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锁住你》自明

2、我应该锁住你

　　常琮看着她哭红的双眼，也愈发着急。
　　一边安慰她，一边差人去找。

　　金锁缓了一会儿，也站起身去找，常琮紧紧地跟着，不离开半步。

　　正午的日头格外地晒，积下来的雪也渐渐地融了，淌在地上的水绘出一副缭绕的画卷。

　　金锁的步子小，频率却快得很，腕脚都打湿了，她仍旧急促地呼吸着，脑袋似个拨浪鼓一样，她想大声地吆喝锤子，可怎么也讲不出话，眼泪只顾不停地流。
　　滚烫的泪滴像利刃一般划出一道道沟壑，她再也经不起冷风的吹袭了，踉跄了几步，跌落在地。
　　她望着白茫茫的一片，怎么也看不到尽头，连天和地都分不清。

　　常琮同她一起坐在冰凉的地面上，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只一遍遍地喊着“锤子”。

　　良久，金锁才哽咽着说：“锤子是俺娘的命，锤子是俺娘的命，搭上了俺娘的命......”
　　金锁把手伸进了衣领，扯出了那个金锁，捧在手上，眼泪一颗一颗地砸落在上面。

　　“娘，俺把锤子弄丢了，都怪俺没看好他，娘......”
　　她嘟囔了一会儿，才又抹干了泪水。

　　冷风拂过泪痕，皲裂的脸颊再也没有知觉。

　　“锤子！找不见你了，锤子。”
　　金锁起身向各个方向喊着。

　　“我也没见过我娘，”常琮突然说话了，金锁才注意到，他一直跟着自己。
　　“我娘生下我就死了。”

　　金锁有些疑惑，她还以为那个正房太太就是常琮的亲娘。
　　原来不是。

　　“说不定是你娘想锤子了......”
　　金锁狠狠地白了他一眼，“锤子是俺娘拿命换来的！”
　　她不理常琮了，又继续跑，到处找锤子。

　　一直到了傍晚，她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锤子找到了，他看着别人的车子稀奇，就爬了上去，等那人回到家才发现，把他赶了出去，被常琮差的人找到的。
　　金锁见了他，一个巴掌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穿得厚，打在身上并不疼，可是，他还是哭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姐姐发火，他怕极了，只管抱住姐姐哭。

　　金锁也哭，边打边哭。

　　哭累了，才想起来常琮。

　　常琮就坐在一旁，下人拿来了软乎乎的椅子。他到处跑了一天，可是累坏了，见到金锁打锤子，他竟然弯起嘴角，笑了起来。

　　正所谓是，长姐如母。

　　可他就是孤零零的，能一直陪着他的，恐怕就只有那一块冰冷冷的八角玉，怎么都捂不暖。

　　金锁让锤子跪在常琮脚边，自己也跪了下来。

　　常琮却一把将金锁扶起，“你若是真想报答我，就给我当媳妇吧。”

　　金锁傻眼了。

　　她才十岁，怎么能嫁人呢。
　　就算是嫁人，怎么能嫁给他呢。

　　不管这是不是一句玩笑话，金锁还是记在了心里。

　　又过了几年，金锁脱落地愈发漂亮。

　　常宏茂跟疯了一样到处喝酒，到处潇洒，四处挥霍。
　　每次回来都会给常琮带些小玩意。
　　这般倒是给常琮行了方便，他留着那些小玩意，尤其是那串冰糖葫芦，再趁常宏茂不在家时，偷偷跑出去带给金锁。

　　这天，他照往常一样，拿着那串冰糖葫芦出了家门。
　　却没见到金锁。

　　常琮去了常家庄的最东头。

　　还没等到金锁的家，就听到了混乱的打斗声。
　　常琮爬上了金锁家的墙头，墙是土胚的，并不高。常琮三两下就攀了上去，窝在房顶上。

　　只见金锁家出现了三个大汉，从他家房中拿了东西到处砸，砸得哐当作响，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金锁就站在那棵枣树下，护着身后的两个弟弟。

　　男人从屋里找了几个家伙什，“家里都没几个像样的东西！指望你们啥时候还债啊，欠了一屁股饥荒，要实在不行，就把你卖了，换些钱来！”
　　他上前靠了几步，居高临下地说道，唾沫星子喷了金锁一脸。

　　金锁却丝毫不怕，“迟早会还上的！”

　　男人扯住金锁的领子，斥吓道：“迟早？迟早是啥时候？！别不是等老子死了再给老子冥票吧？”
　　说着，他用力拖拽金锁。

　　顺子和锤子赶忙上前，抱住了那人的腿。
　　其余两个男人则逮住了她家的鸡，包起原本就少得可怜的米。

　　“放下！”顺子送来那人，又跑上前去，试图制止他们。
　　可他却像个玩偶一样，被戏弄，惹得男人哈哈大笑。

　　常琮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拾了一块土块，直冲着那人砸过去。
　　并借着这个时机爬上梯子，顺着梯子往下爬。

　　那人捂着头，破口大骂。转头就看见了常琮。
　　常琮本想一步越下，来个完美的亮相，结果没站稳，踉跄一步，跌了下来。

　　“哪来的愣头青？”
　　“还想英雄救美，结果摔了个狗啃屎！”

　　金锁跑过来将他扶起，并扑去了粘在他身上的灰尘。

　　“她欠你们多少钱，我还！”

　　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金锁的眉心跳了跳，他是带着金光来的。

　　可自己只是在阴沟里苟且偷生的蛆，即爬不上干净的岸，也看不见曙明的光。她再一次清楚地意识到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苟延残喘地久了，竟忘了自己几斤几两。

　　“好小伙子，口气倒是不小！”

　　“我爹是常宏茂，去我家找人拿钱吧。”

　　三人一听他是地主家的儿子，顿时两眼放光。
　　常宏茂随不思进取，是个浪荡公子，可他家的家底厚实啊，够他糟蹋一辈子了。

　　“说话算数？”
　　“驷马难追！”

　　“呦嚯，走！”三人才离开了这里，临走前，还被顺子踹了一脚，讨回了家里的东西。

　　金锁见他们远去，心里却不得安宁。

　　她想对常琮说，不用管她，可她看了看常琮笑着的脸，竟什么狠话都讲不出来。
　　常琮拉过金锁的手臂，“要真的想报答我，就给我当媳妇。”

　　顺子和锤子在一旁捂嘴笑，常琮也不知羞耻地跟着笑了起来。
　　他笑起来，可是真真的好看。
　　看得金锁入了迷，宁愿付出任何代价，都想一直看他笑。

　　“坏了，”常琮蹙了蹙眉头，又看了看双手，“坏了，我给你带的冰糖葫芦丢了！”
　　金锁眯起眼睛笑了笑，“不要冰糖葫芦。”

　　“那怎么行，你不是最爱吃冰糖葫芦了吗？”常琮有些着急，跑出了她的家门，来到墙后找。

　　他总会带给金锁好东西，金锁从没见过的好东西。
　　金锁想要又不想要，金锁想要又不敢要。

　　可常琮总说没事，她想要什么他都给。她是他见过最好的姑娘。
　　他能找她诉苦，她只静静地听着，他能找她玩耍，她只安稳地陪着他。
　　她总是那样温柔，温柔地像是这天底下最柔软温暖的床。
　　她从来不会嚼舌根，从来不说自己苦。

　　这对常琮来说，就像是那块保命的八角玉。
　　可她不像八角玉一样。

　　她温暖，她热烈，像个太阳。
　　只要见到她的笑容，便能安抚他。

　　可也正是因为这次，金锁才看清楚了自己与他的界限，就像黄河那么宽。
　　再怎么努力，追究是靠不了岸。

　　常宏茂因这事儿，给常琮扣上了个不学无术的帽子。
　　对常琮使了家法，不允许他再与那个贱丫头碰面。
　　可是常琮长大了，常琮不服。

　　“你不是也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学，就知道肯祖上的老底、败坏家业？！”

　　常宏茂被他戳了痛处，所有人都这么说他，可他的儿子不能这么说。
　　他扇了常琮一巴掌，怒吼道：“我是你老子！你须得听我的！”

　　常琮被关在家里几天，整日闷闷不乐。
　　他终于偷偷地爬上了墙头，一低头就瞧见了金锁。

　　“少爷，少爷，”金锁声音很小，生怕被人发现。

　　她环视四周一遭，才又将双手捂在嘴前。

　　“少爷，你身上还疼么？”

　　“不疼，早就不疼了。”

　　常琮说着，便跳下墙。
　　踉跄几步，金锁扶住了他。

　　常琮也借此机会，将她抱在怀里。
　　“怎么这么热？少爷病了？”
　　金锁推开他，继而摸了摸他的额头。

　　见着他浅浅笑着的嘴角，金锁赶忙将手撤了回来，却又立马被常琮拎起。

　　他从怀里提出一个纸袋子，“喏，热气腾腾的烤栗子。”

　　常宏茂带回来的时候，已经凉透了，常琮把它们放在炉子上，炕热了才又装起来，踹在怀里生怕它再凉了。
　　金锁接过，捂在手心，“多谢少爷。”

　　“这是我找来的石头，不贵重，却是我亲手打磨的。”
　　金锁从兜里摸出一块透亮的石头，跟玉一样。有金锁雕的花纹，甚是好看。
　　用红绳串起来，是个吊坠。

　　常琮很是欢喜，让金锁现在就帮他戴在手上。
　　金锁也没有推辞，那块石头趁着金锁的热气佩戴在了他的手腕处。

　　“给我抓住她！”
　　金锁闻声回头，常宏茂磕了磕烟斗，随即就有躲在暗处的人冲她跑了出来。

　　没等她反应过来，就感觉到有一股力气拉住了她。
　　她什么都不管，只顾着跑。
　　常琮拉着她，一直跑，一直跑。

　　金锁手中盛栗子的袋子破了，栗子一颗一颗地掉。金锁来不及收拾，只回头看了看掉落的栗子。
　　栗子像是落入的深渊，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她抬头看了看常琮，常琮长的高大，步子也大。寒风拂过常琮的鬓角，又略过金锁的脸，无形之中扯起了她的嘴角。
　　她看着常琮的背影，默声笑了笑。

　　要是能真给他当媳妇，就好了。

　　常琮推了她一把，“躲在这，别出声。”
　　金锁点了点头，藏进了玉米杆搭建的像个帐篷似的地方。
　　她透过缝隙，看向外面。

　　常琮又跑了几步，身后就赶来了人，将他围住。
　　常宏茂问他，“那个野丫头呢？”

　　“她不是野丫头！”
　　常琮眼睛瞪得铜铃大，“不许你这么说她！”

　　“为了个丫头片子，顶撞你老子？！”
　　常宏茂一把扯过常琮，他挥了挥手，四周的人就围了过去，对他拳打脚踢。

　　金锁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可是看见常琮被这样打，她疼得直发抖。她将仅剩的几个栗子装进了兜里，从里面爬了出来。
　　她咬住嘴唇，让自己不要抖，狠狠地白了常宏茂一眼，“他可是你亲儿子！”

　　常宏茂笑了，“他是我亲儿子，我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就算是你，我也是打得的！”

　　说罢，就有人摁住了金锁。

　　棍子落在金锁的身上，发出一声又一声的闷响，金锁却自始至终都没有皱眉，更不会喊疼。

　　常琮往前爬了几步，“住手！住手！”

　　这次他吼破了喉咙，也没能制止。
　　他连滚带爬护住了金锁。

　　棍子并没有因此停下，他将金锁护在身下，紧紧地抱住她。
　　疼得他青筋暴起，咳嗽不止，还是拼尽了力气，只吐出了两个字。
　　“——别怕。”

　　金锁的眼泪刷一下淌了下来，她止不住地颤着身子。
　　“别打了，别打了……”
　　她哽咽起来，跪在地上求常宏茂。
　　她没想到，常宏茂对自己的亲儿子也这么狠心。

　　“可真是我的好儿子，简直跟我一模一样！”
　　“你就感谢那个老东西吧！要不是他拆散了我们，哪里来的你？！”他将棍子仍在一旁。
　　棍子砸在墙上，哐当一声落在地上，金锁的心也跟着抖了一下。

　　“我给你相中了田拐家的闺女，他们家是做生意的，你早晚得娶她。”
　　“我还给你找了师父，下个月你就出去求学，好好学，给我长点脸！”

　　常宏茂将常琮拉起来，常琮却冲他吐了口唾沫。
　　“不可能！”

　　常宏茂没有责怪他，只淡漠地笑了笑。
　　随即，金锁有发觉被人桎梏起来。

　　“把她的腿打折，手筋脚筋都挑断了。”
　　金锁看着泛着银光的斧头，大气都没喘过来。

　　常琮这次是真的怕了。
　　常宏茂就是个疯子，他什么都做的出来！

　　斧子被男人握在手中，闪过一瞥亮光，金锁没有挣扎，紧紧地闭上了眼。
　　斧头被人挥下，蓦地停在了半空。

　　“我听你的，我全都听你的！”
　　常琮挣扎未果，跪在了常宏茂的脚边。

　　常宏茂就像是见到了曾经的自己，他伸手摸了摸常琮的脸。

　　常琮撇过头，看了金锁一眼。
　　他恨自己，恨自己无能，金锁跟着他只能吃苦。
　　还不如、还不如让她好好活着。

　　“好，只要你听我的，我定不像那老东西一样出尔反尔，我会让她好好活着。”
　　说这话时，常宏茂的声音都发着颤。

　　他又笑起来，笑得金锁想哭。

　　随后，一行人都跟着常宏茂走了。
　　只剩他们两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狱。

　　金锁匍匐在冰凉彻骨的地面，摸索着去找寻慌乱中被打散的栗子。
　　她一动，身上就火辣辣地疼，越疼她就越想找，可怎么也找不到。

　　“要想报答我，就给我当媳妇吧。”

　　金锁闻声回头，瞧见了握在常琮手中的栗子。他又接连从怀里拿出几枚栗子，抹在身上擦了擦，又将其剥开，递给了金锁。
　　金锁没说话，却又不肯接过栗子，并且将兜里的栗子掏出，一并还给了常琮。

　　时年金锁十六岁。

　　她知道，无论如何，她的梦，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