味,仿佛警钟在耳边敲响——龙家的事业,不能因为她的肆意妄为而毁!
手下的人还在忙着卸载货物,她嘱咐了两句便跟着谢显下了船。
策马回府的一路,他始终走在前面。妍舟的马若即若离地跟在后面,抓住缰绳的手慢慢松懈下来,她竟然有些出神。
自从大婚那日以来,她总是找出种种借口呆在船上。即便不得已回家,也是为了照看二哥,新婚的夫君她每日躲闪不及。偏偏谢彦清淡定若水,对她的行踪不闻不问,那种清风明月的淡泊,更让她不安。
府中的下人已经将他们的马牵走了,她却站在门口迟迟不肯进去。直到谢显低声提醒,她方大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来:“谢世兄,你说什么?”
他微微低下了头,看着少女茫然的面容,眼里有些怜爱的眸色:“妍舟,最近你太累了。”
她一步退后,扭过了头:“我没事。”
仲秋已过,北方的日落越发仓促,不过未时,落日就沉沉地坠在海天相接之处,残余的光华晕染在视野边缘,她一时恍惚,揉了揉眼睛——“谢、谢公子……”
谢彦清消瘦的身材,站在昏黄的光晕中,亦真亦幻。她心里满是理不清的乱麻,尴尬地推开谢显,一句话结结巴巴地问出口:“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谢显低咳了一声:“四弟。”
两个人的目光飞快一碰,却都哑然了。这场错乱的姻亲,究竟要怎样安之若素啊!
唯有谢彦清,淡定如常,微微笑了笑:“今天风小,我在外面走一走。妍舟,二哥那边传过话来,让你过去拿个主意。”
她连忙打起精神,整了整衣衫:“好,我马上过去!”心底,她是有几分感激的吧?他从不追问她的行踪去向,在大哥面前维护着相敬如宾的幌子。但是一辈子的伪装……真的可以吗?
一阵微凉的风拂过,谢彦清不由自主地咳嗽出声。她神情一寒,刚刚积蓄出的温情荡然无存。掩饰一般的,她转身便走——废人……废人……无论多么善良,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二哥自从那次用药过量,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大夫被吓破了胆,只敢给他用大补之药。但昏睡之时,饮食只能靠微许粥汤维持。几天下来,他日渐消瘦。
“三小姐,二少爷再这么昏睡下去,恐怕……能不能用药让他醒来,请您给个准话。”
她冷笑,嘲弄的目光盯得那个大夫背脊发冷。
“先用侵蚀肌骨的药让他昏睡过去,再用耗尽精力的药让他醒过来,你们直接给他饮鹤顶红断肠草好不好?省的来来回回的折腾。”
大夫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吓得不停地作揖:“三小姐,属下不敢……”
她抱着肘,嘴角微挑:“让下人们天天给他喂参粥茸汤,直到他自己醒过来为止。谁再敢给他吃药,就是大少爷来了也罩不住!”
大夫心惊胆战地告退了。她关好房门,静静坐到了床边,握住了他无力的手。
“哥,如果我不在家里,谁才能保护你呢?”
她注视着兄长的眼睛中,有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决绝。
幼时,他是她的哥哥、玩伴,现在,她却是唯一可以保护他的人!
嫂子碧苑的话,正刺入她内心不敢涉猎的禁区——龙家尽管自私单薄,明争暗斗也一日未尽!
这些事,她从来都是心知肚明的,却一直自欺欺人地骗着自己。
龙墨寒的手,青筋隐现,指骨嶙峋。多年荒废武功后,旧日的厚茧只留下粗糙的痕迹。
她叹了口气,把他的手放进被子里,目光久久停留在他脸上,感受到他脉搏无力的跳动渐渐与自己重合到一起。
“哥……”轻轻叫了一声,恍然想起他听不到,妍舟自嘲地苦笑了。
血缘真是奇妙,这些年她与大哥出生入死,性情做派都与龙柘如出一辙。可心中记挂的兄长,还是一母所出的龙墨寒。
锦被下,他纤瘦的手忽然反握住龙妍舟。她吓得浑身一颤,几乎要叫出声来。
“小心谢家!”
飞快的四个字,她还在惊诧中,一时恍惚没有听懂:“哥你说什么?!”再看他时,他依然紧闭双目,呼吸微弱地躺在那里。
“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几乎欲摇动他的双肩,把他叫醒。但龙墨寒生气寥寥的脸上,睫毛低低地盖着眼睑,唇色苍白。
刚才那句话真的是他说出来的?她按着太阳穴,忽然有些惊恐——对,她听得真真切切,那句话就是二哥说出来的!但是为什么……
房门陡然打开,她又是一惊,只看到碧苑端着药碗走进来,身后的大哥脸色寒如冰霜。
“妍舟,这是参汤……”——“我来喂吧!”
她的心思还放在刚才的事情上,匆匆接过药碗,一口一口喂给龙墨寒。他木然吞咽着,依然呆若木鸡。
龙柘的目光里,有一种尖锐的犀利,让她心底一虚:“二弟这样一天一天昏睡着也不是办法,明天我通知大夫,用药让他醒过来!”
往日,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反驳回去;但方才的事情还让她心下生疑,只是装作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让他醒过来干什么,继续喝醉了在城里丢人现眼?这么昏睡着不是大家都省点心?”
龙柘不跟她说笑,微愠转向了妻子:“你怎么能让二弟一个人呆在屋里?下人不在你就不知道守着吗?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不等碧苑道歉认错,她便飞快地接住了话茬,一贯嚣张讥讽的言辞因为心中暗藏的疑问缓和了不少:“什么‘一个人’?我不是在房间里吗?二哥又不是足月的孩子,这么严防死守地做什么?”
龙柘丝毫没有调笑的神情,她佯装不见地继续给二哥喂药,疑惑却宛如闪电,转瞬之间已经照亮所有黑暗之处的隐秘——这些年,二哥身边永远有数不清的丫鬟下人陪着,说是为了照顾他不假,但是……碧苑呢?
大哥是个工于心计的人,平日行事言辞都不会给外人留下任何话柄,为何能放下叔嫂之防,让碧苑整日陪在龙墨寒身边?
后颈一阵阵发冷,她喂药的动作不知不觉迟滞下来,勺端一抖,参汤洒在龙墨寒颈上。
她连忙帮他擦干净。龙墨寒喉间微微的搏动没有逃过她的眼睛——二哥确实是醒着的!那句话……也确实是他说出来的!
妍舟吐了口气,忍住几乎就要破土而出的质疑——论察言观色,她远不如大哥的老道世故,稍有流露就会被看破。她装作烦躁地站了起来,草草把药碗放到一边:“唉,伺候人的苦差事也有人抢了,拿去拿去……我回船上过夜去好了!”
果然,最后一句话转开了龙柘的注意,他蹙眉,严厉呵斥:“新婚燕尔,你跑去船上过夜,传出江湖让龙谢两家的脸面往哪里放?”
他颐指气使地示意碧苑过去:“你把妍舟送回房去——谁才是一家之主,让她自己想清楚!”
碧苑和妍舟同时怔住,妍舟眉心刚刚漾起不经意的愠怒,碧苑就匆忙拉住了她:“听你哥的话,赶快回去吧!”不由分说,拉着她的衣角退出了房间。
妍舟隐约觉得碧苑有话要说,茫然跟了出来。一路回到自己的居所,碧苑却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眼看到了院落门口,她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时却又哑住了。
这个家里,她还有可以信任的人吗?
“妍舟,不要拂逆你大哥……”竟然是碧苑先开了口,她纤弱单薄的声音带着微微恐惧的战栗,“你是他唯一的妹妹,但是……他是龙柘啊!”
她一时没有听懂,茫然蹙眉:“大嫂你说……”
碧苑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微颤冰凉的手心让她不由地惧怕:“这些年,他为了扩张自己的力量,什么事情不敢做?如果连漱悦都可以杀……”
她的瞳子一缩,狠狠反握住碧苑的手腕——“大嫂你说什么!”
碧苑脸上浮现出不受控制的恐惧,下意识地四下看着,唯恐被旁人听到:“这些年再怎么隐瞒,他也是瞒不过枕边人的……当初漱悦的死,根本与爹无关!是、是……他亲自下的手!”
短短几句话,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碧苑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无力:“如果不是这样,他怎么能那么快……继承家业……”
对……如果说是这样的话,一切都顺理成章!在她还小的时候,爹分明是喜欢二哥更多些的!即便是他开始沉溺酒色,爹也希望他能浪子回头。若不是发生了什么足够让爹动摇的事情,他绝不会轻易改易龙家的规矩!
婚礼上,父亲沉郁的神色,与其说是凝重,不如说是恐惧吧?
这个出身所限的儿子,为了争取出人头地的机会,竟然连深深爱慕的女孩子都可以杀。如果仍旧坚持次子在家中的地位,又有什么好处呢?他可以杀漱悦,难道不能杀龙墨寒吗?
碧苑握紧了她的手臂,小姑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她最清楚不过了。在江湖上,她叱咤风云,纵横河海;可是在龙柘的阴狠狡诈面前,她相形见绌,根本不值一提!
“妍舟,你听我的……保护好你的人,千万……不要和你大哥作对!龙家没有人能够拂逆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