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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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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里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将街上的行人驱赶走了一半,天香楼光景惨淡。而如今已近黄昏,雨停,云散,暮色昏黄。夜色将近,天香楼周围的酒楼也都掌了灯,小厮的叫卖声和行人的喧闹声混杂在一起,玉京的夜市开启了。
由于前一阵子的斗舞,阿舟在玉京可谓是声名大噪,天香楼多的是酒客前来观赏舞姿,聆听琴音。若有合眼缘者,甚至能与她斟饮一杯。一时之间,玉京的风流名士都以能与阿舟坐而论琴为荣。
天香楼的管事吴妈乐呵得很,表示这位落魄千金很上道:“……对嘛!这男人就是要若即若离,你越是冷淡,他们越是上赶着来!”她将手里的一对琉璃瓶放在阿舟桌上,又替倚在床柱旁的阿舟拢了拢额前的碎发,“这是城东王家公子送的,好生收着,只一个媚眼,别多做。”
阿舟瞥了眼那对圈金绿琉璃净瓶,点点头:“知道,宜少不宜多,出去罢,我该上妆了。”
吴妈闻言笑了,嘴角直咧到脑后:“不打紧不打紧,你且先备着,晚些上也不打紧,吊着胃口才肯下银子……”而后便颠着小步出了门。
门刚一合上,阿舟便离了床柱,在梳妆台前坐下,松了口气:“出来吧。”手执胭脂,点起面来。
话音一落,自床架后探出个戴了方巾的书生脑袋。只见他小步踮到门旁,侧耳听了许久,才开口说:“好险!还好方才赵姑娘手脚快,不然就叫她发现了……”他也寻了个凳子,在一旁坐下,掏了扇子替自己呼呼扇风。
细看那书生,身着白袍,头顶方巾,原是斗舞那晚被退婚的林钦,林公子。
“也别叫我赵柏舟了,”少女一面往手上搽香膏,一面说,“免得叫错徒生是非。就叫我阿舟就行。”
“赵姑娘说的在理……咳,阿舟姑娘说得对。”林钦抹着面颊上的汗,认真看向一旁梳妆的赵柏舟,“我,咳,林公子反被阿舟退婚的消息已经传遍全玉京了。”他拿起桌上的橘子,冲墙角的琵琶一歪头,“阿舟善琵琶的消息,我也放出去了,这苏旸也该上钩了吧?”
赵柏舟停了手下动作,低头沉思一会,转过身子,对他说:“好琴音,喜烈女,这两点我们都做到了。其他的就看造化了。”而后又继续描起了眉。
林钦闻言一窒,橘瓣自指尖坠落:“别啊,赵姐姐,这可是任务!咱……”
话未说完,却被起身的赵柏舟拿余下的橘子塞住了嘴:“放心,逗你的。按苏大人的脾性,他会来的,不过是早晚而已。”赵柏舟撂下这句话,便自桌上的榉木匣子,取了珍珠面纱戴上,打算抱了琵琶开门下楼。
见林钦眉头皱起,面色异常,她又停了下来,问:“怎么了,不放心?”
“……”林钦看向她,为自己倒了杯水,强忍着不适开口道,“没怎么……橘子,有点酸。”说完,便含了口水。他冲赵柏舟推了推手,示意她可以下楼去了,不用管自己。见此情景,赵柏舟默默摁着自己的眉心,而后又将纱巾紧了紧,出了门。
林钦咽下口中的水,将桌上的橘子皮扫至手心,打算丢掉。却听得身后木门突然被推开,一抖手,橘子皮掉落一地也无暇顾及,忙着蹲下身子躲避来者视线。
来者轻合了门,低声说:“是我!”原是赵柏舟折身返还。
林钦这才探出头,看向门口,口中直叨叨:“赵,阿舟姑娘你吓死我了!还以为来人了。”他俯身去捡橘子皮,“怎么了?”
“没什么,”赵柏舟低声回了句,“忘了抱琵琶……”林钦只听得脚步声自门旁行至墙角,又回到门旁,开了门,合了门,渐行渐远。
林钦捡起地上的橘子皮,回头看了眼门口,轻叹气:“听闻这苏旸考官为人机敏,也不知道这女色能不能骗到他……”而后便起身向窗边走去,却又听得门轴开合的声响,橘子和衣摆同时落地。
又是赵柏舟的声音响起:“我忘了睡眠散。”她经过躲在桌后的林钦,拿了梳妆台匣子夹层里的纸包,藏进袖子,又折身出了门。
看着地上散落的橘子皮,林钦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也不知道这美人计到底行不行得通。”而后,他闩上门环顾四周,将堆满桌子的那些礼物看了一遍,净是些钗环珠翠,水晶玛瑙一类的玩物。若赵柏舟真只是个酒楼歌妓,这些东西也够她受用一生。
不过,这一生,究竟有多长,就不得而知了。自斗舞以来,阿舟压轴献曲不过三天,隔壁原头牌雁棠就已坐不住,屡屡使眼色、下绊子。林钦在玉京散布消息时,也听了不少“昙花一现”诸如此类的传言,更有甚者就坐等着姐妹相争的大戏。
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相争,他如此想着,拿起刚送来的那对绿琉璃净瓶中的一只,细观。只觉得玉京的公子哥真是挥金如土,送人的物件尚且这么奢华,家里摆的指不定裹了几层金粉。
他啧啧出声,摇头感叹:“不知道这一只瓶子是我几个月月钱了……”正说着,却听得敲门声。林钦一抬眼,瞥见在桌上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长绸,认定是赵柏舟又落下了东西,便前去开门。
眼前出现的却是张男子的脸,林钦未看清对方是谁,就忙将门合上。他蹲下身靠在门板上,双手揉着太阳穴,暗自念叨:“完了完了,被人瞧见了,看上去还是个在酒楼打杂的……这该如何是好?”
林钦左思右想,又悄声踱回了床架后,还不忘顺手揣两个橘子。
天香楼堂前,赵柏舟一曲奏罢,满座喝彩。喝酒吃茶叫果子的都看愣了眼,更有甚者直将酒水注满酒杯,漫在桌上。赵柏舟抱着琵琶,于面纱下不露声色一笑,眼神自满座宾客面上扫过,最终落定于角落里某独饮桂花酿的男子。那人年近不惑,着一身绸衫,露在明处的额上有道三寸长的刀疤。
她在方才演奏时便已偷瞧过,那人一直以箸击盏,和的正是自己弹奏的《月儿高》——考官苏旸最爱的曲子。
赵柏舟谢了彩,抱着琵琶,打算离台,却突然听见林钦的声音:“舟姑娘琴艺果然了得!”回身,与她四目相对的林钦正冲自己挤眉弄眼,不时看向台下的几个闲汉。
天香楼原先并没有几个替客人跑腿的闲汉,自赵柏舟一舞成名后,楼里吃酒看舞的客人多了起来,连带着好几个闲汉来这帮客人带菜供酒叫姑娘挣几个小钱。其中一人,赵柏舟也有印象,先前在瑞叶阁见过,叫江屿的,斗舞时他也在台下。
可此时赵柏舟并没有时间用来在意江屿——她早嘱咐林钦在屋内等自己,待她与苏旸接触后再进行下一步。可林钦却贸然出现在这里,一定是发生了变故。
她抱着琵琶,斜眼看向林钦:“不知林公子有何贵干?”
林钦见她似已领会计划变动的意思,便也放下心来,自共同谋划任务以来,赵柏舟行事一直很靠谱,他很安心。“并无要紧事,”他斟酌着开了口,“只是念及旧情,前来探望而已。”林钦笑了,显得人畜无害,在座各位看官却对他被退婚的事情有所耳闻。
而台下的江屿自然也一清二楚,只因方才前往阿舟姑娘房间,开门之人却是林钦,心下生疑。他看着台下台上二人,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便耐着性子看了下去。
只见台上抱着琵琶的阿舟姑娘伸手拨过额前的碎发,开了口:“我原是说过的,与你婚约已断,眼下再相见也只是姑娘与恩客的关系。”她又不慌不忙在绣凳上坐下,眼睛却不时瞥向角落里一个带刀疤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外衫是暗提花锦缎,想来家境不错,右手骨节分明,小指外侧与虎口皆有厚茧,必是习武之人。身形挺拔,在这酒楼里自成风景。江屿如此分析了一会,却不敢妄加揣测男子与她的关系。
回过神来,台上阿舟姑娘不知何时应下再奏一曲,以对林钦之笛。弦声铮铮,奏起的却不是秾曲艳调,而是主音杀伐的入阵曲。江屿察觉那角落里的男子身形动了,似将目光看向了台上。“还真是一出好戏……”江屿感慨了一声,挑眉看向台上奏乐的阿舟姑娘,“赵姑娘。”
此时乐曲正演奏到骑兵入阵,马蹄声声,清脆入耳。忽听得一声惊呼,伴随琴弦崩断的巨响,江屿抬头看到那阿舟姑娘半抱着琵琶,半截断弦划破了她的左手指尖。
“这……”赵柏舟佯装惊慌,垂眸扫了楼内看客一眼,将指尖鲜血擦净,起身行礼道,“万分抱歉,突发如此事故,搅了各位的雅兴……”她翘着手指怀抱琵琶,一副吃痛的模样。
林钦却在一旁“不依不饶”,扬了扬下巴:“这曲子还没结束呢”他冲台下随手一指,“这有这么多人,修琴评曲而已,总有人会……除非你……借此避战?”林钦抱了双臂,冷眼看着赵柏舟,握着笛身的手指却微微发颤,指节泛白。
台下诸位公子哥纷纷激动起来,喧闹着让自己上台,却也有“别胡乱应声”之类的规劝话语。赵柏舟隔着面纱咬了咬唇,看向角落里的苏旸,似在思量什么。
“台下诸位皆通晓音律,不如我将手里的拨子抛出,”赵柏舟侧身说,“落在谁人手里,便教他上来评价一番,好叫比试有个结果。”她冲林钦点点头,暗示他做好准备。
见对方点头应下,赵柏舟随即将拨子向高处抛出。眼看着众人起身争抢,林钦却不动声色,将手中暗藏的一粒橘籽弹出,命中拨子,令其落向苏旸。
眼见拨子越来越低,赵柏舟与林钦皆松了口气。变故突生,一个红色的身影自人群中窜出,将那拨子在苏旸眼皮子底下夺了去。那人才刚落地,赵柏舟便急着出声询问:“何人取得拨子?”
“在下朱绫!”熟悉的女声响起,原是那日为自己赎身,又将林钦扯出来的少女公子。不过此时她为女装——虽是箭袖劲装,倒也有几分女儿家的娇俏。只见她手中攥着那牙质描金的拨子,拍了拍胸脯,说,“还好我眼疾手快,这人看起来就是个粗人,怎么可能会评曲?阿舟姑娘,不如我给你找个全玉京最好的工匠……”朱绫上前,将拨子递给赵柏舟,笑吟吟望着她。
看着面前好心办了坏事的少女,赵柏舟皱了眉头,却还是柔声说:“可方才林公子说,无论是修琴还是评曲,都得由接拨子之人亲力亲为。何况等朱小姐雇人回来,这天香楼都打烊了。”她叹了口气,心想不如径直拽了苏旸来,将琵琶塞进他手里,让他续上弦,然后装模作样答谢他顺手牵走那玉佩。可众目睽睽之下,又加上苏旸既是考官,自然也清楚玉佩的重要性,定不会叫他们轻易得手。
说不定,他早已对当下处境,一清二楚。
赵柏舟偏过头,看了眼林钦,只觉得太阳穴跳得异常剧烈,一时间想不到下招。
此时,意料之外的,苏旸却主动起身,慢条斯理:“朱绫小姐,幸会,在下苏旸,与令尊,成威公,有过一面之缘。”他又自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递给赵柏舟,说,“此为上好的金创药,定能令阿舟姑娘的手完好如初,不留疤痕……”而后便看着呆立于旁的林钦,问,“在下对琵琶略懂一二,能否让在下代为修理?”
朱绫闻言侧了侧身子——她最怵别人提及自己父亲的名号。而赵柏舟与林钦也被苏旸主动接近的事实所震惊,一时回不过神。还是林钦及时开口:“既然如此,那劳烦阁下了。”赵柏舟也配合着将琵琶递了出去。
果然与得来的情报一致:苏旸善琵琶,断弦这等破损对他而言不过是小事一桩。赵柏舟见琵琶修复好,招手要了一壶酒两只酒盏,迎向苏旸:“多谢这位……不知阁下如何称呼?”她眼带笑意,为苏旸倒了一杯酒。
苏旸本分将名字交代清楚,接过酒盏,爽快饮尽,就像是一个逛酒楼喝花酒的寻常人。赵柏舟与林钦将比试结束,又得了一波看客的喝彩,虽不如前几日斗舞精彩,却也是难得的意料之外的消遣。
赵柏舟顺理成章地提出感谢朱绫与苏旸二人,离了台,部分看客的视线焦点也回归台上的歌舞。朱绫对于能与“阿舟姑娘”一同饮酒行令很是兴奋,而苏旸却颇为淡定,偶尔接几个寻常不出挑的对子,倒也怡然自乐。之前见过的江屿也偶来为他们跑腿,买了几份糕饼果子,并无异常。
变故突生,苏旸似是有了些许醉意,将盏中的酒水洒落在衣衫上,牙色的内袍上顿时洇开一片酒渍。朱绫见状忙伸手要为他扫去未被衣衫吸收的酒水,却被赵柏舟拦下。赵柏舟以手帕将衣衫上的余酒擦净,又换了块干净帕子盖在酒渍上,松了手。
江屿见此情状,不作声向他们桌边挪了挪。
此时已近亥时,天香楼也快打烊,再过一个时辰便到三更,夜市也要结束了。天香楼内客人寥寥,打杂跑腿的都散了,就剩几个醉客在撒酒疯,由专门人“接待”。
“将他送回府上去吧。”赵柏舟看向离他们最近的一个闲汉,江屿,“这是跑腿费。”说着便自袖中摸出一只织金桃花荷包,抓了数十个铜钱,递给他。她又回头看了眼朱绫,问:“朱小姐,你可带了随从?是否也要替你叫个闲汉带你回府?”
朱绫倒还意识清明,摇了摇头,坚定道:“不必,我家不远。”说着便转身离了席,向楼外走去。
江屿接过钱,冲赵柏舟一笑,拍胸脯打了包票:“放心,我江屿可是玉京出了名的靠谱。雁棠姊姊我也熟,交给我准没错!”而后就搀了苏旸起身,也离了楼。
子时到了,夜市结束,天香楼打烊,赵柏舟屋内也吹了灯。却见一个黑影自她屋头翻窗而出,那人黑裙螺髻,是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