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青天记》浪雪

4、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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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续两次货被人盯上，今年莫不是流年不利？”
　　看着面前厚厚一打账本，她嘴角一挑，冷峻的目光对上了龙柘：“对，这两次货都是我经手的，你的意思是有人要整我？”
　　龙柘不动声色，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粗糙的手指翻开账本，青玉的扳指反射着耀眼的光线，刺入她瞳子中：“除了几个伤亡的弟兄，货物毫发无伤，若是真想整你未免下手太轻了。”
　　她嗤之以鼻，对兄长的话流露出不以为然：“第一次在我成亲之前，第二次在我大喜次日，这分明就是针对我来的！”
　　她犀利漠然的神情，反而让龙柘淡淡笑了。妹妹是他一手栽培出的左膀右臂，论才干谋略，她早已远胜同龄人。但终究是年轻气盛，倨傲有余，缜密不足。
　　“今晚我就去审俘获的海盗！”
　　龙柘蓦地抬头，神情冷峻：“不行！”
　　愕然，妍舟几乎陡然站了起来，只见兄长的手冷然轻敲着案头，仿佛早知她的惊诧：“新婚燕尔，你好好在家里呆着，这个月哪里也不许去！”
　　明知他说得在理，她仍然不甘心地把头扭到一边，五指攥紧了椅背。心中无处发泄的怒火，全部落在五个指尖上。龙柘冷冷看着她的手指慢慢陷入雕花紫檀中，木屑纷纷坠落。
　　“东厢房我已经叫人搬空了，不管你乐意不乐意，这个月你好好呆在谢彦清身边，最好一步也别离开！”
　　“你……”控制不住，她用力向后一推，手镯碰撞的叮当声响之间，那把紫檀太师椅顿时打成了碎片。龙柘突然站起，稳稳扣住了她的手腕，目光如猛禽：“怎么？要跟我动手？”
　　——“你不要忘了，这个家只有咱们两个人，不光是你在牺牲！”
　　龙柘刻意压抑的声音，格外低沉，宛如伤兽无力的低吼。那样微微颤抖的词句，是向来果断傲岸的大哥不曾有过的！她一滞，突然明白了什么，低低叫了一声：“大哥……”
　　武林世家，靠联姻结盟本是平常之事。大嫂碧苑的娘家，是徽州首富，他们需要龙家的势力作为庇护，龙家需要他们的财力支持。那样的联接的姻亲，理所当然。
　　大哥成亲时，她年纪虽小，也已能看出他神情中的萧肃淡漠，全然不是新婚燕尔应有的喜悦。这些年他们夫妻间疏离的相敬如宾，难道她还不明白吗？
　　“谢彦清入赘，你至少没有放弃什么……这一点总好过我吧？”
　　龙柘的那句话，将她所有的怨恨与委屈全部推了回去。当年的大哥……牺牲的确实比她大！
　　漱悦……她竟然还记得那个女孩子的名字！
　　她的相貌，在妍舟的记忆里已是风蚀的沙雕，模糊不清。但她依稀记得她微笑时，颊边浅浅的笑靥——“妍舟，叫我漱悦姐姐好不好？”
　　少时的她，没有姐妹，难得有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同玩。每次去船上，都可以看到她，因此，她总是缠着大哥带她一同上船。
　　但是，她只是个平常女子，没有威震一方的家世，没有只手遮天的父兄，龙家绝不会容许这样的女孩嫁予长子的！
　　那一年的龙妍舟，还不是今日雷厉风行的龙三小姐，不懂得笑意嫣然的女孩子为何一夕之间会重病身亡，不懂得大哥为何会在数天之后就大婚，不懂得婚礼上父亲沉如深海的目光。
　　等她懂得爱别离苦换得的赤手可热时，面前已是淘浪万顷，海天一线，咸腥的海风扑面刺骨。
　　“大哥，你……有没有恨过爹？”他们兄妹之间，除了生意与江湖，少有言语。那个疑问说出口时，她的唇齿间都是僵硬的。
　　龙柘的神色已经回复的淡漠肃然，手指仍在迟滞地敲击着案头，那个不由自主的动作被她看在眼里，心中竟然有微许的酸楚——“没什么好恨的，只因生在龙家……你记好，龙家不能毁在咱们两个手里！”
　　最后几个字，方才的温情荡然无存，他们的眸色同时锋利起来，宛如利刃相碰。妍舟嘴角一挑，冷笑如冰：“‘咱们两个’？我哥呢？他就不是龙家的子嗣？”
　　脱口而出的“我哥”两个字，正触碰到龙柘忌讳的旧事，青玉的扳指陡然按在了桌上，在桌面上压出一道浅痕：“你不要忘了，我也是你哥哥！”
　　她冷笑着迎了上去，指甲在手心刺出深深的痕迹：“你把他当弟弟吗？用药用药……你以为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药吗？龙家已经是你的了，难道你还不能放过他吗？”愤怒到极致，她眼底一酸，视线里都是潋滟的水色，“再这么喝下去他是会没命的，他也是你弟弟啊！”
　　眼泪不争气地往外涌，她把脸转向一边，不愿让他看到自己崩溃的样子。那些指责的话语，到了最后已经全然变为恳求。
　　二哥第一次在青楼酩酊大醉，被家丁抬回来时，她已经隐约知道了“江湖”的寓意，清晰地记得父亲勃然大怒的样子。从那以后，他日日流连烟花之地，酗酒成疾。
　　每当他大醉，龙柘都要让人给他喂醒酒药，吃过之后龙墨寒便会四肢无力，沉沉地昏睡过去。日复一日，渐渐变得形销骨立，即便滴酒不沾也会形如僵尸，神志呆滞。
　　那究竟是什么药，难道她还不懂吗？
　　“我只有墨寒这么一个弟弟，怎么会害他？妍舟，你年纪还小，有些事不明白的。”
　　“什么不明白？”她倔强的嘴唇，血色全无，忍不住地微颤着，“到底不是一母所生，你根本就没有把他当弟弟！这么多年你让他饮鸩止渴，早晚有一天他会被你毒死的！”
　　所有刻意遮掩的旧事都被她戳破，兄妹二人同时一惊，相顾无言，片刻之后，不约而同地避开对方的眼睛。
　　如果不是二哥酗酒成疾，继承家业的应该是他！龙家的规矩，向来是出身胜于齿序，正室所出的二哥与她，和庶出的大哥，在家中孰轻孰重，众人都是看得明白的！偏偏二哥意志消沉……
　　“妍舟，爹都过世了，你为什么还念叨着长幼尊卑？”不是想象中的震怒，大哥只是叹了口气，宽厚的手掌按在她肩上。那个兄妹间习惯了的动作，让她忽然自惭形愧。
　　“墨寒整日在外饮酒闹事，不用药又能怎样？龙家的名声，不能毁在他身上啊……妍舟，这么大的家业压在身上，大哥有时实在身不由己。最近龙家已经四面楚歌，咱们何必在这里盎盂相击？”
　　共同的沉寂，转瞬之间，他深吸了口气，神情再次肃然起来：“谢显的伤只在肌理，现在已经好转，这些天大概送他就该回去了。”
　　妍舟羽睫一颤，几乎是脱口而出：“这么快？”
　　诧异和担忧的神色一掠而过，龙柘看了她一阵，落在她肩头的手忽然僵住了。
　　她喉头一耸，不再说话，任龙柘的手在她肩头，一点一点加上了重量，仿佛无言的托付：“我知道这对女孩子来说太辛苦，但是生在龙家……算哥求你了。”他黝黑的双目，盯紧了她，瞳心的火光灼灼，“谢彦清是你的夫君，无论你如何待他，至少……不要背叛他！”

　　从大哥的书房出来，她径直去了谢显所在的客房别院。
　　那天他所中的暗器是淬了毒的，所幸毒性不强，几天用药行功，毒性应该已经去了大半。
　　见到她，谢显连忙站起拱手：“有失远迎，弟妹见谅。”
　　她羞愧地还礼，脸颊有微醺的温度——他是因她而受伤的。船头辉煌的阳光下，那个青年翩翩舞剑的身影，依然漂浮在她眼前。
　　目光猝不及防地相接，她蹙眉，迟疑地问出口：“谢大哥，你……还好吧？”
　　他脸色苍白，浓黑的眉眼下有隐隐的青色。按照他的功力，这些天的休憩之后，不该还有如此病态的颜色啊！
　　他不回答，神情却肃然：“弟妹，那天的海盗是否审问过了？”
　　“还没有……此事就交由家兄处置吧，谢大哥请放心。”
　　他正色注视着她，紧合的唇线宛如雕刻：“这批货物是龙谢两家共同接手的，事关重大，在下还是改日和龙世兄共同商议吧。”言语之间，他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右臂的伤处。她一眼看到，略微诧异。谢显自小练武，若只是暗器之伤，应该只在皮肉，不该如此外显。
　　谢显顿首，清苦的笑意让她愧疚：“不瞒弟妹，暗器……至今未取。”
　　怎么可能？大哥不是说……
　　“龙世兄这么做也是因为考虑周全。一旦取出暗器，恐怕动及肌骨，万一有什么差池，于龙谢两家都有不便。”
　　她勃然大怒，几乎将一口银牙咬碎——大哥真是太毒辣了！取一枚暗器能有多大风险，他故意不让大夫根治谢显，分明是逼他早日离开！
　　联姻……到头来仍是心存芥蒂，各怀鬼胎！
　　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懑，她毅然站了起来：“谢大哥，我帮你取出来！”
　　他顿时肃容，断然拒绝：“弟妹万万不可！在下不多时就会告辞，回到谢家再行医治也不迟！”
　　妍舟脸上浮出桀骜的神情，对龙柘所行的鄙夷不屑表露无疑：“我不是我哥！他丢得起的人……我丢不起！”
　　谢显的伤，在大臂后侧。盘根错节的肌肉上，血肉模糊的伤口已经有了溃烂的迹象；皮表因为上过药，竟有愈合的痕迹。
　　她眼睑一跳，吃惊伴着愤怒一起涌上心头。若是在拖延下去，暗器仍旧留在体内而肌肤愈合，后果不堪设想！
　　“谢大哥，你忍一下！”
　　刀刃轻轻触到他的肌肤，停顿片刻，果断地划了下去。他的背脊一颤，强忍着剧痛的肌肉纠结在一起，冷汗汇流而下。
　　她不敢耽搁，一个十字刀口划完，汩汩的鲜血里依稀可以看到那枚倒刺铁钩的小球。背脊发凉，那血肉纠缠的伤口，仿佛疼在了她背后——这种暗器的阴毒之处在于，即便取出，也会带下一大片皮肉，要等全部愈合少说也要数月。
　　难怪大哥不肯命人为他医治。这样惹眼的伤口留下，往后龙家有何颜面应对这个初结的亲家？
　　“弟妹，是不是碰到麻烦了？”
　　她擦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用干净的丝巾擦净了他伤处的血迹，屏住了呼吸——“马上就好！”
　　谢显胸腔最深处，发出一声剧痛的低吼。他紧紧咬住牙，肩头颤动不止。妍舟往后猛退了一步，看着他痛不欲生的样子，猛喘着粗气，掌心都是粘稠的汗水。
　　暗器的金属刺勾上，还挂着零星的皮肉，她一眼瞥见，胃里酸水翻动，直冲喉咙。
　　他丹田行功，调息一阵，终于压住了钻心刺骨的痛意，慢慢回过头：“多、多谢弟妹……”
　　他铁青的脸，宛如锈蚀的雕像。一滴汗珠顺着鬓边流下，她的手指全然不受指控一般，轻轻触到他的额角，帮他拭着脸颊上的冷汗。他的皮肤是滚烫的，蓦地点燃她的指尖，将皮肤骨血一起融化，同他粘着在一起，不得分离。
　　忽然明白过来时，两人皆是一怔，她慌忙收回手，羞赧的蜜蜡色一直延伸到耳根。
　　“妍舟……”
　　他深深埋下了头，紧合的唇线微微一动：“你为什么……生在龙家呢？”
　　静谧的房间里，只有彼此喘息声。她无助地捂住了脸，竭力把不甘的抽噎压抑在胸口。大哥的话还回荡在耳边，谢彦清……她已经“娶”了谢彦清了！无论于家族还是她自己，她都必须恪守那段婚姻。
　　她不光是“龙妍舟”，还是龙三小姐！她的婚嫁，牵扯到两个家族，不能随性而为！
　　敲门的声音让两人同时一惊，“请进”两个字脱口而出，反应过来时门已经猝不及防地打开了。
　　谢显连忙拿过衣服披在肩上，她一步退开，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手上的镯子仍在兀自叮当响着。
　　碧苑不曾想到这样的场景，瞳孔蓦地一缩，向来温婉的笑僵在唇边，迟迟说不出话来。下人们窃窃私语中谢公子与三小姐的暧昧之情，难道是真的么？
　　妍舟一心想要开口解释，话到嘴边却一句也说不出口。这样的情形，分明百口莫辩，怎样的说辞都是欲盖弥彰！
　　他半点不见惊惶，慢慢将衣衫系好，坦然向妍舟拱手：“有劳弟妹帮在下换药，多有失礼了——嫂夫人有什么吩咐吗？”
　　谢显的淡定自若，反而让她无地自容，草草回了一礼。或许……只是自己多心了吧。他是谢家同辈中的翘楚俊杰，怎么会犯那样的错误？
　　碧苑的愕然已经转为焦灼：“妍舟，你大哥急着找你，我听说你在这边才赶过来！”
　　她凛然，心底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船上又出事了？”
　　“不是，听说是上次俘获的海盗出事了……”
　　来不及听完，她发足狂奔了出去——这个多事之秋，难道连片刻的安宁也没有么？
　　关押海盗的地方，在龙府后院的地牢里。刚从客房出来，只见一个下人匆匆赶过来，忙不迭地躬身行礼：“小姐……二少爷重病，请、请您过去……”
　　什么？二哥怎么会……
　　没有时间多虑，她果断地吩咐下人：“你现在去地牢，告诉大少爷我迟些再到。二哥那里，我马上就过去！”

　　二哥这些年，嗜酒成狂，加之流连歌台舞榭，早已羸弱不堪。龙柘命人给他服用的醒酒药，更是模糊心智，消耗肌骨的灼蚀药物。若是一直那么服下去，灯枯油尽是早晚的事情！
　　这个家里……如果她不管二哥，没有人会好好待他的！
　　众人都知道，按照龙家的规矩，他才应该是继承衣钵的当家人，因此大少爷一直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心存芥蒂。若不是因为三小姐说话还有几分份量，根本没有人会顾他的死活！
　　龙墨寒的居所，在龙府的不起眼的角落里。疏于修葺的旧院，透着颓败的气息。她一步踏进去，辛辣的药气就直冲进鼻腔。
　　他们竟然又背着她给二哥用药！
　　“小姐，今天二少爷实在醉得厉害，小的们怕惊扰了姑爷，所以……”
　　怒火冲上心头，她狠狠一掌拍在旁边的桌子上，顿时满地木屑，窗棂兀自嗡嗡响个不停。那个下人吓得血色全无——凭三小姐的性子，刚才这一掌已经是极力按捺，若是打在他身上……
　　“什么姑爷？他算个什么东西，让你们这么对我哥？”
　　脱口而出的责骂，令四座皆惊。她恍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怔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怎么、怎么能……
　　懊恼伴着后悔，她烦躁地挥了挥手，示意床前伺候的人让开。
　　龙墨寒的眼睑下，尽是触目惊心的青色血斑。她慌忙把住他的手腕，无力搏动的的脉象惊得她心口一撞——二哥这几年虽然纵情酒色，但终究是练过武的，他们究竟给他服了多少药物，让他虚弱至此？
　　深吸口气，她的丹田微微燃起温度，掌心贴到了龙墨寒背心，将内力源源不断地输送过去。
　　“小姐，二少爷脾脏寒弱，有了您的内力也无济于事……”大夫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提醒，她气急败坏地收住内力，心中仿佛被狠狠刺了一下。
　　二哥自小习武，还曾经跟着父亲在船上亚运货物，未及弱冠的年纪怎么会如此羸弱？
　　“这两天你们好好伺候着，要是有一点差池……”她的目光，犀利如鹰隼，扫过那些下人时，每人都是背脊一寒，“大少爷也救不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