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青天记》浪雪

2、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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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龙家与谢家的联姻，永平城上下贴满大红喜字，到处洋溢着欢庆的气息。
　　说起这场联姻，人们茶余饭后顿时添了谈资。
　　同是作作有芒的煊赫家族，谢家不同的地方，便是子孙众多，支脉繁远，年轻的一辈，不少人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可要娶龙二小姐的，偏偏是最不出色的四少爷谢颜清——也不是娶，而是“入赘“呢！
　　这门买卖呀，可真是谁都不吃亏——人们谈起来，总会赞叹两边的精打细算。
　　四少爷比龙三小姐大上几岁，年纪倒是相配，可一生下来就是个短命的种，心肺都有先天不足的毛病，二十几岁的壮年男子，瘦得只有一把小骨头，整天捂着帕子咳得脸色发青。
　　这样的子孙，谢家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将他入赘到龙家毫不吃亏，还能和北方水枭结盟。
　　龙家就更划算了——这话，大半是说给龙大少爷听的。
　　龙家不过就这么三个孩子，那个风流成性的纨绔二少爷，肯定是不会继承家业了，倒是小妹龙妍舟，在江湖上威望甚高，说出话来颇有几分份量，是大哥离不了的得力助手。将她嫁出去，龙大少爷当然不肯。可若是招赘个才略出众的，难不保将来倒戈反攻，反而抢了他的位置。
　　而一旦“娶”了这个半死不活的四公子，既名正言顺地把妹妹留在家中，又防止了日后的隐患。龙老爷和大少爷这票生意，实在是高明。
　　只是苦了驰骋江湖的三小姐，这么个夫君，指不定那天就见了阎王，嫁了他也就注定了守活寡的命。
　　不过也奇怪，龙三小姐的脾气是谁都清楚的，这样的婚事她竟肯乖乖地答应。
　　谢家送来的礼物堆满了厅堂，摆足了南方水霸的排场。送亲的家丁下人也是浩浩荡荡。长辈却是一个也没到，只来了同辈的二少爷谢显。
　　这么做也是周密考虑过的。终究是儿子入赘，不好大张旗鼓地来送亲。谢显是家中这一辈最出色的，十五岁便成名江湖，叫他来不算失了礼数。现在，他还押送着东西在路上。
　　“小姐，赶快进去上妆吧，宾客们都来得不少了。”丫鬟在一旁提醒，妍舟环视了一下屋中层层叠叠的物件，点了点头，还是那样冷淡的神色，跟着进到屋里去。
　　龙柘看着她刚健的背影，嘴角一挑，那若有若无的笑不知是何用意。

　　天地高堂，宾客亲朋。
　　一路拜下来，总算到了进洞房的时辰。龙家深谙树大招风的道理，尽管婚事办得大张旗鼓，真正来道贺的客人却并不多，一对新人早早地就喝了合卺酒。龙家的园子慢慢静了下来，一场惊动江湖的婚事竟然就这样安静麻利地办完了。
　　——大哥做事，果然是老辣周全。这一次该摆的排场半分不少，该按捺的也没有丝毫张扬。哼……
　　龙凤呈祥的大红盖头下，妍舟发出一声冷笑。
　　江湖上多少人都在忖度，龙大少爷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才让倔强狠毒的妹妹同意了这门婚事。不过是龙家娶个女婿，也值得他们那么猜测。
　　想到这儿，她唇边的冷笑，竟然蔓延成寒厉，在喜气洋洋的盖头下暗自流溢。
　　此时，那个体弱多病的谢少爷就坐在她身边吧？
　　她脸上现出厌恶的神情。自己要“娶”他，不过是为了和谢家结姻亲。这样的男子，她什么时候高看过，任他是谢家少爷又怎么样？
　　妍舟忽然一把扯下了盖头，猛地起身转过去，向着新房内的圆桌走去。
　　桌上还放着方才装合卺酒的壶，她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让微凉的酒意压下心头涌起的怒意与悲凉。
　　“妍舟……”
　　他愕然，低低地叫了一声。完全陌生的名字，脱口而出时自己都觉得诧异。
　　“你不用管我……”妍舟回过头去，嫌恶的贬损刚要出口，却一怔。
　　——他……不像想象的那样矮小猥琐。如果不是骇人的苍白消瘦，应该……也是个俊朗的青年呢！只是脸颊隐约泛着病态的青色，漆黑的眼睛在深陷的眼窝里格外突兀。
　　她生生收住了口，本来已经将要出口的话尽数咽了回去，一向冷漠桀骜的脸上第一次露出那样不知所措的神情。
　　谢颜清淡淡地笑了，温和地注视着眼前的妻子：“妍舟，今天你也累坏了，要么……”“早点休息吧。”她有点失措地接口，眼里的惊惶一掠而过，颊上竟然隐隐发烫。
　　起初以为，外人嘴里命不久矣的四少爷，该是个纸傀儡一样的卑琐男子，想不到……她脸颊上隐隐发烫，那杯交杯之用的女儿红，怎会比在船上痛饮的北方烈酒更加猛烈？
　　坐在床上的男子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无色的脸上顿时有斑斑点点的淤血浮出来。他的礼服里，放了帕子，就是那么几下，一块雪色的帕子被绘上了片片红梅，在红烛高照的同房里看起来，分外怵目惊心。
　　妍舟先是愣住，接着狠狠地抓住了牙床的雕花床头。
　　先天顽疾……再怎样俊美的外表，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自己要“娶”的这个男人，终究是个百无一用的废人！
　　惊涛骇浪般的愤恨冲上心头，她忽然冲到门口，打开门就要跑出去。
　　外面已是深秋的夜晚，团团锦簇般的星斗静静俯瞰着龙家的庭院，腥咸的海风打在脸上，她额头一凉，忽然又停住了。
　　又能怎样呢……这场婚事，从头到尾都是她自愿的，现在又有什么可怨恨？
　　凉风习习，满院纵横交错的树影婆娑摇动，她靠在门边，一只手用力抵着额头，满臂粗重的金环相互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在万籁俱寂的院子里格外清脆响亮，一如心中凌乱。
　　静静的思虑良久，她还是再次推开门，回到新房中。
　　红烛已经燃烧了大半，雕金的文饰消融，桌子上落满了烛泪。火光摇曳，他瘦削的身影映在墙上，烛影憧憧。
　　谢颜清已经擦净了嘴角的血迹，看见她回来，微微抬眼，勉强一笑：“失礼了，请龙小姐见谅。”
　　那样客套的说辞，她反而更加手足无措，僵僵地回了一礼：“哪里。”说完，她又不由自主地抓住了衣角——今晚的洞房花烛，到底应该如何度过啊！
　　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然后是急促的敲门：“妍舟！”
　　是大哥？
　　她一蹙眉，心中倒微微松了口气。虽然不知大哥是因为何事，但一时之间总算不必面对这个令她无所适从的夫君了。
　　龙柘站在门外，神情不见得有多么慌乱，眼里却有许些焦灼的眸色：“妍舟，谢显在码头遇到点麻烦，咱们要赶快过去一趟。”
　　一凛，她陡然肃容，点头：“我马上就到。”

　　片刻的工夫，龙家大少爷和三小姐的马就迎着海风，一路向着码头的方向飞奔而去。
　　她已经换下了嫁衣，身着劲装，一下下狠狠地抽打着□□罕见的宝马。
　　谢显是什么人物？这一趟，不光是给亲家送礼，更是到北方扬威来的，如果不是情况危机，他绝不会要龙家前去救援。
　　若是有人敢碰谢家送来的贺礼，就是同时叫板龙谢两家！试问江湖上，有几个人敢做这种事？
　　想到这里，她猛吸口气，坐骑吃痛，迎面的海风更加猛烈凌厉。
　　码头灯火通明，无数火把把静谧的海岸映得亮如白昼。几艘庞大的货船森然林立，谢家的人肃然站在两侧，注视着兄妹两人走到谢显面前。
　　“哎呀，弟妹啊，新婚之夜把你叫出来，真是过意不去呵！”谢显竟然笑呵呵地在码头上等着他们两个。一批货物已经卸了下来，他坐在一只大木箱子上，抱着剑，满脸嬉笑的神情。
　　她走上来，正好对上他玩世不恭的目光，不由皱了皱眉。
　　本以为码头上的情形会是多么紧急，不想这里风平浪静。而那个十万火急将他们兄妹叫来的谢显，竟然如此怡然自得地坐在箱子上等他们。
　　龙柘已经先于她开了口：“谢世兄，不知究竟是什么事，要我们‘速来’啊？”语气里颇有不满，鹰隼般的眼睛冷光微闪。
　　谢显换了个姿势坐着，爽朗的笑了，浓黑的眼睛弯成了新月：“咳，其实也不是什么多大的事，有劳龙兄和弟妹啦！”
　　她不由得提高了声音，手在背后攥紧成拳，指甲狠狠抠进手心里：“不是多大的事？那为什么还要我们即刻过来！”
　　这次大婚，谢显押送的礼物迟到，面上说是路途遥远，耽搁了。但龙家比谁都明白，这分明是在给亲家摆架子。终究是谢家的儿子入赘，他们想以此挣回点脸面也无可厚非。但是谢显姗姗来迟，还要诚心在洞房之夜闹得龙家不得安宁，这叫他们怎么忍耐？
　　谢显看到面前的一对兄妹脸色沉郁，脸上嬉笑的神情慢慢变作嘲弄，剑眉一挑，突然站了起来，一指背后：“这几个人按说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可大喜的日子里跑到码头来闹事，多少有些说不过去吧？”
　　背后，几个五花大绑的黑衣人被强压着跪在地上。妍舟一眼看到他们的正脸，狠狠咬了咬牙。龙柘低低地咳嗽了一声，冷冷瞟了她一眼。
　　“只是几个打家劫舍的小喽啰，本来用不着二位亲自过来。可我听他们说，今天早晨在酒楼里，弟妹可是大开杀戒，用牙签戳死了他们老大？”谢显站起来，慢慢溜达到他们面前，还带着笑意的眼睛注视着妍舟，“大婚的日子做这种事，未免不太合适吧？”
　　她的目光坦然无惧，倨傲地直对谢显：“谢公子，龙谢两家都靠水运走镖为生，其中的利害你比我清楚！总不能因为婚事，就连生意都不做了吧？”
　　谢显微怔，忍不住多打量了她一阵。
　　江湖上盛传的龙家三小姐，风度不让父兄，果然是个厉害的角色！
　　“婚事是为了什么你我都明白，就不必在这里做这些表面功夫了！”
　　那句话一说出口，龙柘和谢显同时脸色大变。龙柘在背后连忙抓住她的手，为她打圆场：“谢世兄远道而来，犯不着为了这些小事伤神，如果信得过在下，就先到舍下休息吧！”
　　她狠狠咬了咬下唇，谢彦清方才连连咳血的样子浮现在眼前，烈烈灼烧着她的双目。心中的愤怒与委屈忽然不受控制地冲上来，一句话脱口而出——“跑来耀武扬威什么？还怕你那个病鬼弟弟死在洞房里么？”
　　谢显眼中微光一闪，手指轻动之间，她却已经快如迅雷地出手了。龙柘心中叫苦不迭，发力阻拦时已经晚了一步——论武功修为，妍舟远不如谢显！一旦谢显还手，她一点便宜也占不到！
　　龙妍舟惊鸿掠影般的一掌击到谢显门面，却如泥牛入海一般化为无形。谢显微微笑着，修长的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慢慢放了下来：“弟妹果然是女中豪杰，家传功夫名不虚传啊！”
　　她愣愣地盯着谢显，感觉到他手上千钧坠门的巨大力量，压迫自己将手放下。他的笑却……那么淡定，闲话家常之间，击破她全身凝聚的内力。
　　龙柘眼中精光一闪，已经看出了其中的缘由——谢显的修为果然非同一般！这样不动声色间能够迫使妍舟毫无反击之力，即便是他也不一定能做到！
　　谢显依旧是淡定轻松的笑意，抱拳行礼：“有劳龙世兄了！”
　　回到府邸的一路上，龙妍舟的马始终走在后面，两个男子在前面谈论的事情，她全部恍若未闻。
　　龙家三小姐，十四岁起便纵横江湖，独当一面，何曾遇见过这样的敌手？
　　谢显的马走在前面，他的身影略显清瘦，仿佛平常的儒雅男子。
　　到了府邸门口，自有家丁带他去客房。在他们忙着安置人马的时候，龙柘走到妹妹身边，毫不掩饰语气中的斥责：“这么冲动，以后能做什么大事？平时告诉你什么全忘了吗？”
　　她咬着下唇，低下了头：“是我的错。”
　　龙柘吐了口气，看着妹妹黑发间耀眼的金钗，是仍没有换下的大婚盛装。他忽然有些怜爱，轻轻拍了拍她的头：“算了……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赶快回去吧，我会安顿谢显的。”
　　她的目光避开龙柘，欲抬步回房，脚下却有千斤的沉坠让她不得前行。
　　大喜……“娶”这样一个男人，怎么能叫做“喜”？
　　她向来不愿意在大哥面前示弱，此刻只想佯装潇洒地离开。却无论如何迈不开回房的那一步。
　　龙柘看到她矛盾的神情，想要说些什么安慰，但不知如何开口。生在这样一个煊赫的家族，享受万人敬仰，背后付出的代价也是旁人无法计算的吧！他轻轻按住了她的肩头，用那个兄妹间习以为常的动作化解僵硬的尴尬。她迟迟不动身离开，反而让彼此更加跼蹐无地。
　　“喜事……谁的喜事？”
　　神志不清的酒后呓语由远及近，在静谧的花园中格外刺耳。他们同时低咳了一声，借着那个机会化解了方才的尴尬。
　　龙墨寒脸色潮红，跌跌撞撞地走过来，后面紧跟着的下人试图伸手扶他，却被他粗暴地推开。一用力，他站不稳，反而让自己跌坐在地上。
　　“二少爷……”下人们正好看到龙柘兄妹二人，惊恐万分地扶起龙墨寒。他却不肯，仍坚持要推开他们。
　　“墨寒！”细碎的脚步声传来，一个衣饰华贵的女子匆匆赶来，代替下人扶住二少爷。龙墨寒大醉之中，仿佛对她还有几分敬重，没有再拒绝，任由她吃力地搀扶着。
　　抬眼之间，她看到龙柘，忙不迭地自责：“相公，”是我的疏忽，让二弟又喝酒了……”
　　妍舟竟有几分欣喜，终于找到什么事可以转移兄妹间纷乱的纠葛，连忙代替她扶住二哥，帮他擦去嘴边残留的酒痕：“嫂子你去休息吧，我来照顾他！”
　　龙墨寒口齿不清，含糊地呢喃：“我、我妹妹嫁人……我还没同意！嫁、嫁给谁……”
　　“二哥，乖，都这么晚了，回去睡啊！”她低声劝慰，语气中的温婉熨帖宛如慈母，“小妹没有嫁，还在家里呢！”
　　龙墨寒渐渐安静了，靠在她肩上露出困倦的神色。
　　“哥，回去睡好不好？明天一早咱们就去骑马。”
　　他支支吾吾地答应着，因为酒后的倦怠，目光愈发迷离空旷。她看到二哥不再闹了，示意下人过来，低声吩咐：“带二少爷回去——谁也不许给他用药！”
　　下人们连声应着，扶过龙墨寒，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走。
　　一夜的意外横生，到此时万籁俱寂，天边已经泛出隐约的玉青色。她瞥了一眼渐明的天色，心中一半感伤一半欣慰。
　　一生只有一次的新婚之夜，就这样度过。失落，屈辱，担忧……但是，总算“度过”了！日后无论多么艰难，也不会比今日更加荒诞吧？
　　旁人都退下了，龙家那三个人彼此对望，都是满腹心事却不知从何说起。
　　“碧苑，今天这么大的日子，你怎么能让二弟喝酒闹事？”那些呵斥的话语，分明是为了避开与妍舟对视的不适。妻子垂首站在一边，自责地连连应声，“这个家里，大事不需你做主，这点家事你总能应付吧？”
　　碧苑允诺认错的神情让她有几分不忍，烦躁地打断了龙柘：“够了！照顾二哥是下人的事，你让嫂子一天到晚看着他不行？”
　　碧苑怕龙柘动怒，急忙抓着妍舟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了：“……是我的错！以后我会注意的！——妍舟，忙了一夜你也累了，怎么说也是新婚，赶快回房去吧！”
　　她咬了咬下唇，下了极大决心似的，言辞斩钉截铁：“婚后我仍是呆在家里的！照顾二哥还是我的事！没我的命令，我看谁敢给他用药！”
　　话中有话，龙柘的眉端微微一挑，默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