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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应该锁住你 ...

  •   《我应该锁住你》
      文/自明

      “金锁,把我这一生都锁上了。”

      -
      我推开了大门,一眼便看见一架覆着白雪的秋千。
      那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地方,秋千架在枣树下,春来秋往从没有变过。

      当我沿着这个思绪回忆时,脑海中却浮现出了一个人。
      我们相处的机会不多,他却如这秋千一般,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记忆中。

      八岁那年的冬天格外地冷,寒风咧咧,直直地往骨缝中钻。

      我里里外外裹了三四层,滚成一个雪球似地,在枣树下荡起秋千。
      凝在枣树树干上的冰锥化作劲滴往身上砸,棉袄沾湿了一片。

      我斜着眼睛看向小厨房,只见母亲故作严厉,杵起擀面杖直冲着我喊,“身上的棉袄都弄湿了,染了风寒别哭着喊我!”

      我做了个鬼脸,母亲抿起嘴角冲我笑了笑。

      她在忙着擀饼,才不会真管我。退一万步讲,就算是我发热了,我也一点都不怕。
      生病是个好差事,有好吃好喝的伺候着,顶多听母亲一顿唠叨。

      每当那时,我都会吧唧着小嘴,吃母亲为我准备的零食,时不时还会露出大门牙呵呵笑。
      母亲见我这样也没辙,只点点我的小脑瓜,给我掖掖被子。
      不过这次我不想发热生病了,要问我原因,我也说不上来。

      可能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让我再多看他几眼。

      我将双手藏在袖子里,蹦蹦跳跳地跑向了大门口。
      父亲才刚喷了漆,大门格外地红。

      尤其是现在,天外白茫茫一片,整个村子都银装素裹,只有这一扇门,像是红梅一般脱颖而出。
      我晃头晃脑地看着大门笑,看了一会儿又转头看向四周。
      街道胡同一个人也没有,除了袅袅炊烟,就是白得刺眼的雪。

      我们家与爷爷家隔着一个湾,湾里常常有水,水中长着莲藕,养着小鱼。现在这时节,冰也结得很厚,我常常和小伙伴们去溜冰。
      只可惜这个湾的地理位置不佳,总是会被奶奶逮住。

      说来也奇怪,奶奶总喜欢站在门前,守着这个湾,往北方看,一看就是一下午。
      我不明白,那里有什么好看的,也曾责怪过奶奶,不要总站在这儿,我都不能偷偷溜冰了。
      奶奶眯起眼笑了笑,在她的目睹下,我欢快地在冰上溜了一个下午。
      直到傍晚,父亲母亲快回家的时候,我才和小伙伴告别,来到岸边。

      奶奶还是在往北方看。
      她鬓丝泛白,脸上的褶皱一层叠着一层,却还是抵不住脸上的笑意和眼神中的悲哀。

      西边的残阳像是一把烈火,映得奶奶的脸泛起了红。
      总比平时煞白的脸色好看。

      我站在奶奶身边,看向了她看的北边。
      仍旧什么都看不见。

      “奶奶,你在看什么呀?”
      我终于忍不住了,仰起头问奶奶。

      奶奶这才将眼神从那边脱离,缓缓低下头,微微笑了笑。
      奶奶笑起来,总是那样温柔。
      她很快又将眼神递了上去,像是害怕错过什么难得珍贵的东西一样。

      半晌,我见她在夕阳下,微微动了动唇。
      “——那里才是家。”

      我是知道的。
      我听母亲提起过,大堰的北边有个常家庄,是奶奶的娘家。

      大堰是为了抵御黄河水建造的,我没有见过施工过程,却总是听老一辈的人说,费了很大的人力,才垒了这样一道屏障。
      可是常家庄却是在大堰的北边。

      离得黄河近,因地制宜,他们那里的房子都建得很高。

      我装成小大人的样子,告诉奶奶,“如果想家了,可以回去看看,但是不要去太久,不然,我爹也会想妈妈的。”
      奶奶长叹一口气,“回不去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奶奶会这样说,因为虽然隔着大堰,可是也并不算远,我甚至想说我可以骑着车子载着奶奶去。
      但是我却看不懂她神情中的复杂,我没敢再说话。

      这次,我特意看了眼奶奶常待的地方,可是,那里再也不会有奶奶的身影了。

      我本想再去湾里的冰上玩会儿,还没等到那地方,就在拐角处见着了一个叫花子。
      他头发毛毛躁躁的,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看起来,年纪应该和爷爷奶奶差不多,是个邋里邋遢的老头。
      他冲我笑了笑,窝在一个犄角旮旯。

      雪粘在他的身上,却化不开,我想他一定很冷。
      这么冷的天,又冷又饿,一定很难熬吧。

      我放弃了去溜冰的想法,小跑回到了家里。
      母亲烙的饼子刚出锅,在家门口我就闻到了香味。
      我二话没说,拎起一个热腾腾的饼子,就冲了出去。

      “爷爷,你吃,”我把饼子递给了那个叫花子。

      他也没拒绝,毕竟那种让来让去、欲拒还迎的状态才是大人们应该做的。
      看来我想的不错,他确实很饿。

      饼子的香气直钻我的鼻孔,可我现在却没有了食欲。
      相比之下,我更好奇这么冷的天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轻轻喘息着,热气在空中腾舞起来,饼子就这样进了他的口。
      我看向他握着饼子的手,手都被冻裂了,一块玉石却从手腕处露了出来,用红绳绑着。许是戴了太久,绳子都磨的不太好看了。
      我本想先问问他的,叫花子也好,玉石也罢,可是他还是主动同我讲了话。

      “我的闺女要是活着,也有你这般大了。”

      他不说话还好,这一讲话,就把我弄得更糊涂了。
      他这么老,怎么会有我这么小的孩子。
      但是我没有揭穿他,我想他不仅是个乞丐,还是个疯子。
      他看了看我被冻得泛红的小脸,皮肤干燥燥的,不甚好看。

      “你长得,和她真像。”

      完了,我顿时有种非常差劲的想法。
      他说,他的闺女和我一般大。
      他说,我和“她”长得像。
      并且,他还在我家门口。

      他该不会看上我妈了吧?

      亏我还给他饼子吃,他竟然想撬我爹的墙角。
      我吓得一个字也没说。
      灰溜溜地跑回了家。

      过了几天,我又见着他了。
      他还是在那个犄角旮旯,离我家很近的犄角旮旯。
      这次没有新鲜出炉的饼子了,我也没带什么吃的给他。

      “我呀,本该不会这样的,”他低头看了看那身破烂衣服,“我家祖上是地主,你知道什么叫地主吗?”

      他居然还考我问题,难道这就是不给他带吃的的惩罚吗。
      不过,我怎么可能会认输。

      “我当然知道。”

      我早就听父亲讲过,我们村以前有个地主,地主剥削农民,自己却过着滋润的小日子。
      不过,父亲又说了,常家庄也有个地主,那个地主却是个好人,他心善,总是能帮助贫困的人家。
      当时垒大堰的时候,他们家就出了大力,提供车子榔头窝头茶水。
      致使我现在都能记得那个心善地主的名字,常烨梁。
      这么难的名字我都记住了。

      他显然提起了兴致,追问我,“那你说,什么是地主?”
      “我只认识一个好地主,他叫常烨梁。”

      他听罢,脸色却顿时变了。
      “知道的倒是不少,”他顿了顿,“不过,你肯定不认识他,他是我祖上,早死喽。”

      我有些愕然,一来不信他竟是大善人的后代,二来也不敢信竟然这么巧。

      “祖上的基业算是断在了我的手上。”

      我感受得到他的情绪,却没有办法感同身受。

      后来,我听父亲说过。
      常烨梁的基业传了两代,到后来也就没了地主这一说。
      真正让他们家魄落的,是常宏茂。

      常宏茂好赌、好抽大烟也好美人。
      家里的正房太太不讨他欢心,他也常常不回家。

      直到后来,从外面带来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
      女人一见到正房太太便哭哭啼啼,一见她哭哭啼啼常宏茂就心疼。
      总是袒护着她,毕竟她怀着自己唯一的子嗣。
      孩子终于还是出世了,那房姨太太却死了。
      留下的这个男孩取名常琮,养在了正房太太房中。

      正房太太待他并不好,也不会好。
      她早就恨透了那个外头来的狐媚子,故而从不给常琮好脸色。
      偏偏常琮是个身子弱的,经不起折腾。
      几番鸡蛋里挑骨头下来,他生了场大病。

      常宏茂请了大夫,请了神婆,最后又求了块八角形的玉佩。
      和那个玉佩一同出现的,是一个名叫金锁的小姑娘。

      金锁的父亲是他家的长工,她有时会跟着父亲一同来他家宅子。
      他家的宅子是真的大,里里外外地跑,跑得满头大汗,被正房太太撞了个正着,偏偏扯着她不放。
      让她跪在院子里,让下人拿鸡蛋和果菜砸她。
      金锁跪在地上,不一会儿双腿就没了知觉。

      太冷了。

      天上缓缓飘起了雪,一层一层附在金锁的身上、脸颊上,将她堆成了一个雪人。

      她颤着嘴唇,抬眼看了看端坐于正堂之上的太太。
      太太裹着貂皮,侧卧在榻上,手中抱着手炉,跟前还烧着火盆。
      火炭烧得通红,太太合时宜地吸了口烟斗。

      金锁的脸冻得发紫,她皱着眉头,迎着呼啸的寒风和扑面而来的击打。
      她浑身抽搐起来,吸进一股冷风,泪便淌了出来。

      “——住手!”

      金锁蓦地抬起了头,只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遮住了漫天的雪。
      雪落在他乌黑的头发上,落在他宽阔却又单薄的肩膀上。一时间,惹得金锁挪不开眼。

      常琮挡在了她的面前,下人们立马停手,纷纷看向了太太。
      太太将烟斗在桌角上磕了磕,抖落了些烟灰。

      “琮儿来了,我今儿个给你相中了个媳妇,”她站起身,缓缓走到了门口,“看看还相得中么?”

      常琮没有讲话,扶着金锁站起了身,拉起她的手飞快地跑开了。

      不知怎的,金锁觉得这人的手太热了,她先是低头看了看他那只白嫩嫩的手,又抬起头看了看他迎着寒风的脸。
      他整个人都好似被捧在手心的珍珠,光滑、干净、不染凡尘。

      可是,金锁浑身都冻僵了,只勉强跑出了这个小院,就坚持不住了。她缩了缩自己粗糙不堪的手,生怕将他划伤。

      常琮带着她回了自己的院子。

      他的院子里很冷清却又很暖和。

      院子里没有几个人,炉子却烧得火旺。

      就像是在一个春暖花开的地方,除了暖,金锁不愿意再去感受别的。

      常琮让金锁坐在火炉前,给她倒了杯热气腾腾的水。

      金锁心里又急又怕,她早就听说小少爷是个不好惹的,现下她更是不敢说话。

      想必是寒风把她的脑子也冻僵了,她竟然想问问常琮,能不能给她父亲多开些工钱。
      因为她家里还有两个弟弟,都靠父亲过活。她家里的冬天冷的像是雪山之巅,四处都透风。
      她从来没有在这么暖和的屋子里待过。

      可她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她悄悄瞥了他一眼,就吓得立马低下了头。

      许是屋子里的火炉烧的太旺,握在手中的茶水太热,不知怎的,金锁的脸发涨似得红。

      常琮的眼神仍旧没有离开她,他上下打量一番,最后将眼神聚集在了她佩于胸前的金锁。
      金锁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看,顿时有些慌乱。

      她的金锁是一直藏在衣服里面的,不知什么时候外露了出来。
      她的母亲对她说过,这个金锁并不是金的,但好歹是个念想。

      她不想让别人看见。

      可是现在,晚了。

      他已经看见了。

      他甚至还问了一句:“你脖子上戴的是什么?”

      金锁抿了抿干裂的唇,她心跳如鼓,不知该怎么回答。

      幸好,常琮又讲话了。

      他说:“我也有这样一个物件,不过是块玉。”

      常琮从怀里扯了一块八角玉出来。

      金锁的注意力立马被吸引了过去,她从没见过玉。

      八角玉在常琮的手中,显得有些大。
      八角玉透明晶莹像是玻璃一样,呈绿色,色泽均匀,却又有红、紫、白三色掺杂其中。在火焰的晕染下,愈发闪起了亮光。

      金锁的小手终于暖和过来,有了知觉。她将杯子放下,抓起金锁掖在了衣服底下。
      她不敢正眼看小少爷,只盯着自己的脚尖,顶多用余光瞥一眼那块八角玉。

      “你是个哑巴吗?怎么不说话。”
      常琮玩弄着八角玉,往这边靠了靠。

      吓得金锁立马起身,再也坐不住了。

      “我叫常琮,你有名字么?”

      好听的名字都是大户人家讲究的东西,像金锁这种活着都难的人家,父母都会取一些难听的名字,为了好养活。
      这是金锁第一次知道,小少爷的名字叫常琮。

      “小哑巴,你怎么会在我家啊?”
      见金锁迟迟不讲话,常琮又问起话。

      金锁顿时觉得当个哑巴也挺好的,什么也不用说,更不害怕说错话了。

      大户人家讲究多规矩多,她今日算是见识到了,再也不敢凭着自己的性子乱来。

      直到傍晚,金锁父亲回到常家宅子,把她领了回去。
      常琮却跟着她,来到了她家。
      “小哑巴,原来你也是常家庄的?”

      常家庄大得很,金锁家在最东头。
      隔得远,常琮又不常出门,以至于他从没见过金锁。

      不过现在他竟是高兴起来了,裂开嘴笑。

      金锁父亲一遍遍说常琮离家私自来这的要害,可他一点都听不进去,一直跟着金锁,问东问西。

      金锁不讲话,单单看着他,看着他笑,自己却怎的也笑不出来。

      常琮跟着她来到了邻家老奶奶家,把两个弟弟领了回来。
      两个弟弟差不多大,大一点的叫顺子,小一点的叫锤子。

      常琮见他们身上脏兮兮地,竟不敢靠近,一脸嫌弃地直勾勾看,他想不到这两个鼻涕满脸、头上身上都沾着黑漆脏东西的男孩是金锁的弟弟。

      金锁可和他们不一样,金锁长得好看,虽说逡了脸,嘴唇也冻裂了,可她就是好看。尤其是她那一双大大的眼睛,像星星一样。
      金锁忙着拾掇家里,常琮就坐在院子里枣树下的秋千上看。

      过了很久,天都彻底黑下来了,常宏茂才差了管家来找。
      管家来时,常琮就坐在炕沿上,吃着难以下咽的菜糠糠。

      他原本是吃不下的,他从没有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
      但是看着金锁一口一口地吃,他还是忍着吃下了肚,可是他觉得自己的喉咙都被划出了血,不然怎么会这么腥。

      这是常宏茂第一次对他动家法,棍子敲在身上,感觉不到疼,反倒是喉咙闷得慌,他不由得想起了金锁做的糠糠。

      常宏茂说了,金锁身份低贱,是不能同常琮一起玩耍的,他又担心常琮闷得慌,给他找了几个伴读的书童,找了私塾先生。

      虽然常琮一百万个不乐意,可也没有法子。

      后来再见金锁,是在集市上。

      金锁来集市上卖枣,常琮难得趁常宏茂不在溜出了家。
      金锁守着一大篓的红枣,还看着两个弟弟。

      顺子和锤子求着金锁让他们去集上玩,金锁原是不肯的,但是他俩一再恳求,并且顺子也发誓会照看好弟弟,绝对不会乱跑,金锁还是动容了,准许他们去玩一会儿。
      她守着红枣,看着来往的行人。

      过了很久,顺子和锤子都没有回来,常琮却来了。

      常琮问她这枣是怎么卖的,他要全部买了。

      虽说常琮一直都是笑眯眯地,很是和善的模样。

      金锁还没等说话,他又连忙道:“我忘了你不会说话,你写在我手上吧。”
      金锁却不敢正眼看他,赶忙擦了几遍手,才肯在他的手心写字。

      他的手各外暖和,像是个火炉子,金锁的心瞬间就化了。
      就是这样的温暖,让她记起了在他家遇见他的那天,也正是因为他跟着金锁回了金锁的家,导致金锁父亲受了罚,干了两个月的活一分钱也不给。

      金锁又有些恨他了。

      她抱起箩筐就准备走,却被常琮拦了下来。

      常琮不解,本想问个所以然。
      顺子却领了先,抱住了金锁的胳膊。

      “姐,不好了姐,”顺子的嗓音都沙哑了,带着哭腔,吐字都不清。
      “姐,锤子让人带走了,锤子不见了!”

      听罢,金锁立马紧张起来,她脑子嗡嗡地,怔在了原地。
      常琮见她没有动作,便叫自家的下人去找。

      金锁腿都软了下来,站都站不稳,甚至跪在了常琮的脚边,急得湿了眼眶,一边又一遍恳求着。

      “少爷,我求求你,帮我找找锤子,我求求你......”

      原来她不是哑巴。

      她会说话。

      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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