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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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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第二天,该是家人见面的日子。因为昨晚的意外重重,直到正午众人才入席落座。
彻夜未眠,她年轻的脸上有藏不住的疲倦。清晨回到自己的别院,她不知该如何面对洞房中的丈夫,只能独自在院中练剑。抚着剑柄苦笑——龙家三小姐,纵横江湖这些年,竟然应付不了一个羸弱文秀的男子吗?如果连这一晚都不能安然度过,此后的岁月该怎样?
答应这门亲事时,自己是何种果决豪气——“管他谢彦清是何人,既然能与谢家结盟,为何不答应?”
书房里,一束余辉斜斜落在大哥手上,青玉扳指一下一下轻轻敲击着案头:“妍舟,你再考虑一下吧,毕竟是你的婚事。谢彦清身染沉疴,我怕他……”
她冷笑,目光慢慢从扳指转到大哥脸上,锐利如刀刃:“还有比他更好的人选吗?我必须留在家中,龙家要和谢家结盟……我和谢彦清,岂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她向来不爱冠冕堂皇的场面话,那些直指人心的词句,让龙柘半晌沉默。
“妍舟,再怎么说……我是你大哥,如果你不愿意,我绝不会勉强你的。”
她傲然扬起了头,唇边的冷笑宛如弯刀的弧度:“我愿意!——我娶他!”
原来一桩婚事,比她想象的难许多。
龙柘修为深厚,看不出彻夜未眠的倦色,但身边的妻子略显苍白的脸色难以掩饰。那一晚下来,恐怕大哥也不能安然入睡——她忽然有一些伤感。这场联姻,无论于谁都是艰难的吧?
目光流转之处,看到宿醉之后的龙墨寒,他还有些迟滞,任由下人斟茶倒水,一言不发。她低低叹了口气,不忍再多看。
身边的夫君,神色淡定,儒雅的微笑一如昨晚。她明白,他也是彻夜未眠的。只是……她依然不敢直面他病态惨淡的容颜。
唯有谢显,唇角含笑,丝毫不见倦容,英挺的眉眼神采飞扬。她冷笑之余,在心底深深地佩服——到底是谢家的中流砥柱!
龙柘看到妹妹神色阴翳,生怕她一时激动说出什么不敬的话,端起酒杯示意众人:“今天在坐的都是自家人,我们不提生意,大家尽兴!”
仍旧穿着大红衣裙的少女落寞地举杯,客套地一示意,仰头一饮而尽。龙柘和谢显同时怔住,不知所措。倒是她身边文弱的夫君,淡淡笑着,轻轻按住她的手腕:“妍舟,昨日劳顿一天,不宜多饮。”
龙柘暗中松了口气,感激地望了谢彦清一眼,连忙帮她打圆场:“二位世兄有所不知,我这个妹妹是从小在船上长大的,见惯了风浪,所以性子也豪爽。如有得罪还请多包涵。”
谢显连忙回礼:“弟妹是人中龙凤,自然不是俗世女子所能比拟的。”
她静静坐在那里,任由谢彦清按着她的手背,一言不发。他是没有练过武的,掌心柔软温热,不同于兄长那厚茧粗糙的手,如兵器一般僵硬。
那种微暖,竟然灼烧到了她,下意识地抽回手臂,她僵僵地擎着杯子,不敢看他——那个俊秀儒雅的男子,却让长于惊涛骇浪中的她手足无措。
谢彦清微笑之间,忽然又咳嗽起来。她茫然愣住,兄长几次目光示意,才手忙脚乱地拍着夫君的背脊,,笨拙地给他递手帕。
酒席上的气氛顿时格外窘迫,龙柘和谢显同时低咳了一声,彼此的尴尬心照不宣。
一个蓝衣属下忽然在门口通报:“大少爷,飞鸽传书!”
他神色一凛,连忙接过书信——他的亲信,向来熟知他的习惯做派,如果不是真的事发紧急,决不会在这个时候通报打扰的!
匆匆一眼扫过信纸,他眉心一蹙,龙妍舟看在眼里,顿时明白了什么:“大哥,海上出麻烦了?”
不知是有意无意,他的目光飞快扫过谢显:“从漳州过来的货物——那批爪哇珠宝,在港口遇到麻烦了。”
谢显的微笑陡然收住,不无惊诧:“这批货物是龙谢两家在永平城外交接的,何人敢打劫插手?世兄放心,在下现在就过去!”
刹那间,她心中竟然有几分窃喜——又有一个机会可以逃开与夫君相对的尴尬!霍地站起,她肃容:“大哥,这笔生意一直是我经手的,我和谢世兄过去!”
他一时迟疑,电光石火之间和幺妹眸色相碰:“妍舟,你昨天累了一天,还是我去吧!”
她已经迫不及待地离席,几乎忍不住如释重负的轻松——“这票生意一直是我接管的,必须由我去!”
从龙府策马东行十里,就是乘船的港口。一叶小船高高扬起风帆,自有手下疾桨前行。出事的船队已近永平城,不出半个时辰就可以赶到。
到底是什么人,竟然敢在龙家眼皮底下动手?何况这批货物时龙谢两家第一次联手的生意,船头同时插着两家的旗子,江湖上有谁敢染指南北水枭的联手?
正午,海上的阳光炽烈,波澜映着耀眼的光辉,将疾驰的小船拱在其中,斩风破浪。迎面咸腥的海风拂起她的长发,宛如锦缎飞扬。她随手挽起头发,眸子被阳光灼烧得生疼,羽睫微颤。
不甚真明的视野里,谢显的身影被阳光勾勒成华丽的剪影,有几分亦真亦幻,宛如梦境。
她一怔,慌忙转开了目光,片刻之后,瞳子却不由自主地再次转向他。
“就是这艘船了!”
他的喊声陡然拉回了她的思绪。灼灼的阳光下,她赫然看到船头招展的龙字旗,不假思索,一踩船舷翻身而上。
黑衣蒙面的海盗,刀剑各异,身手不凡。一眼扫去她心底已经一沉——这些人是有备而来!若是他们全部使用本门兵器,会被人轻易识破师承门派;偏偏他们弃本门武功不用,让她认不出身份。
“三小姐,这次碰上硬茬了!”
她唇角一沉,示意属下专心应敌,长刀出鞘,随手挽了一个刀花,流星斩月般使出封喉的招式。伴着一蓬喷溅的鲜血,一个黑衣人倒在地上,濒死的剧痛下仍然抽搐不止。
她刀锋一颤,挑开他的蒙面黑巾,却只看到一张被药物腐蚀得不成人形的脸——果然够绝,让他们即便俘获也不能得到丝毫有关身份的讯息。
海上押镖时遇到海盗,惯常的做法便是当机立断取对方性命,只留下少数几个审问是否有东家指使。
几枚暗器携着阴冷的风飞来,她来不及躲闪,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开,只感觉到冰凉的金属掠过皮肤——“弟妹小心!”
她感激地回望了一眼,谢显凛冽的剑光刺入眼中,晃得视野模糊:“这些人一个都不能杀,必须全部留活口!”
谢显薄如冰霜的剑锋一划,一个黑衣海盗惨叫一声跪倒在地,膝头一片殷红。
她一点头,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些海盗恐怕都是死士,一两个是不会审出结果的,必须全部留下!
不及多虑,一条粗重的铁索向她攻来,她慌忙翻身躲过,大惊之下喘息不止,手心都是冰冷的汗水。
对方人数众多,又个个是高手。货船自从进入龙家的地界,守备就一天天减弱,所以才会被攻个措手不及!
不远处,谢显的长剑挥舞如幻影,恍然间,她竟有些出神——那么轻灵飘逸的剑招,不同于兄长和她的刀行厚重,宛如水墨写意。
“妍舟!”
谢显蓦地挡到她面前,刺目的鲜血陡然撞入眼中,她惊得浑身一颤。剧痛之下,谢显不禁捂住手臂,声音却依然冷静:“咱们的人不多了,速战速决!”
血液顺着他的指缝往外渗,妍舟狠狠一咬牙,迎上那些黑衣海盗,兵刃相碰,火花迸射之间,连续几人跪倒在地。
龙家的人渐渐占到上风,风帆鼓动,港口已经近在眼前。最后一剑,击败最后一个海盗,谢显终于支撑不住,倚靠在栏杆边,示意她:“赶快让人制住他们……小心他们咬舌自尽!”
经他提醒,她连忙点住身边几个海盗的穴道,龙家的属下是见过大场面的,知道一些死士舌下□□的手段,飞快地用绳子绑住了他们的下颚。
她狠狠扳住其中一人的下颚,他忍不住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中间有一粒蜡封的药丸,正是藏在舌下的药石!
甲板上满是一片片暗红的血迹,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慌忙转向谢显:“谢大哥,你还好么?”
他的瞳心正在慢慢涣散开来,强凝住一点精力回答她:“暗器上是有药的……回去再说!”
她匆匆在船上交代了几句,搀着谢显走下船去。他的脚步愈发沉重,妍舟迟疑片刻,毅然扯下一段衣袖,紧紧绑住他的上臂。
他已经无力骑马,妍舟无奈之下,跃上马坐在他身后,猛地一夹马腹,向着龙府的方向狂奔而去。
身前受伤的男子,仍旧竭尽全力撑住身体,不碰到她。
“放心……只是迷药……”
龙府,上上下下忙作一团。
初结姻亲,谢显就因龙家的声音受伤,于情于理都难以自圆其说。龙柘不知他伤势轻重,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直到傍晚才离开。
“那暗器上有没有毒?”
一见到兄长,妍舟急切地拉住了他的衣袖。龙柘打量了她片刻,微微冷笑:“他是因为你受的伤?”
她沉默了。他们兄妹一同生活了十几年,大哥深知她性子刚硬,就是自己受了重伤也会佯装安好,更不会轻易过问别人。她此时如此关心谢显的情况,一定是心中有愧了。
“是我分神了。”
龙柘冷哼一声,独自面对着回廊外的花园,一言不发。
她有些心虚,忍不住窒息般的沉默,硬着头皮找出一些话题:“那些海盗已经关起来了,什么时候要审都可以……”
龙柘嘴角一动,神情看不出所以:“你先回去吧,到底是新婚,不要亏了礼数。这边的事我会处理。”
回到别院的一路,种种懊恼与烦恼堆积在心里,抑郁难抒。
府中仍旧张灯结彩,昨日的盛景犹在。鲜艳的大红色射入眼中,变成扰乱心智的燥热。站到院门口,她迟迟没有迈进,狠狠扯下了墙上的绢花。
连续两日没有休息,她早已困倦不堪,但是如何面见房内的夫君?名动江湖的龙家三小姐妍舟,嫁给了那个面色苍白,身材削瘦的青年,日后又要如何应对盛传的闲言闲语?
她抵住了额头,忽然开始懊悔当初不假思索的决定。
然,又能怎样呢?无论如何,谢彦清是她唯一的选择——她必须留在龙家!这个家中,有她放不下的人。远嫁他方,二哥又由谁来照顾?
辛辣的药香,引得她喉间一痒,连连咳嗽了几声。两个丫鬟正从院中走过,没有看到她站在外面,兀自抱怨着什么。
“哎呀,三小姐怎么招了这么个姑爷嘛,难不成以后咱们天天都要闻这药味儿?”
“你埋怨什么,不是少夫人在煎药吗?又没有要你煎。”
“真不知小姐怎么想的,这么个短命鬼招进来,伺候不了几天只怕就要下葬了……”
“嘘,小声点!”
她冷冷走进院中,径直向一侧的后厨走去,故意不看那两个丫鬟。她们赫然看到小姐就在身后,吓得倒退了一步,连连躬身:“小姐……”
她恍若未闻地走了过去,五指却在暗处狠狠攥到一起,骨节之间嘎嘎作响。两个丫鬟看到她阴暗的神色,已经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匆匆退下。她紧紧咬着牙,用尽全力地吸了口气——一定要忍住!以后还会有更多揶揄奚落,她必须学会安之若素!
三小姐的院落里,有一处小小的后厨,本来是专门为她烹制宵夜点心用的。在这门亲事定下来后,就添置了许多煎药的器具。
一个纤弱的人影,正站在炉灶前调配草药,听到她的声音,回头一笑,正是碧苑。
“嫂子,怎么能让你来做这些事?我去叫下人来!”她连忙走过去,按住碧苑的手。自从她嫁进龙家,她始终是敬重这个大嫂的,甚至有时会不满与兄长的粗暴冷漠。
碧苑微笑,指了指桌上名目繁多的药方:“这么细致的活儿,你敢叫丫鬟们来做?她们不通药理,万一配错了可怎么办?”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碧苑把那些药方一一展示给她看:“有些是要天天服了益气养血的,有些是万一微恙驱寒散热的,有些是大灾大病时救命的……这些你都收好。”
刚作了新娘子的少女还不懂其中的意蕴,茫然接过来,愣愣地拿在手里。
碧苑静静看了她一阵,低低地叹了一声,捋了捋她的头发:“妍舟,你到底是嫁给他了,有些事情慢慢学着做吧。”
她忽然眉端一挺,茫然的目光刹那间凝聚成冷冽:“我没有嫁!是他入赘到龙家——是我娶了他!”
碧苑一愕,无奈地笑了。嫁入龙家这两年,妍舟的一举一动她都是看在眼里的。她从小跟着兄长出海押镖,阻抗海盗,不懂得平常女子恪守的宿命。她哪里知道,“娶”一个人要比“嫁”一个人艰难多少!
她不与小姑争辩,轻轻把她的手按在药方上:“好吧,不论是娶是嫁,他现在是你的夫君了,你总该照顾他吧?”
见她垂首不语,紧紧咬着嘴唇,心中不服却又不敢反驳的样子,碧苑忽然压低了声音。院落中空无一人,她却仿佛怕什么人偷听了去:“妍舟,龙家虽然人丁单薄,终究也逃不了那些大户人家的勾心斗角……谢彦清是你的人,你一定要保护好他啊!”
她的瞳子霍然一缩,碧苑话中有话的言辞重重敲在她心上,疑问脱口而出:“嫂子你是说——有人要害……”
碧苑连忙捂住她的嘴,惊惶地四下看了看。窗外只有老槐的枝桠,叶片转黄,干枯地横斜在窗棂上:“你自己明白就是。江湖上的事,你该比我懂得多。”
炉子里的药已经煎好,她不再说话,细细将药渣筛去,把滤过的药汁倒入葡萄盘枝的小瓷碗中,小心翼翼地放进食盒里,递给妍舟:“药好了,赶快趁热给他送过去吧。”
她心事重重地提起了食盒,迟疑着向着卧室的方向走去。不出几步,忽然后欲言又止地回过头,只见到碧苑低头收拾着案台上的草药,神情淡定。
卧室里空无一人,谢彦清正在书房中练字。他清瘦的身影独自伫立在桌前,笔意纤挺。
她从小跟兄长在海上漂泊,只是粗通文墨,不懂他写的东西。放下药碗,她的喉头干涩,简单的几句言辞也迟迟说不清楚:“谢……谢公子,这是你的药……”
他微微笑了,缓缓将笔搁在一旁:“妍舟,多谢你了。辛苦了一天,你赶快去休息一下吧。”他端起药丸,浅浅呷了一口。妍舟不由自主地背过身去,不想看他服药的样子。往后不知多长的年月,他都必须依靠药物延续生命。这……就是她“娶”了的人吗?
因为药性辛辣,他低低地咳嗽了两声。单薄的声音回荡在胸腔里,她的心口猛地一紧。
“……谢公子!”她再也难以忍受,不忍启齿的话也尽数说出了口,“往后我会睡到东厢房去!你……好好在这里养病!”
谢彦清一怔,垂下眼帘,清瘦的脸颊隐藏在阴影之中:“妍舟,我们终究是成了亲的。”
她忽然用力推开他的书桌,转身狂奔出去。笔砚和药碗坠落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她一口气跑到院中,胸中块垒不化,狠狠一拳打在墙上,那串手镯叮叮当当彼此撞击着。
砖石破碎,她的指间鲜血流淌,骨肉刺痛。
“嘻嘻……妍舟,怎么、怎么是你啊……”
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向他走来,居然是二哥。他为什么又喝酒了?神志这么模糊……他们难道又给他用药了?
她匆匆捋了捋头发,不让他看到自己狼狈的神色。龙墨寒脸上都是残存的酒痕,她忙不迭地帮他擦净:“哥,你怎么又喝酒了呢?”
他咧开嘴傻笑了,眼皮却困倦地往下沉:“我……我妹妹嫁人……我高兴……”
她叹了口气,明知他此时听不懂,仍旧抱紧了他的肩膀,急促地在他耳边低语:“哥,我一定会保护你的……以后你不许再吃他们给的药,懂不懂!”
龙墨寒嘿嘿干笑着,目光却追着天边的飞鸟,恍若未闻妹妹的叮嘱。
她焦灼的瞳子黯淡下来,苦苦的一叹,从喉腔深处流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