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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穿林打叶急 ...

  •   京中的风声日渐紧了。
      先是好几位朝廷大员下了狱,关了好几日才放出来,可见风使舵者自然看得出来,出事的大都是同三王府来往密切之徒。
      秦玉卿未曾想疾风骤雨来得这样迅猛,远比他想的要快且急。
      离京之事尚未十全,然已经不可再拖。
      珈蓝旧部散落各州郡,旧主困受京都处处掣肘,蓝田带着兵符在外活动更加行事不便。
      这日天色熹微,城中尚未开市,已有一队人马在城中要道穿行,马蹄声踩在青石砖溅起一阵肃杀之音。
      不知哪户人家清晨吹笛,一曲关山月飞落城中,笛声呜咽,在晨露中更添凄寒。
      秦玉卿夜里起了高烧,喝了几剂汤药仍旧难以退热,面色酡红,烧得口干舌燥,嘴唇皮子一块块掀起来。
      他说不出话,睡不安稳,哑着嗓子叫屏山。
      屏山不在屋里,金珠竟也不在。
      屋里静得异样,旋即响起清脆的瓷片碎裂声。
      秦玉卿撑着桌案站起来,错手打翻了盛药的茶盏,褐色的药汁飞溅起来,在青年乳白的袍角落下星星点点。
      铜镜里映出来病者瘦削的背影,单薄的一件睡袍裹着修长的身形,墨色长发随着动作滑落,抬起的秀美脸孔上苍白的病容掩不住一双亮得摄人的眼睛。
      “公子——!”
      秦玉卿扭头看去。
      蓝田一身奴仆打扮,神色紧张,行色匆匆。
      秦玉卿盯着他走到自己跟前。
      蓝田难耐地握住他的手,又喊了一声:“公子!”
      他的眼睛带着期待和一层化不开的浓重情绪,秦玉卿看不懂,但还是下意识地反握住他的手,声线几乎有些颤抖:“前院……?”
      蓝田猛地点了点头,他迫不及待地把秦玉卿往回牵,动作急促,说话时像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一大早官兵就来叩门,现下已经围了前院,正四处查封,我们从地道里走。公子,不要害怕,我们的人在东边放了火,这会子人手都在那边,趁现在,赶快走,没有更多时间了,不要犹豫。”
      秦玉卿神色一凛,刚要开口,又闭上了嘴,努力用软绵绵的四肢配合着蓝田把衣服换下来。
      远远能听到有人在喊话和跑动,唯这一处静得出奇,以至于能听清那些人的只言片语。
      “走水啦!走水啦!东厢房走水啦!”
      秦玉卿系好鞋袜,蓝田翻身躺到了床上,又取出一罐药泥,往秦玉卿裸露在外的脸和脖子上细细搽抹,直到彻底遮盖住底下细腻白皙的皮子,又往他的手上抹。
      随后,蓝田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包裹塞到他手中,一字一句道:“殿下,我接下来说的话你要记清楚。”
      秦玉卿认真地看着他,将手中的包裹攥紧。
      “从后院的那条小道中往外走,不要走侧门,那里已经有人守住了,西边有个草丛掩住的洞,殿下,委屈你了,从那儿出去,往外走百米有个茶摊,跟那个瞎眼的老板说要三月最新采的茶,他说新茶难喝,你便说家中老母病重,唯爱新茶。然后他会给你一个包裹,包裹里就有路引和文书。您取了包裹和文书当天夜里就要出城,迟则生变,千万要当天出城,否则待刑部清点人数不对则万事俱休矣!”
      他说得又急又快,眼睛却越发雪亮起来。
      “出了城,一路向西,南下,到天荫城找龙腾镖局的大当家,他会接应你。”
      说完,他顿了顿,忽而退后一步,一甩衣摆,利落地屈膝跪地,拱手朗声道:“田家三郎恭送殿下!”
      秦玉卿凝眉,肃然挺直了腰杆,抬手道:“起。”
      两人对视了,千言万语俱在无言中。
      片刻蓝田站起身来,说道:“殿下,快走吧,不要再耽搁了。”
      秦玉卿捏了捏手中的包裹,道:“你有一事尚未交代。”
      迎着蓝田略微迟疑的眼神,他继续说道:“我曾答应你,可以许你一个愿望。”
      眼前的人粲然一笑,说道:“原来是此事。”
      秦玉卿执着地站在原地,没有动。
      “殿下,你真的不知道吗?”
      无声。
      蓝田露出一个早有预料的笑,失落道:“ 我知道了。殿下十八般武艺,唯独我这一个愿望,你是实现不了的。我不会怪殿下的,人若是能管住自己的心,就不会有这许多故事。 ”
      秦玉卿不由得别来眼睛。
      他连一个敷衍的吻也不愿施舍,正因为他是蓝田,更不能给他任何一点幻想,他只能亲自己喜欢的人。
      “你还有别的愿望吗?一生一世,我一定替你做到。”
      音官沉默着,终于开口道:“殿下,小人这一辈子为许多人做了许多事,从未替自己做过一件。唯有这一件,请你替我完成。”
      “什么?”
      “我们共谱的珈蓝曲,请你把它完成,我的乐经,也请你替我传下去,我希望世世代代有人唱着我唱过的曲,奏着我奏过的乐,那么殿下听一遍便念我一次,天下人永远不会把我忘记。”
      秦玉卿深深地看着他,像是要永远记住他一样地用力,末了哑着嗓子道:“好。”
      从揽月阁一路往外走,先是鼎沸的人声,嘈杂的说话声、泼水声、哭声、咒骂声此起彼伏。
      秦玉卿闷头往外走。
      空气中传来火焰舔舐木材的焦味,越来越浓烈,几乎有些呛鼻。
      转过一个弯,进了人更少的后院,那声音骤然疏远了。
      布鞋摩擦着丛生的野草,发出沙沙的声响,一阵风送来稀薄的烟味和孩童大哭的声音。
      细听去,是在喊“娘亲、娘亲”,惊慌失措、害怕无助。
      秦玉卿不由得抬手按住胸口。
      便是这一按,叫他脸色骤然一变。
      金钗!
      他猛地僵在原地,往前看,通往后院的门就在眼前,而身后火势已经大了起来。
      金钗!金钗!快想想!在哪儿在哪儿,在哪儿!
      秦玉卿陡然转过身往回快步走去。
      琴娘在他来大魏为质时,拔下头上的金钗递给他,他一直带在身上。
      后来撞坏了脑袋,叫秦游故用计哄了去,将那金钗收走了,换了一个长命锁项圈让秦玉卿戴着。
      那金钗必然在秦游故房中!
      秦玉卿到最后几乎跑了起来,快一点快一点快一点,他的心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冒出来,因为高热疲倦的身体一次次地发作着,叫他手脚发软。
      因着府中到处是奔走的人群,秦玉卿混迹其中,一时倒未曾叫人发现。
      可等他近了秦游故的卧房,心下陡然一惊。
      熊熊的火焰已经烧了一半的厢房,横梁倒塌发出一阵阵的巨大轰鸣。
      外头围了一群仆役,可谁也不敢冲进去。
      秦玉卿看向尚未起火的另一边,一咬牙拨开人群往那儿跑去。
      这会子丫鬟奴婢俱做鸟兽散,秦玉卿长驱直入,很快便进到了内室。
      这儿连着起火的厢房,火势凶猛,滚滚浓烟从回廊中涌出来,火星落在院中的竹林上,顿时助长气焰,直烧到三丈高,不时发出不小的爆声。
      秦玉卿湿了帕子捂住口鼻,也不怕把东西弄乱了翻箱倒柜,挨个抽屉翻找起来。
      玉器瓷器碎了一地,雕花的木柜子倒在地上,衣物散乱,抽屉里的珠宝全都洒落下来,叫人踩过又踢远。
      钗子钗子钗子!
      秦玉卿已经快要真正的火烧眉毛,气得拿到手的东西看一眼就往后砸。
      “找什么?”
      一道声音在身后响起来。
      秦玉卿的动作停滞了,不可置信地回过头。
      火舌已经要靠近抱着剑站在回廊中的人,那人一动不动,仿佛感觉不到逼近的热度。
      秦玉卿慢慢地站起身来,紧盯着秦游故。
      他震惊的神态似乎取悦了抱剑的人,引得他挑起唇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你、你……”
      话音未落,秦玉卿睁大了眼睛,在还没反应过来时便已经扑了过去。
      秦游故被他扑倒在地上,长剑掉落在院中。
      掉落下来的柱子歪倒在两人身前,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没有退路了。
      秦游故安然地躺在地上,也不爬起来,甚至闭上了眼睛。
      “你找什么?”
      他像长了第三只眼睛似的,在秦玉卿爬起来的时候突然问道。
      “我有一个金钗,还给我。”
      秦游故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就在秦玉卿要转身就走的时候,秦游故抬起手,从胸口掏出来一件物什,闭着眼信手一抛。
      秦玉卿接住,定睛一看,躺在掌心的正是琴娘给他的那一支金钗。
      他神色复杂地看向躺在地上的人,忽而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愤怒。
      秦游故睁开眼睛,正看见秦玉卿对自己怒目而视,却没什么反应,只是把眼珠子挪开了,看着虚空出神。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来。
      秦游故被打得脸都往外偏去,不由得皱起眉头看向蹲在身前的人。
      “秦游故,你想死啊?”秦玉卿几乎咬牙切齿地说,“你真是蠢!愚蠢!愚不可及!无可救药!”
      他一把攥紧秦游故的衣领,力气大到把秦游故的头脸微微抬离了地面。
      秦游故垂着眼睛,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你知道有多少人想活都活不了吗?你知道有多少人为了活下去可以付出一切吗?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秦游故依然没有反应,只是把眼睛闭上了。
      他的身下渐渐渗出一股又一股的血液,直到把两人一跪一躺的地方染成一个血泊。
      秦玉卿忍不住啐了一口,骂了一句市井粗语,和琴娘学的。
      火势越来越大,再不走只恐性命有虞。
      等秦玉卿背着秦游故从竹苑的荷塘中潜出去,湿漉漉地爬上四芳斋时,秦王府中已经俱是火海滔天。
      如今已经不能再从揽月阁走,秦玉卿咬咬牙,抱着陷入昏迷的秦游故爬上了四芳斋外四面荷池中的小船。
      此处僻静幽密,背临一座小山,从那儿上山,并不易被围府的官兵发觉。
      待他背着秦游故爬到了府墙边,在此处已经能尽揽秦王府。
      便是此时,他看见了揽月阁的方向也起了火。
      怎么会?!
      秦玉卿睁大了眼睛,依稀可见有人站在揽月阁后院高高的楼台之上,浓烟很快模糊了他的身形。
      秦玉卿骤然醒悟过来。
      揽月阁中必须有一个阁主,如此人数才能对得上,他答应蓝田代他坐守揽月阁,正是因为揽月阁中有地道可逃生。
      可如今看来,蓝田早就打算自焚于揽月阁。
      一具烧得面目模糊的尸体,就可以是秦玉卿。
      蠢货!蠢货!
      秦玉卿几乎觉得快要气得升天,为什么要做这无谓的牺牲,为什么!
      然而他一动,脖子便一凉。
      低头看去,是一柄磨得锃亮的匕首。
      秦游故的脑袋就在他耳边,此时此刻正贴着他的耳朵,一如既往耳鬓厮磨的情态,却犹如毒蛇吐芯:“走。”
      他的语气依旧低沉柔和,吐露的字句却仿佛泛着寒光:“怎么?后悔了?不是你让人留在阁中的么?白庭夜?”
      秦玉卿只觉得沸腾的血液都冷了下去,一股寒意沿着后背蛇行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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