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锁住你》自明

7、我应该锁住你

　　“我呀，这才知道，父亲为什么总爱待在外面了，”他眼角的皱纹扯着脸颊的皱纹，满脸都是皱纹。
　　“外头是真的好。”他长吁一口气。

　　说什么都晚了，金锁还是嫁人走了。

　　金锁出嫁前也是整夜整夜地不睡觉，睡不着，是真的睡不着。
　　她攀上屋顶，望着那一轮圆满的月，月总是会被乌云遮了去，最后连一个角都不给她剩。
　　还是这雪景好。

　　只要有一丝丝光，它便能刺的人眼睛疼。
　　可是雪也是迟早会化的，迟早都会化的。

　　金锁坐在房顶上，衣服沾湿了一片。

　　冷。
　　太冷了。

　　尤其是寒风吹过的时候，她浑身都止不住地抖，最后只能用牙齿咬住嘴唇，直到咬得出了血，她才忍不住抽泣。

　　血倒是永远都有。
　　就算是这个人身上没了，还有下一个人。
　　总会有的，总不至于都死绝了。

　　血在口腔之中，与自心房涌上来了悲楚碰撞。
　　一下，便炸裂出脑浆。

　　她的眼睛再也不像星星一般了。
　　这应该便是她摆脱不了的宿命。

　　会后悔吗。
　　会，当然会。
　　可是后悔有能有什么办法呢。

　　她既不能忘恩负义，又不能自私自利，她不能亲手毁了他的前程。

　　或许，常宏茂说的是对的。
　　他们原本就不是一个轨迹上的人。

　　要不是她非要跟着父亲去他家里见见世面，是总该也见不到他的，总该不会有什么交集的。

　　原来他们轰轰烈烈的那几年，从开始就是错的。
　　雪注定是要化为乌有的。

　　可是她也总忍不住想，想着和他一起远走高飞。
　　去一个没有束缚的地方，是谁不乐意的吗。

　　她一百万个乐意。

　　可是她不能走啊。

　　她不能丢下年迈的父亲，更不能丢下她娘拿命换来的锤子。
　　就算是真的走了，方圆几里都会给她父亲冠上一顶帽子——他的闺女不检点，他的闺女是个狐狸精，他的闺女勾搭了少爷。
　　那么顺子的亲事还能不能成，也就不好说了。

　　她既不是大罗神仙转世，又不是普度众生的佛生。
　　可她不能拖累他们啊。

　　她只是不知沧海的蝼蚁，是不知天文的蟪蛄。
　　姑且来世上走了一遭，也仅仅是走了一遭罢。

　　什么也留不得，什么也留不下。

　　不管怎样，常琮都是少爷。
　　常琮要是跟她走了，那便就是一无所有了。

　　空有一个金锁，但金锁不是金的啊。

　　娇生惯养的少爷，又怎么能跟着她吃苦呢。

　　她赶着星夜，去了趟黄河。

　　她是常见黄河的。
　　她家的地就在黄河边上，每年都会种上些花生，收成却不怎么好。
　　就算收成不好，也总得种。

　　如今黄河上都结了厚厚的冰。
　　黄河上的浮桥都拆了，空留一个荒了的船靠在岸边。

　　她慢慢走了过去，站在边角上。
　　入目而来的，是白花花的冰，白花花的雪，她甚至能瞧见黄河的另一边。

　　就是在她站的这个地方，她曾从这里掉下去过。
　　是在她小的时候，父亲与母亲在地里拾掇花生，没人管她。
　　没人管是最好的。
　　她想去哪就去哪。

　　可是她那时候小，人长得小，步子也小。
　　走了好久才靠到了黄河的岸边。
　　她就站在上面，和现在一样。

　　不知怎的，脚下的土便瓦解了，她还没有什么感觉，就从上面掉了下来。
　　下面可就是翻滚的黄河水啊。

　　最先发现的，是她的母亲。
　　她的母亲扶腰站起了身，看了看四周，却始终没有瞧见金锁。
　　她急的连话都讲不出，拽着金锁父亲找。
　　两人最后四目相对，有了一个共同的猜想。
　　金锁的父亲迈开步子冲黄河跑去。
　　吓得他脸都发青，站在岸边愣了神。

　　正是放水的季节，黄河水比平时流的都要快。
　　裹石携沙的水煞黄一片，金锁父亲急急地喘了半天，最后才吞了口唾沫。
　　金锁母亲拽了拽他，伸手指着下面。
　　“那儿呢！那儿！”
　　金锁父亲眼神都变得空洞，他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

　　果然，果然。
　　金锁就坐在黄河水边的岸上，就那一隅之地能盛得下，她就窝在那儿。
　　小小的一坨。

　　没有哭也没有叫，看到父母时，甚至咧开也没长全的嘴笑了笑。

　　翻涌的黄河水像是吃人的怪物一样在她的身畔垂涎三尺，她却静静地坐在那，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怕。

　　金锁父亲将她抱了上来，找了神婆子给她收收魂。
　　神婆子却说是金锁救了她，金锁把她锁在那了，谁也带不走。
　　谁也带不走。

　　这次，她的脖颈之间已经没有金锁了。
　　想必是可以走了。

　　她下了岸，一步一步走上了冰。
　　她直直地往中间走去。

　　多希望，脚下的冰能够裂开，将她吞进去，她便也算是一了百了了。
　　想到这，心里就莫名地兴奋起来。

　　“——喂！”
　　她听见有人叫她。

　　“哪个不要命的？”
　　“——回来！”
　　金锁没有管，连头都没有回。

　　片刻后，她仿佛听见身后有人过来，这才回头看了眼。
　　是一个老者。
　　他也从冰的那头走来。

　　金锁一下便慌了神。
　　万一冰裂了。
　　她死了没关系。
　　可她怎么能连累别人呢。
　　她不能。

　　金锁的眉头拧成一个麻花，又走回去扶住了那个站不太稳的老者。
　　老者看起来并不和善，眼神有些犀利。

　　他轻咳了几声才试探性地问道：“金锁？”

　　“您认识我？”
　　金锁有些吃惊，这人看起来并不像是常家庄的人，可是他怎么会认识自己的。
　　老者二话不说，扯起金锁的胳膊，就往岸边走去。

　　金锁跟着他去到了那艘破烂不堪的船。
　　船里却是意外地暖和。

　　“你不是就要嫁人了？来这干嘛？”
　　老者递给了金锁一杯热气腾腾的水。
　　“要嫁的人不合心意？”

　　金锁抬眸抿了抿唇，他说错了。
　　不是要嫁的人不合心意，是合心意的人嫁不得。
　　这辈子都嫁不得。

　　“那就是，嫁不了心仪的人？”
　　金锁轻轻点了点头。

　　“这好说。”
　　金锁不解，他为什么会这么说。

　　“实在是喜欢的不得了，那就跟他离开这里。”他喝了口水，“离开之后就会知道有多难，没有地方可去。”
　　“倒是逃出了这个牢笼，其实比这个更大的牢笼，是天下的人间啊。”

　　他摇了摇头，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你们会居无定所，四处打工谋生，只为了填饱肚子就发生争执。或许你们是真心相爱的，可是这些对待彼此的热情，总有一天会消磨光的。”
　　“你们的立场不同，想法也不一样，终于熬过了一关又一关，生了孩子，烦恼便一层叠着一层。”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继而喝了一口水。

　　“你知道你们为什么会向往远走高飞吗？因为所有一切未知的，才是最美好的。”

　　“你不知道离开这里将会面临着什么，只好祈祷保佑，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的，你有真的想过吗，或许，日子会艰难一万倍，没有幸运之神会降临到你身边，没有谁能够保佑你......”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金锁，却藏不住眼底的笑意。

　　“你知道，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吗？”

　　金锁不知道他的笑意味着什么，蓦地脑门一震，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她只知道，他对她好。
　　至于她是什么样的，或许他从来都不知道。
　　这么不堪的她，能配得上他么。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他不再笑了，“倘若你母亲在世，会答应你这么做吗？”
　　“就这样痛痛快快地死了，你可真是个聪明人！”

　　金锁不暇细想，只脱口道：“您，认识我娘？”
　　“认识哟，认识，”他说道，“你的金锁呢？还是你娘抢的我的。”

　　“你的？”
　　“还是我告诉她，要把金锁给她生的第一个孩子呢。”

　　说完这话，他又笑了。
　　这次的笑，和刚才的不同。
　　这回好像多了几分温柔，如果没有看错的话。

　　“你，自己住在这？”金锁环视一周，船舱内极其狭窄，看上去也像是一个人住的环境。
　　“是。”

　　“没有孩子吗？”
　　“媳妇孩子，都死了，剩我一个人孤苦伶仃，悔不当初啊！”
　　金锁细细地想，竟想不出他到底想要说啥。

　　“你是怎么知道我叫金锁的？”
　　他站起了身，“你该叫我一声舅舅啊。”

　　舅舅？
　　金锁愣了神，哪门子舅舅，她从没见过。

　　“你不认识我，也是应该的。我在姐姐出嫁前，就带着有钱人家的小姐走了，最后落得个，”他伸手指了指船舱内，“......一场空啊。”

　　“咱不去冒那个险了，安安稳稳的过一生，也就过去了。”
　　金锁哑口无言，面对一个过上了她与常琮想过的日子的人，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我真的应该认命吗？舅舅。”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啊。”他背过身去，任凭金锁自己离去。
　　她不止一遍地想过，宁可拼命，也绝不能认命。
　　现如今看起来，却像是个笑话。

　　以至于出嫁那天，她还是没能走成。

　　一想到她会把常琮拉进尘埃，坠入深渊。
　　她便怎么也狠不下心来了。

　　她不想为了片刻的温存，耽误了他的一辈子。

　　她坐在牛车上，回头看了看那个瞭望塔。

　　那里，什么都看得见。

　　她看见常琮站在上面。
　　孑然一身。

　　蔚蓝的天空下，建起一座高高的坟。

　　常琮也没想过，一辈子竟然那么长。

　　常琮也听常宏茂的安排要娶媳妇。
　　可他还是从心底里不愿意。
　　他去了那些常宏茂常去的地方，喝酒，不住地喝酒，一杯接着一杯。

　　喝完了就开始打牌赌钱，每次都输个精光。
　　输了他的不怕，他尽管说他的父亲是常宏茂，都记在了常宏茂的账本子上。

　　常琮看着丰腴的肉/体，眯起了眼。
　　左边抱一个，右边揽一个。
　　左边的喂他喝口酒，右边的喂他吃个葡萄。
　　他也什么都不管，玩了一局又一局。
　　直到常宏茂出现，将他输的钱都补上，将他扛回了家。

　　可他还是忘不了那个灯红酒绿香气弥漫的地方。
　　能麻痹自己将什么都抛在脑后的极乐净土。

　　金锁三日归省，同丈夫一起回来了。
　　他那一天都没敢出门。

　　到了晚上，他又攀上高高的塔。
　　却在半路碰见了顺子。

　　顺子恭恭敬敬地喊了声“少爷”。
　　常琮却一把抓住了他，“是不是你姐想明白了，要跟我走？”

　　“我姐说，下辈子一定报答你。”
　　“这辈子的事，为什么非要拖到下辈子？！”常琮干脆吼了出来。

　　“我姐希望你能娶妻生子，一生顺遂。”
　　“一生顺遂？”常琮大笑起来，“度日如年！”

　　“少爷，我姐在婆家过得并不好，就是因为那天你去抢亲，让我姐成了笑话。”
　　这话一出，常琮像是打了镇定剂。

　　少顷，他才小声说道：“既然过得不好，那我就带她走。”

　　“少爷，我姐苦了这么多年，就让她好好过日子吧，她经不起折腾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不是谁都可以任少爷挥霍的，我姐是，你就要过门的媳妇也是。”

　　“那个瘸子有什么好，她当真要跟那个瘸子过一辈子？！”
　　“再怎么不好，那也是我姐夫。我们小门小户的又有什么好，少爷就是少爷，从来都只会从自己的角度考虑，既做不了万全的准备，便放过我姐吧。”
　　“还有，我姐说，希望你能少喝点酒，多珍惜自己的身体。”

　　原来，她都知道。
　　他做了什么，她都知道。

　　常琮接连多日都没再去风月场所，终于到了娶妻那天。

　　他抬眼看了看高堂，只有常宏茂一个人。

　　太太。
　　太太早死了。

　　那个最后帮他一把，见证承认他们爱情的太太，早死了。
　　太太将金锁递给了常琮后，便死了。

　　常琮摔瓦，送她上了路。

　　至于她究竟是怎么死的，常琮弄不明白，常琮也不想弄明白，他连他生母怎么死的都没弄明白。

　　糊糊涂涂地过活一世，也是极好的。
　　也是极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