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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我应该锁住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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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三,走亲访友。我家里也来了不少亲戚。
我围在炉子旁,听她们闲聊。
“常家庄的疯汉死了,大年初一死的。”
“可不是嘛,死在了那个塔子上喽,人发现的时候,都冻僵了,埋在雪低下......”
“死了也好,自从他媳妇难产,一尸两命,他就彻底疯喽。”
“要谁不疯?有个不成器的爹,又娶不了心爱的人,好歹是善待了过门的媳妇,可偏偏这媳妇也是个命浅的……”
“这大年初一死咯,多少沾点晦气。拿白布一遮,这年还是得过啊,今儿个才把他埋了,也算是走了一遭。”
我觉得她们说的有趣,一个流浪汉叫花子死了,也能说上这么半天。我停下了剥栗子的手,转头瞧了过去。
她们竟非常默契地不讲话了。
我看着她们你瞅我我瞅你,恐怕是伤心极了。
我也没多想,回过头继续吃我的烤栗子,听得这一言半语,只觉得可惜。
过了十五,我就去学堂了。
第一天的国语课,教书先生布置了一个作业,要绘制一副家谱。
我在房中打好了底子,就只差填上名字了。我不假思索,将我爹、我妈、我爷爷我弟弟的名字写在上面。
到了奶奶那一栏,我愣住了。
我不知道奶奶叫什么名字。
从来都不知道。
于是,拿着作业纸去找了父亲。
父亲停住了手头的活络,拿起我的笔,在纸上写了一会儿。
父亲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我却傻在了原地。
我的眼神滞留在奶奶的名字上,怎么也想不到,奶奶叫金锁。
常金锁。
鸡皮疙瘩在瞬间起满了全身。
我不禁记起了奶奶死的那一天。
她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脸上没有什么血色,神情却很是固执。
她指着墙边的箱子,是梨木箱子,陪嫁过来的。
她一直指着那个箱子,眼睛都不眨。
她的呼吸渐渐急促,讲不出话,却很是迫切。
父亲过去,打开了箱子。
箱子中都是些衣物,父亲干脆将它们都拿了出来,一一让奶奶看。
直到最后,箱子都见了底,才现出一个木匣子。
父亲不知那木匣子中有什么,却直觉奶奶要的就是这个。
他双手捧起来,反倒沉甸甸的。
奶奶勉强点了点头,父亲才将其打开。
露出一个白色的手帕来,里面有个物件被手帕裹着。
玉。
是块八角玉。
父亲应当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一物件,神情有片刻的恍惚。
他不知道,这对奶奶而言意味着什么。
我就在一旁看着,奶奶很是艰难地握住了那块玉。
玉在她的手中,是显得那样的小。
奶奶紧紧地将其握住,捂在心房,像是说了什么,嘀嘀咕咕地,听不清。
父亲贴耳上前,也不知他听到什么没有。
奶奶像是哭了,泪滴滑落下来,在夕阳的映射下,闪闪发着金光。
随即众人大哭,我却不争气地晕了过去。
一晕就是三天,连奶奶的葬礼都错过了,弟弟也没去奶奶的葬礼,他一直守着我。
虽说我晕了,我却一点也不难受。晕着的时候不难受,醒了也不难受。
就像是睡了一大觉,很是舒服。
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旁敲侧击地问母亲,奶奶那块玉去哪了。
母亲说,看奶奶那样珍惜那个物件,父亲就将其与奶奶埋在了一处。
还好。
幸好。
奶奶放不下的人,总算是有个念想。
我放下了那颗悬了很久的心,抿起嘴笑起来。
见我这般母亲又有些担心。
我自己觉得没事,母亲却不信,可把她给急坏了。请来了神婆子给我做法。
神婆子却说,是奶奶偏爱这个孙女,是奶奶在保佑我呢。
母亲这才放下心来,却不让我去奶奶的坟前。
说是害怕我被吓着,她说我那天晕过去,就是被吓着了。
想来也是,我还从没亲眼见过死人呢。爷爷死的时候我也没见过。
我忽的将纸张扔在地上,重重地拍了下桌子。
我像是知道了一个惊天大秘密,可是我谁都没告诉。
我顶着烈风偷偷走了很远。
走着走着便翻过了拿道隔开几个村落的大堰。
一直往高处走,走得我气喘吁吁,累坏了,竟然在冰天雪地的天热的出了汗。
我进了一个村子,村子前有个石头,石头上刻着“常家庄”三个字。
我沿着小路一直走,好像是在很久以前就反反复复地有过很多次一样,我很是熟悉。
街上有围在一起晒太阳聊家常的妇人,也有走家串巷互相拜年的亲戚。
他们见到这个行色匆匆的人,禁不住投来了目光。
整条街的门口都挂上了通红的灯笼,红艳的对联。
我的心却嘭嘭直跳,应该是走得急的缘故。
我什么都不管,直奔西坡而去。
西坡是个坟地,死的人都会埋在那儿。
我什么都不顾,径直跑进了坟地。
雪踩在脚下嘎吱嘎吱地响,大风吹过,在耳边嗡嗡作响,仿佛万鬼同哭。
我走了很久很久,日头都西落了,我望着那一抹红艳艳的夕阳,心里却堵得慌。
慢慢悲伤起来,是一种淡淡的忧伤。
不强烈,就像是浅浅地水波纹那样。
我也只是多多呼吸了几个回合,将手放在胸膛前,我能感受到我的心脏在怦怦乱跳,感觉马上就要跳出来了。
我走了一遭,终于找到了我要找的地方。
是两个靠在一起的坟。
我跪在了其中一个坟前,看着她墓碑上刻的字。原来,她到死都没有冠上他的名。她仍旧是我爷爷的妻。
我摸着奶奶墓碑上的字,眼泪止不住的往下砸。
不知怎的,我竟脱口而出:“阿琮,阿琮……”
我的声音止不住地颤,“……阿琮。”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想了很久都没有想明白,阿琮是谁。
只觉得头疼。
炸裂般的疼。
除了头疼,就是心疼。
隐隐的心疼。
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一样。
始终都不能突破那一道堡垒。
我像是能感受得到,又像是感觉不到。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次抬起头,看向了那个墓碑。
我想它缓缓靠过去,指腹拂过了冰凉彻骨的碑石。
“常琮之墓……”
“常琮……之墓……”
顷刻间,我嘶吼起来,双手抱住了头,像是在心间心上压了一块巨石,奇重无比的巨石,我喘不过气。
我的呼吸局促而又频繁。
原来,我就是金锁。
没有什么奶奶,从来都没有。她只是另一个金锁。
那个希望落下房顶一死了之的金锁,她是死过一次的金锁。
我浑身颤抖起来,紧紧地撕咬住嘴唇。我不受控制一般,快速地挪移到坟前,用土堆的坟前。
我一伸手便触到了雪,覆在坟上的雪。
我什么都不管,弓起手掌便去挖坟上的土。
不动声色地刨着,边哭边刨。
没过多久,我便没了力气。
整个人都趴在了那个土堆上,他藏身的土堆之上。
我发不出声音,前半生的境遇像是一出黑白影画的默剧。
好像只有眼泪能表达我的情绪,我那五味杂陈的心绪,终于彻头彻尾地爆发了。
——“你是个哑巴吗?怎么不说话。”
——“我叫常琮,你有名字么?”
——“你若是真想报答我,就给我当媳妇吧。”
——“她不是野丫头!”
——“等我回来,我一定娶你!”
——“我带你走,我们走,离开这儿!”
——“我去抢亲,你一定要跟我走!”
……
我想再叫他的名字,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寒风却趁着这个间隙争先恐后地涌进了我的咽喉,布满了我的口腔,深入肺腑,遍布全身。
我开始干呕起来,忍不住地干呕。
仿佛没有了支点,软趴趴地埋头在黄土里。
许久,我才缓缓地睁开了眼。
下雪了,雪落满了我的棉袄、我的头顶、我的面颊。
我同这坟一样,被雪埋起来了。
我微微笑起来,扯着泪痕,迎着满天的雪,大笑了起来。
蓦地一转头,我才发现,那个与他紧挨着的坟,坟前也有一块碑,那块碑石被他自己的好了好多倍。
我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
“常琮之妻,田氏田宜之墓。”
原来真的是我。
原来,至死都不会冠上他的姓的人,是我。
我呆滞地站在他们的坟前,看着日头一点点降落。
不知过了多久,天彻底暗了下来。
突然之间,从坟地的林子中照射进来了一束光,白晰的光,极其刺眼。
我不紧闭上了眼,像个死物一样。
突然脚下一轻,有人将我抱了起来。
我眯着眼通过一条小缝看向了眼前人。
他便是日日陪着我的人,不是我的父亲,也不是我的弟弟,他是我的丈夫。
自此之后,我们便离开了这里,去到一个小镇上,干着恰能饱腹的活络。
他对那天的事情也只字不提。
我好像慢慢活过来了,可能也是年岁老了的缘故。我竟想回去看看。
今天的日头真好,太阳全然露了出来,乌云再也遮不住。
它的光散落在各处,不觉得灼热,倒有几分恬适。
照在了洁白的雪上,刺眼的亮光,晃得我紧紧闭上了眼。
我最近总是会想家,丈夫停了工作,陪我回来一趟。
院子里还有丈夫为我种的那棵葡萄树,只是现在都被雪覆了起来,只剩上面一个孤零零的秋千,随寒风悠悠摆了起来。
我走进房间,站在了梨木箱子旁。
我抬眸看了丈夫一眼。
他半眯着眼冲我笑,他待我很好,满心满眼都是我。
我很明确的知道,他是珍爱我的。
我屏住了呼吸,眼神一刻也不敢离开那个梨木箱子。
丈夫就在一旁看着,他不曾说一句话,只静静地看着我。
他不会催促我,他只会在我身后默默守候着我。
我是能感受到的。
小囊包一直都没有变,就像是很多年前的那一眼。
他只身站在沟壑里,俯身去勾莲藕。
他抬手抹了把汗,一偏头,就撞见了刚到岸边来凑热闹的我。
他冲着我笑了笑。
我却在脑海中想起一个别人对他的称呼称呼:囊包。
他的脸又肿又胖,像是一个囊包。
囊包是个好名字,方圆几里叫囊包的就不下十个。
名字贱,命就硬。
丈夫就站在我身旁,他伸过手,抚摸着我的后背,然后又冲我点点头。
我深呼一口气,挪开了衣物,在最最角落处,显出了一个木匣子。
木匣子雕刻着花纹,很是好看,像是一个古老的玩意。
我摩挲了一遍,又细细端详一番。
顿时间脑海中炸裂开来,翻山倒海一般喷涌而出、跌宕反复,冲撞来冲撞去最后只落下了两个字——阿琮。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却一丝都不敢往外吐。
终于,我将它打开了。
不知怎的,却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