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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难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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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鹿其实见过我难堪的一面,也是在高一下学期期中的家长会上,那次家长会不仅讲了文理分科的事情,还组织了一场募捐,要求每个家长捐款100块。
倒不是我们老师的问题,是学校要求每个家长募捐,我们老师就和其他班的老师商量了一会儿,几个班统一每个家长都捐100块,只捐100块还是考虑到了有些家庭贫困,以防家长们的攀比心理,所以规定了每个家长只捐100块。
可能在他们看来,100元对于所有家长来说,真的只是个小数目。
每次的家长会都是我一个学期非常讨厌的却必经的项目,我妈平常是不来帮我开家长会的,我妈说:“你没考到全班第一,就不要叫我去开家长会。”
所以,从初一开始,每次开家长会,都是我自己坐在那儿听,和一群家长一起,还要接受老师的审问:“江佟,你的爸妈为什么没有来呀?是有什么事吗?没有重大的事最好还是来开一下哦。”
然后,我又会用上我一惯的措辞:“对不起老师,我爸妈都没有时间,我爸妈……”
巴拉巴拉一大串,剩下的就要靠胡编乱造了。
……
因为涉及到文理分科,高一下学期,我妈难得的也参加了那次家长会,说到捐款的时候,我妈就问我,能不能跟老师说,我们家没钱我们只捐50?
我没有搭话。
我是不想太特立独行的,成为这种事上特别的一个,这又不是什么好事,好事我也不想。
那个时候的自己真的太自卑了,所以无论太好的事与不好的事,我都不需要发生在我的身上。
我不想引人注目,我就想安安静静地躲在我的小角落里,在我的世界搭的小窝里,平静安逸、无风无浪地度过三年。
也可能是好面子,那可怜的自尊心作祟,反正我当时就不是特别想,觉得非常的难堪。
我妈又问了一句,我才扭捏地回答说:“别人都是捐的100。”
我怯懦的开口,这句话说出来让我觉得有些难以启齿,有些窘迫。
我妈一听,言辞激烈反问说:“别人家有钱,你家有钱吗?你爸爸几年没往家里拿钱了,家里还有几个小的,每个月看看熬熬才给你交的学费……”
声音很大,其他人也看过来。
我和鹿鹿是同桌,阿姨也坐在了鹿鹿的位置,鹿鹿在讲台上帮老师整理东西,阿姨也看过来,一瞬间血气上涌,我脸瞬间就红了。
又来了。
这套说辞在家每天我都要听不下十遍,每次接家里的电话也要念上好几遍,我能理解我妈妈的意思,我们家没钱,只捐50就可以了,要是不用捐当然是最好的。
我妈推我:“去啊,去啊,去跟你们老师说啊。”
我抿着嘴唇站在原地没动,感受周围投来的视线,觉得有些羞愤和难为情。
“这有什么的,你不说是吧?”我妈看我没动,又说,“那我去你们老师说”,然后起身就去了讲台。
我们老师当时在登记捐款的数目,我妈走过去打招呼:“老师你好!”
我妈兴许也有些紧张,然后扭头招呼我,“江佟,你过来!”
“你好,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老师抬头看了眼我妈,又撇了我一眼,那种眼神没有恶意,但带着审视和探究,更加让我有些无地自容了,我盯着讲台的一角,恨不得上面有条缝,我就可以钻进去躲起来。
可是没有,崭新的讲台上平整光滑,有裂缝的是我,心里的裂缝在逐渐放大,我感到一种急剧的失重感。
心里的小人在逼仄的世界蹲下身子,蜷缩在角落里,捂住耳朵,抱着双腿,心里不断祈祷着:
“快点停下快点停下,快点过去快点过去!”
“会过去的,会过去的!”
这是我一惯逃避现实的方法,我也只会用这种方法,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我妈踌躇地说:“老师,我们家比较穷,没什么钱,能不能……能不能就只捐50?”
看上去,我妈说这一番话也有些难以启齿。其实成年人之间说一些话,往往比小孩儿说这一些话更加的觉得窘迫,这大概就是成年人的心酸。
……
可能现在你要我来看,我也觉得没什么关系,不就是没钱嘛,就捐50块就行了,我能理解我妈的决定,没有钱就不要装大佬,有这50块给自己买些东西不好一些,非要捐掉?
可你不能要求那个时候的我,身前是最敬爱的老师,最好的朋友,一直以来,我都想在他们面前维持一个好的形象,我不希望他们时常用同情的异样眼光看我。
家里贫困这件事,自己说出来是一回事,被别人揭穿又是一回事。
那时候,我就感觉好像有人把我的衣服扒光,置于大众面前。
我妈还在小心翼翼地解释说:“我们家还有几个小孩子在上学,也没房,我也没工作,家里开支都是她爸一个人在外面打工,她爸没文化,也是在外面打零工……”
随着我妈的话,那种无法言说的、尴尬的、自卑的、难堪的情绪从心底快速往上涌,一瞬间到达顶峰,像潮水一样充斥着整个胸膛,然后溢出来,一直向上蔓延,向上淹没我的脖子,随后是耳朵,接着是面部,一直淹没头顶。
我感觉整个人被淹没。
最后,变成冰水,“哗啦”一声从头顶浇下来。
当时鹿鹿就在老师旁边,鹿鹿在帮老师整理东西,但鹿鹿全程都没有抬起头,一直低着头垂着眉眼查看手上的东西,只听到细细的本子翻动的声音。
心口因为羞愤又开始发烫,脸颊耳朵极速的升温发热,感觉有股热气腾腾的往上涌,一直蔓延到脖颈,因着这种情绪,连呼吸都变得轻慢了。
我想鹿鹿也是听到的吧。
以后我该怎么面对鹿鹿呢?鹿鹿会怎么想我,她会不会……看不起我?
那一瞬间,鹿鹿好像又回到了高高在上的女王位置,而我从平民的位置跌到了平民之下,平民之下,不可直视女王。
顷刻间,一直维持的关系成为泡影,女王又变得触不可及,高不可攀。
老师抬头看了我妈又看了我一眼,说了句:“可以”,那一瞬间,平息的血液又往上涌。
终于,如蒙大赦。
回到座位上,我妈还一直在说:
“你爸从去年年底就拿了3000回来,再没有拿钱回来,你妹还在上学,一家子全都靠我这双手,未此你这钱一定要捐出去好些……”
这一番话,我来来回回听了不下一百遍,神经性地听了想呕吐,可我呕不出,因为这是真实的。
而我站在旁边,静静地听着,有些麻木,感觉自己在蒸腾,像熟透的虾,又像被太阳晒得萎蔫的树。
……
因为没钱,我爸和我妈经常吵架,虽然我爸我妈每天都会打电话,但经常吵架,因为我弟调皮我爸怪我妈,因为钱我妈经常骂我爸,大的事小的事,因为各种事情。
说白了,还是因为穷,因为没钱。
我妈经常我爸:
“一个大男人,年底才拿3000回来像什么话,每天100每月也有3000,一年至少也要拿1万回来,你爸反正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肯定是在外面又赌了,真的他要是不赌的,我们家会变成这个样子?家里给他搞的每个家里样,看看现在都是住姨姨的地下室,不然都没地方住……”
又说回来。
“家里也是造孽嘞,所以你们要好好读书,要争气,你嘞,就考个好大学要争气。”
“你们家里就是弱,人口单薄,没出什么大官,在村里也被人欺负,你知道你们老家房子的地基被别人丢了什么吗?”
“被别人丢了垃圾,垃圾!”
“……”
因为没钱,一家人住着亲戚楼下的地下室里,因为那样一个月只需要付几百的房租,甚至连一千多房租的房子都舍不得付,一是付不起,二是舍不得,总是觉得钱需要用到刀刃上。
家里连张像样的吃饭的桌子都没有,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地下室折叠放了五张床,一家五口人挤在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地下室。
电路老化,煮饭没有专门的厨房,要在房子外面去煮,每天煮饭都要接受过路人各种的目光。
叮嘱声,哀叹声,抱怨声,争吵声……
连续十多年的生活里,我耳边每天都充斥着这种声音,接受着亲戚们同情的目光。
因为没有像样的地方住,我爸连续几年都没有回家,从小到大我们一家都没有在一张桌子上好好吃过一顿饭,一家人聚少离多。
我妈说,我们家年轻是有一些钱的,但没有等家里买房,我爸就拿去赌,也不知道是不是去赌了,反正每次吵架,我妈都会拿这件事说我爸。
“如果你年轻不去赌的,我们家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爸就是叹气,一直叹气。
我妈又开始叮嘱我们,要好好读书,好争气。
……
我其实能理解我妈,我也能理解我爸。
外面找工作其实并不容易,我爸是打零工,零工就是散工,别人要你做一天就挣一天的钱,不要就没钱挣。
我爸年纪大了,很多工厂也不要,有时候连续几天都没有工作,要吃饭要搭地铁要付房租,其实是真的一个月剩不下什么钱。
我也听我哥说,我爸是真的没什么钱,有一个月吃饭都没钱了还是找我哥借的,我妈就只认为我爸又去赌了。
苦难的生活里,委屈总是要有一个宣泄口。
我想,其实我妈也知道我爸挣不了什么钱,毕竟都这么大岁数了,但每回打电话我妈还是会怪我爸,就像我爸也明知道我弟不听话和我妈其实没什么太大的关系,我弟是独立的思想他这么大了,道理自己都懂,我妈也会说他,听不听是自己的事,但只要我弟一出问题,我爸还是会怪我妈没教好他。
小时候听我妈说多了,我也很不理解我爸,后来自己放假去找暑假工,一个月全勤从早上五点做到晚上八点,加班还加到十一点,中间吃饭休息一个多小时,每天累死累活拿着两千多的工资,才知道挣钱其实并不容易。
哪有网上说的进厂一个月,轻轻松松五六千那么容易啊,要有这么容易,这个世界上早就没那么多穷人了。
怨不得父母,我只能怪我自己。
怪自己没用,自己是废物,为什么我不能一夜暴富,或者,为什么我不能一觉醒来成为天才,拿个年纪第一,拿奖学金,然后贴补家用。
我每天都做着发大财的梦,希望一觉醒来就能拥有很多很多的钱,改变家里的状况,买一个房子,父母不用再因为钱而吵架,一家人能团团圆圆的,过年过节能聚在一起吃个饭。
可现实里,我还是那个一无是处,学习成绩也不突出,贫穷自卑的江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