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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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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永平城萧瑟的秋季。天色辽远,纷纷扬扬的落叶满城飞扬,宛如碎金。
北国的仲秋,总免不了几分颓败的气息。残花败柳横斜一地,若是再有几日阴雨,满城都是惨淡的颜色。今年的秋却仿佛格外热闹,从码头到城中,到处张灯结彩,火红的挂饰透着喜气洋洋的气氛。行色匆匆的旅人,或是街边闲谈的老者,都忍不住议论纷纷。
北方的海港要塞,虽然终日船舶繁忙,这样昂扬的喜气却还从来没有过呢!停泊靠岸的船只,两舷都上了红漆,欲扬还抑地透露出庆贺的味道。无论是茶肆勾栏,都比往日更加熙攘喧闹,高朋满座。
城中最大的酒楼里,此时却是噤若寒蝉,上上下下无人敢发出声响。一楼的客人吃完就赶忙离开,小二端茶送水到楼上时,诚惶诚恐,生怕一个闪失惹怒了上面的主顾。
整个二层都被包下了,所有桌椅搬开,略显空旷的大厅里悄无声息。几十个蓝衣的武士岿然站成扇形,靠在窗边,把一个大红衣衫的少女围在中央。
“说说吧,这次是怎么回事?”冷冷地斜睨着面前跪立的几个人,她心不在焉地呷着茶,声音懒散却清亮。微微宽厚的女声,漫不经心间隐隐有萧煞。黑发浓眉,忽闪的眼睛里精光闪烁,漠然打量着对方。
她放在桌上的手腕上,套着数只纯金粗重的镯子,稍微一动便叮叮当当地碰在一起,在她赭石色皮肤的映衬下,格外耀眼。只是……那身红衣,竟有些像嫁衣。炫目的大红色,以金线绣着百鸟朝凤的图案,宽大的衣袖垂下来,正露出那串手镯。
一个略长几岁的男子坐在她背后,低低地咳嗽了一声。仿佛想要说什么,犹豫了一阵终究咽了下去。手指撑着下颌,浓眉微微蹙在一起。
对面跪着的七八个同样蓝衣的男子,面容黝黑粗糙,一看便知是船运为生。最前面的是个一脸虬髯的男人,看着眼前懒懒斜靠在椅背上的女子,心里暗骂了一声,手心里湿冷一片。他背后的手下更是伏倒在地不敢出声。
“龙小姐,走镖是有些难处你也是知道的。这次兄弟们也尽力了,死伤的人到底不在少数……”
“哦?”他的话被冷冷打断,红衣少女眉端一挑,微微提高了声音,“可是我怎么听说,出事的时候你们正喝得不省人事啊?”
她放下茶杯,微微向前探了下身子,跪在地上的男子一触到她锋利的目光,顿时吓得语塞,半晌说不出话来。
背后的青年终于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肩头,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一脸不耐烦地推开他,重新转向了面前的受审的属下:“要真说走镖的难处,我当然知道,能担待的也就尽量行方便。可像你们这样玩忽职守丢了镖的,你还要我怎么担待?”
话音一落,她慢慢坐直了,脸上戏谑的神情慢慢变作了决绝。
男子听出她言语中暗含的杀机,慌忙望向她背后的青年,求助似的连连恳求:“大少爷……属下、属下绝非有意啊!”
他的举动,反而激怒了那个少女,眉心紧蹙,她的眼神锐利如刀:“现在是我在问你话,跟大少爷解释什么?”
“我、我……”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磕头不止。
小二端着茶盘从楼梯上来,看到这幅景象,生生退了几步,不敢再往前走。
——龙家兄妹,今天竟然在这里谈生意。若是和上次一样动起手来,只怕又要翻天覆地!
要说龙家,不仅是永平城,整个北方武林都要为之一凛。大河北海的生意,哪一件与龙家无关?河网渠道,都笼罩在龙家的势力下,黑白两道无不退避三分,凡是插着龙字旗的船只,就是海神也不敢轻易触碰!
要说旗鼓相当的家族,也只有南方苏州的谢家能与之分庭抗礼,统领大江南海,与龙家南北相望,二分中原。
大少爷龙柘,现在全权掌管家族生意,武功谋略自不在话下;三小姐龙妍舟,年纪虽然不大,机智果敢却不输兄长,俨然已是龙氏一门的二当家。
可是今天……她怎么会还在这里清理门户呢?
龙柘见到妹妹大动肝火,忍不住剜了木镖头一眼,暗暗斥责他行事不妥。龙家上上下下,谁不知道三小姐生性敏感多疑?这票生意是她接手的,木镖头向他求助,分明是蔑视这个二当家!但属下出言恳求,他不便见死不救,便在背后低声劝道:“妍舟,要么今天先算了吧?”
“算了?”她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事情,转身冷然打量着兄长,宽厚的声音因为毫不遮掩的指责,带出微颤的尾音,“出了这么大的事能‘算了’吗?龙家的规矩是定着玩的吗?——你不用在这里装好人,该怎么处置他咱们心里都清楚!”
被妹妹一阵抢白,龙柘尴尬地干咳了两声,挥了挥手示意她随便。身后的手下忍俊不禁,在三小姐背后纷纷露出笑意。
要说大少爷在北方还有什么怕的,估计就是这个桀骜不驯的妹妹了!任他平日里如何雷厉风行,到了龙妍舟面前向来百依百顺。
何况……今天还是这么个不平常的日子!
大红衣裙的少女对背后的属下一挥手,腕上的金镯叮当作响:“拿筷子来,慢慢戳死他!”
此话一出,众人都是愕然,酒楼里上上下下寂静无声。连龙柘都大吃一惊,陡然变色,连忙拉住她的衣袖。属下迟迟不敢动手,她狠狠甩开兄长的手,眉端一拧,目光灼灼:“怎么,没听见吗?”
跪在面前的男子知道大难临头,脸色惨白,不停地磕头求饶:“三小姐,属下知错了……求您高抬贵手……”
龙柘环顾了一下四周,竭力压低声音,在妹妹耳边劝导:“妍舟,别任性!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能开杀戒?”
她却全然不顾哥哥的忌讳,故意提高声调,仿佛就是说给旁人听的:“你倒说说,今天是什么日子?什么日子他们就可以玩忽职守、欺上瞒下了?要不是今天,我还不至于下这么狠的手!我就是要让他们都知道,龙家的生意不是闹着玩的!”
她年轻的脸上,有种肃杀冷漠的神色,窗外正午的阳光倾泻进来,镀在那身火红金线绣裙上,格外显出一种威严。浓艳的眉眼不怒自威,唇线紧合。
龙柘本以为她只是教训几句,没想真会动刑,顿时紧张起来,紧紧按住她的手腕,生怕她轻举妄动:“妍舟,天大的事也过了今天再说!明天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哥绝不拦着!”
她有些粗暴地甩开了龙柘的手,根本不理会他的劝告,厉声呵斥属下:“赶快拿来!”
木镖头已经彻底瘫软在地上,情急之下龙柘喝住背后的手下:“谁也不许动!”龙妍舟目光冰冷,与兄长渐渐犀利起来的眸色碰在一起,僵持不下。蓝衣的龙家武士不敢轻举妄动,僵僵地等待两个人发话。
酒楼里忽然静了,空气死寂如凝固,兄妹的情分仿佛陡然扯破,二人对视的目光同样冷厉彻骨。寂静的僵持,让楼梯口传来的喧闹显得格外突兀——“让、让我进去……”
兄妹二人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同时收回了利剑一般的目光,愕然转向那里。跪了一地的属下仿佛看到了转机,难掩喜色。
门口,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子跌跌撞撞地往里面闯,后面跟着三五个下人,正在竭尽全力地阻拦他,却又不敢大力动手。
在场的不少人都是认得他的,悉悉索索的低语四起。方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蓦地变作了暧昧。
龙家的生意,笼罩黑白两道,子息却单薄,只有两子一女。长子龙柘和三小姐龙妍舟,都是雷厉风行的人物,才智武功都不下乃父,如今已经名满江湖。只有次子龙墨寒,整日流连青楼酒肆,俨然一个纨绔子弟,无半分兄妹的才略。
若说豪门望族的子弟,有些风流奢靡之气,也实属平常。但二少爷的荒唐……未免太过。满城的人几乎都见过,他撒着酒疯被家丁从青楼里拖出来,满身满脸的残脂余粉。
不知龙老爷子那样的一世枭雄,怎么会教出这样不争气的儿子。他们兄妹果敢机智,又怎么能容忍这样荒诞不经的兄弟。
龙妍舟见到二哥醉醺醺地跑进来,皱眉咬了咬牙,霍地站了起来。她脸上复杂的神色……不像是怒,倒是一种看待幼子般的怜悯。
二哥……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跑到酒楼来?唉,他为何又喝了这么多酒?
仿佛因为羞耻和尴尬,龙柘把脸转向一边,刻意不看二弟。
陪着大少爷过来的家丁连忙到她身边,低声解释:“三小姐,今天早晨二爷在翠华楼,叫嚷着要见你,不带他过来就……”
她一皱眉,点了点头,向大醉的青年走过去。
龙墨寒乜斜着一双醉眼,见到有个大红衣衫的女子正朝自己走过来,嘿嘿傻笑着往那里跑去,到了她面前,伸手就要摸她的脸——“哈哈……妞,给爷笑一个……”
有几个人见到这样的情景,忍不住笑出了声。龙柘嘴角一沉,厌恶与鄙夷不言自明。她眼神如刀,漠然划过那些人,全场顿时又死静了。
红衣少女一手用力握住二哥的手腕,另一手麻利地拿起茶杯,陡然把残剩的茶水尽数泼到他脸上。二少爷被冷茶水一泼,懵在那里,不知所措地傻笑。
他的面容……其实很俊朗,剑眉星目,五官的线条颇有力度,和龙妍舟如出一辙的英气。只是满脸凌乱的胭脂残痕,让人不由生厌。
“还不赶快把二少爷带回去!”龙柘的浓眉拧在一起,沉声命令下属。戴着青玉扳指的手紧紧按在扶手上,青筋微现,“二少爷喝了酒,你们难道不知道给他服药醒酒吗?”
龙妍舟的瞳子忽然一缩,下意识地抓紧了醉酒的二哥:“服什么药?吃死他你是不是就满意了?”龙柘索性什么也不说了,独自坐到一边,看她如何处理眼前的局面。
她忙着帮二哥擦掉脸上的茶水,低声在他耳边劝慰什么,语气缓和了一些,回头示意下人:“赶快送二少爷回去休息!——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给他用药!”
下人们连声允诺,过来搀扶龙墨寒。华服的青年却死死拉着妹妹的手腕,扯得她的金镯连连相碰:“嘿嘿……姑娘你为何穿成这样……是不是、是不是要嫁人了?嘿嘿……”
她脸颊上隐约飘过羞赧的红色,一瞬之间便化为虚无,挣脱他的手好言相劝,犹如劝慰幼子的语气:“听话,跟他们回去!我一会儿就回家好不好?”
龙墨寒不肯,喷着酒气,脚下踉跄地按着她的肩头,不许她离开:“嫁……嫁给谁啊……不许、不许嫁……”
她的眼眶一阵阵发胀,许多心绪忽然一起涌上来。大醉的青年,神情飘忽,一双漆黑的眼睛却分外清亮,直刺入她心中不敢涉足的禁区。
哥,你为什么要现在问这句话呢?
“赶快……赶快把他带回去……”她匆忙推开二哥,逃避似的匆匆背转过去。龙柘嘴角微微一动,像是不屑的冷笑。
下人们连忙把大醉不醒的二公子拖走了。片刻的功夫,她已经恢复了犀利果决的神情,厉声质问背后的属下:“怎么还不拿牙签来?”
众人还没从方才的闹剧中惊醒,听她发问顿时都慌了手脚。龙柘忍无可忍地按了按太阳穴,几乎都要压制不住:“妍舟!”
她不说话,只是冰冷地望了兄长一眼。漆黑幽深的瞳子,宛如熠熠的曜石,无声无息之间自有一种撼人的力量,把龙柘要说的话生生扼断在喉咙里。
龙柘吐了口气,不再多看她的目光,按着太阳穴烦躁地把头转向一边:“随你吧。”
手下端着一盘子牙签过来了,她依然懒懒地坐在太师椅上,唇角噙着一丝冷淡漠然的笑。龙柘与背后的属下都忍不住转过头去。一声惨叫传来,所有人都背心发凉。酒楼上上下下,只有撕心裂肺的哀号,刺入耳膜。
“现在可以了吗?” 龙柘强忍着不满,望了一眼妹妹。那身艳丽的红裙宛如流云,在眼中灼灼燃烧。
她冷笑,站起来转身就往外走,任背后的人脸色煞白,惊恐万分。
忽然,她转身,看着被牙签戳得痛不欲生的木镖头,眼里竟然露出一丝笑意:“别忘了,戳死了就送到龙家,给我看过才可以!”
酒楼外,已经备好了马匹。打头的那匹,高昂强健,赫然是西域特有的大宛良驹。她轻轻一跃上了马,一声长吁,猛夹马腹。宝马昂首长嘶一声,向着前方狂奔而去。猎猎的红裙飘浮在风中,有种刺目的明艳。
后面十余骑紧紧相随,一骑黄尘漫天,跟着那袭猎猎的红衣,嚣张地穿过张灯结彩的街道。龙柘的马跟在妹妹身后,几次猛抽坐骑也没有追上她。他叹了口气,知道她是诚心赌气,索性放慢了速度,示意后面的人跟紧了小姐,自己的马慢慢行在后面。
街上的人看见她的骏马与红衣,面面相觑,待马队走远了,忍不住低声议论起来。
“那个不是龙三小姐吗?”
“是啊,她今天怎么还会在外面谈生意?”
“小声点,别被他们听见……”
马队停在龙家府邸门口,水红的绣裙宛如一片火烧云,映入眼帘是一袭烈焰。三小姐的脸上看不出是悲是喜,冷淡得无半点涟漪。
龙柘定定地望了望她,一只手按上了她的肩头:“赶快去准备一下吧!终究是大喜的日子,不要疏忽了什么。”
她冷笑一声,推开兄长的手,兀自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