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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我应该锁住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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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琮算是安分了下来,毕竟哀莫大于心死,他知道,金锁再也回不来了。
常宏茂给他说的媳妇名叫田宜,长得水灵,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与金锁想必倒像是个比她较弱一万倍的小孩子,果真真是被捧在手心长大的。
打打不得,骂骂不得。
可每当常琮见着她,心就疼。
不论如何,金锁都不会有她这样的命。
金锁得每日都早起,从早晨开始干活,一直干到晚上。
三个月后,常琮大概是渐渐适应了田宜的存在。
她脾气软,说话软,长得也软。
整个人都温温柔柔的,常琮也不好对她说狠话。
两人只相敬如宾的在一个院子里过活。
常琮也慢慢接手了家里的活络生意,有天忙到很晚才回来,回来后他却见着了桌子上的冰糖葫芦。
不知怎么,常琮生气了。
他拿起冰糖葫芦就逼问,拽住了田宜的衣裳,甚至扯开了个口子。
田宜只吓得掉眼泪,哽咽道,“是怪我嘴馋,你要是不喜欢,我现在便把它扔了......”
常琮叹了口气,松开了她,一个人出去了。
他拿了两坛酒,握着这个冰糖葫芦,就去了瞭望塔。
在这里,什么都看得见。
他自饮自酌起来,对着那弦月,往大堰的南边望过去。
什么,都看不见。
那是真的。
金锁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干饮了两坛酒,醉的不省人事,最后才敢摸起那串冰糖葫芦,放进嘴中。
“酸......好酸......”
田宜扶着他进了屋里,给他熬了醒酒汤,喂着他喝了下去。
他的脸涨的绯红,一直在说冰糖葫芦酸。
“怪我......是我给你买的冰糖葫芦太酸了......太酸了,你吃不惯......”
“......你吃不惯。”
“我不该走的,我不该给你带冰糖葫芦......怪我,都怪我......”
田宜就坐在他的床榻边上,拿起帕子给他擦了擦汗。
听他说着这话,心里难得委屈。
一颗一颗的金豆就往下砸,正好砸落在常琮的脸上。
常琮蓦地睁眼,见着了眼前这个水灵灵如花般的姑娘。
她哪里都好,就是眼睛里没有星星。
他看不见她眼里的星星。
可他还是忍不住为她揩泪。
她哭的更厉害了,常琮又想起了金锁,她的喜怒哀乐。
他将田宜抱在怀里,安抚起来。
“我不是她,我是田宜......”
常琮看着空荡荡的屋顶。
缓缓道:“我知道。”
声音很小,对田宜来说却像是五雷轰顶一样。
好像从那天开始,常琮就对她不一样了。
他对她越来越好,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容。
不久之后,田宜就有了身孕。常琮本想着,这一生,也就这样蹉跎过去了。
可是他听说了。
听说金锁在婆家出事了。
金锁刚进门就受尽了婆家的白眼。
就是因为她和常琮那一档子事,可她的丈夫是个老实憨厚的,他丈夫是打心底里喜欢她。
自从在常家庄见着她一面后,就念念不忘,到后来说亲,他又央求的母亲,一定要娶金锁。
在他的帮助下,也给锤子垫上了药钱。
可是后来,锤子还是死了。
就在他们结婚不久,金锁得知这一消息便匆忙赶了回来。
锤子的身体还是凉了,冰冰凉凉的,就像黄河水结的冰一样。
从那天开始,金锁就总是一个人发呆,总是记不住事。
结果婆家就更不满意了。
说是娶了个累赘回来。
金锁也不管这些,她开始没日没夜地操劳。
就在前几天,婆婆说屋顶总是漏雨,金锁便去房顶上盖砖抹泥。
她的丈夫出去干活了,还没回来。
她爬上了梯子,站在屋顶上。
下意识地往北边一瞧。
她想起了常琮,她想起了那个塔子。
站在那上面,什么都看得见。
可她现在什么都看不见。
他能看见的吧。
还是不要看见了。
金锁愣了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
她听婆婆吆喝她,婆婆站在下面将扫帚扔了上来。
金锁本想去接扫帚,结果脚下凹凸不平不经意间崴了一下。
整个人都从房顶上摔下来了,就在那一瞬间。
可她却觉得,房顶离地面好远。
真的好远。
都说人在死之前,能看到这一生最珍贵的东西。
金锁仿佛是在期待着,利用这种方式再见他一面。
就最后一面。
她如愿以偿了。
她确实看见了。
他就活在蓝天白云下,旁侧的阳光略过他的身影,径直洒在金锁的眼珠上。
她抿起嘴角笑了笑。
她又想起了那块玉,那块被她藏起来的八角玉。
要是在死之前能摸着那块冰凉的八角玉,也是个念想。
真好。
婆婆一下便慌了,看着从她脑后流出的血,腿都软了。
她流了好多好多的血。
正巧这时候金锁的丈夫回来了,他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抱起金锁就跑,一瘸一拐地跑。
像个无措的孩子。
他带着哭腔借来了别人的车子,二话没说赶去了城里。
他心急如焚,不停地在廊道打转。
等了三个小时,站起身时眼前漆黑一片。
大夫扶住了他,告诉他人没事。
他连大夫长什么模样都没看见,摸着墙根就往里面走。
渐渐地,他看见了洁白的被褥,金锁就躺在里面,额头上缠了白色的绷带,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幸好,幸好。
他跪在了床前,伸手去摸金锁的手。
眼泪不自觉地就从眼角溢出,“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我不应该逼你......你既不愿意嫁,我不该逼你......”
大概过了三四天,金锁才睁开了眼,她从昏迷状态醒过来了,时间却错乱了。
丈夫握着她的手,激动万分。
金锁却像是受了惊吓一样,掰开了他的手。
丈夫仍觉得是自己太过于唐突,挠了挠后脑勺,正要说句抱歉。
金锁却先讲了话。
“你是谁啊?”
她不认识他了。
丈夫顿时傻眼了,她不认识他了。
她将自己锁起来了。
想来这也是一个好办法。
不失为一个逃避现实的好办法。
丈夫先是懵了一会儿,又扯起嘴角笑了。
“忘了好,忘了好......”
“我呀,我是去常家庄沟里挖藕的修子,别人都管我叫囊包呢,记得么?”
“是你啊,我记得,”金锁蹙了蹙眉头,“可是,你怎么变样了呢?囊包的脸圆圆的,你怎么这么老!”
丈夫只管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带着金锁回了家。
后来又盖了房子,他们俩的房子。
金锁总是会问他,“我的枣树怎么没有了?”
“枣树上的秋千呢?我要荡秋千!”
她现在的心智恰巧是遇到修子那年,他们刚从沟边碰了面,在村子里孩子的嬉闹下,给他取了个外号。
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他被蜂子蛰了脸,脸上起了一个大包。
金锁原是不肯这样叫他的,可是又觉得有趣。
她一叫他,他就摸摸后脑勺,露出一脸傻笑。
别人叫他囊包,他就开始吆喝着打人。
可是他的腿是瘸的,谁都追不上。
只是从那以后,金锁便没再见过他,只有他偷偷地去看金锁。
他以为,金锁早就将他忘了。
如今,老天又给了他一次机会。
他当真是开心极了。
他本想按金锁的说法,在他们的院子里栽了一棵枣树。可是他又不想让她一直活在过去,他想让她知道,这里和她的娘家还是不一样的。
于是,他难得倔强地载了棵葡萄树,在葡萄树下用木头架了一个秋千。
金锁总是坐在秋千上,一个人嘀嘀咕咕。
他也不说什么,谁会和一个八岁小孩一般见识呢。
她时间错乱,记性不好,一会儿像个大人一样,一会儿又像个小孩一样,有时候还会觉得自己是个七旬老人。
就连她有时管他叫父亲,他也只是笑笑,没说什么。
不过,他把她照顾的很好,尽管总是有闲言碎语。
金锁喜欢溜冰,尤其喜欢门前的那个湾。
她溜完冰就会站在湾那边往北方看,一直看。
丈夫也不管她,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不过,她也有不会提、不会碰,甚至看了都难受的东西,是那个陪嫁过来的梨木箱子。
丈夫便将箱子放在了隔室,拿布遮盖了起来。
就像遮起来,就谁都看不见,就什么都能抹掉,就什么都能避免一样。
常琮知道金锁从屋顶上摔了下来,也只是偷偷在门外看了几眼,她的丈夫这样疼爱她,他也安心了。
或许,日子就改该么过。
后来,田宜生孩子了。
常琮焦急地等,等了半天,还没生出来。
最后,他等来的消息是,死了。
一尸两命。
孩子太大了,生不出来,活活把母亲给耗死了。
晴天霹雳。
常琮拖沓着步子,走进房中。
田宜微弱地呼吸着,等着见他最后一面。
“我也不枉活过这一生了,能遇见你,我很开心......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她仿佛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扯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常琮却泣不成声。
他明明已经妥协了。
他明明可以有一个家的。
晚了,什么都晚了。
好好活着。
这四个字太沉重了,他承受不起。
他只能一日又一日地麻痹自己,直到倾家荡产,四处流浪。
这些年来,来的来,走的走。
最后,还是只剩他自己了。
他再一次登上了瞭望塔。
站在这里,什么都看得见。
他摩挲着金锁,想着,再见见她吧。
反正,她也不认得我了。
就这样,他偷摸见了金锁四次。
金锁像以前一样,俏皮可爱。他一见到她,就高兴。
便口无遮拦地说起了话。
他什么都说了。
唯独,从来没有说一句,我爱你。
自始至终都没有。
我应该锁住你,牢牢地锁在身边,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他后悔,他局促,他彳亍难行,投鼠忌器,他是一个畏畏缩缩的胆小鬼。
想来,这样的自己也是配不上金锁的。
美丽勇敢热烈善良的金锁。
他配不上。
他最后一次登上了瞭望塔。
在这里什么都看得见。
他摸索着手腕上的那块石头,眼泪就漫过了黄河,将大堰冲塌,直直地往金锁的婆家冲去。
站在这里,什么都看得见。
可我自始至终,只想见你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