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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小伴读与小太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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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要从二十八年前说起。
君慕凉生于重重宫围。
他的母亲叫十三娘,是个歌妓。偶然怀有龙种,才被扔在皇城一角。
十三娘对皇上无甚感情,对小慕凉却相当温柔。
宫中衣食,发放不到下人手中。母子二人亲自耕织,相依为命。
一日,太子四处游玩,见十三娘生得娇美,便上前调戏。
拉扯之间,十三娘的后脑勺,重重磕在井栏上。
闻讯赶回的小慕凉,抄起一把锄头,用平日里为菜圃锄草的力度,打断了太子的脊椎骨。
年过半百的皇上,看到十三娘冰冷的躯体,才想起当年那段露水情缘。
皇上恩准十三娘火葬,并安排小慕凉入太学读书。
毕竟是太子无礼在先,即使被打到半身不遂,也纯属咎由自取。
其实更重要的原因,是皇上有了新欢,冷落了太子母亲这位旧爱。
小慕凉收拾着十三娘的遗物。
十三娘的枕下,有一只红布荷包。
打开一看,是一块圆形玉佩,雕刻着一对鸳鸯。
玉佩可以从中分成两半,恰好将两只鸳鸯分开。
玉佩侧面,有楔子般的小篆:“长毋相忘”。
那是十三娘对心上人无法诉说的承诺。
小慕凉将它挂在颈子上,权当一点念想。
小慕凉入学堂读书的第一天,便出了事。
皇上宠妃的儿子,在夫子的课上故意掀翻砚台,泼了夫子一身墨汁。
夫子气得吹胡子瞪眼,伸手拎起那小子——身后安静习字的小伴读,挥起四指来宽的戒尺,边打边骂。
未来的皇上,打不得。
区区一个伴读,还打不得吗?
这个伴读,是被太监捡回的孤儿,小字“阿翼”。
传言说,阿翼是某个嫔妃与太监私通,生下的孽障。为了掩人耳目,才对外谎称是捡回的孤儿。
阿翼咬着下唇,木棍一样笔直地站着,挨打时不躲不闪,哼都不哼一声,似乎习惯了这种不公的待遇。
很快,戒尺上便染了猩红。
一股股温热的鲜血,自阿翼绷紧的后脚跟,淌到冰冷的青石板上。
小慕凉琥珀般的眸子里,泛上红血丝。
他在阿翼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于是,小慕凉拾起青石镇纸,朝着夫子的后脑勺,砸了下去。
上学堂的第一天,夫子只验证了他一直都懂得的一件事:在这宫廷之中,没有所谓的公平与正义,只有绝对的权力与武力。
当夜,小慕凉去找阿翼。
阿翼窝在一堆稻草之中,浑身颤抖,双眼紧闭,眉头锁成一团。
身下的稻草,已被血液浸透。
小慕凉带着不属于十六岁的成熟,垂着眼睫,俯视阿翼。
“喂,做我的伴读。”
阿翼带着不属于十一岁的倔强,抬起眼睛,仰视小慕凉。
“你不是太子。”
小慕凉冷笑,“太子有什么好?挨打的还不是你。”
“用伴读的身份,潜伏在太子身边。等时机成熟,就做掉他,取而代之,难道不好?”
这番话,自一个十一岁的娃娃口中说出,多少有点幼稚。小慕凉却笑不出来。他看到了阿翼眼中那股不顾一切的疯狂与认真劲儿。
“怎么,你不认为我可以做太子么?”
小慕凉蹲下,取出半盒伤药,用玉指蘸了些许,涂在阿翼的伤口处。
他又掏出半个干馒头,掰成小块,喂给阿翼。
“当然不是。但我不舍得对你动手。”阿翼攥紧了小慕凉的衣角。
“那,做我的带刀侍卫。”
阿翼跪坐起来,勉强给小慕凉磕了个头。
一日,小慕凉正独自于寝室读书。
忽然,柴门被“砰”地一声砸开。
太子被人用软轿抬着,放在十三娘的供桌上。
他抓起供桌上的一个李子,“咔嚓”一声咬下,嚼了两口,便“噗”地吐了一地,“真酸!”
小慕凉抓紧了一根藏在枕下的马鞭。
那李子,是他攒钱买下、孝敬十三娘的。
太子的几个跟班,围上来,不由分说地对他举起了拳头。
可不等小慕凉发作,阿翼已举着一把破剑,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
那几个跟班,显然没料到会有这一出。
太子由于母亲失宠,身份岌岌可危。他也不敢真闹出人命。
阿翼,却是个不要命的主儿;见到有人要害小慕凉,更是红了眼。
那可是唯一对阿翼好的人!谁要是敢害小慕凉,阿翼就和他拼命!
阿翼赶跑了不速之客。
他浑身伤痕,衣服破了几处,却依旧眯起被打肿了的眼睛,冲着小慕凉笑。
“没受伤吧?”
小慕凉放下手中的书卷,“呆子。”
阿翼看着他傻笑。
小慕凉拍了拍他的身畔,阿翼立刻会意,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
一双干净、莹白的手,解开了他的衣襟。
柔韧的手指,蘸上微凉的药膏,涂抹在伤处。
疼痛削减、肌肉放松……
脑子里一片混乱,耳边响起一片白噪音,心脏抵住肋骨疯狂跳动,小兄弟……站起来了……
小慕凉拍了一把他的脸,将药膏抹在颧骨上的同时,无声地嘲笑他。
阿翼在他的掌心蹭了蹭,像一只刚出生的狗崽子,一对圆溜溜的眼睛里,溢满了依恋与爱意。
小慕凉收回手,手心发烫。
他生平第一次,有点不知所措了。
春日里,小慕凉在桃花树下习武,阿翼就爬上桃花树,摇落漫天花雨。
盛夏夜,小慕凉在荷花池旁观星,阿翼就跳进荷花池,采回一捧菡萏。
秋日里,小慕凉在蔬果园外读书,阿翼就窜进蔬果园,偷回一兜蔬果。
唯有漫长的严冬无事可做,二人也能生起火盆、裹着同一床棉被取暖。
那段金色的岁月,二人永远无法忘怀。
寒来暑往。转眼,君慕凉弱冠,老皇上赐字“子钦”。
皇宫里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晚宴,以示庆祝。
经历了几年的明争暗斗,君慕凉的势力,在燕国朝野,越来越大。
当然,这与他狠辣、果敢的手段,以及他身边那个忠心耿耿的侍卫长,脱不了干系。
晚宴上,觥筹交错,花醉满堂。
那位传说中的侍卫长,却无心饮酒狎妓。
他双臂交叠,下巴抵着手背,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借着朦胧的烛影,偷偷地打量君慕凉。
君慕凉难得地多饮了几杯酒,眉梢眼角都泛上薄红。
褪去最后一丝婴儿肥的脸颊,显得英气十足。
琥珀色的瞳仁,薄薄的嘴唇,更是逗得阿翼心口乱跳。
这是他的恩人、他的友人、他的爱人。
晚宴结束。君慕凉被阿翼搀回寝宫。
阿翼用刀锋般的目光,拒绝了妄图跟随的几名女子。
他将君慕凉小心地安置在正殿,刚要退回东厢房,却被君慕凉一把扯住。
君慕凉无意识地皱着眉。滚烫的额头,贴住了阿翼的锁骨。
细碎、湿热的吐息,全都喷在他的肩窝处,在他敏感的肌肤上肆意流窜。
阿翼睁大了眼,随即暗骂一声。
酒里有东西啊……
他抓起半杯残茶,泼在君慕凉的脸上。
君慕凉把眼睛睁开了些许,随即又迷迷糊糊地闭合。
他靠了过来。
一个全然信任的姿态。
如果阿翼想要他的命,那么他绝对活不过今晚。
但阿翼只想要一个吻。
一个印在额头上的浅吻。
但这,显然对中了药的君慕凉来说,远远不够。
君慕凉无意识地蹭着阿翼的大腿。阿翼即使隔着盔甲,依旧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渴望。
阿翼万般无奈地叹了口气,认命地伺候起来。
第二天,君慕凉在阿翼的臂弯中醒转。
他只觉神清气爽、心情舒畅。
昨夜……
滚烫的手掌、柔软的唇瓣、细致的抚摸、痴情的浅吻……
是他的梦么……
“醒了?”阿翼眯着眼,“舒服点了吗?”
君慕凉瞪着他,“你……”
阿翼笑得露出两颗尖牙:“不用谢我。我是你的侍卫嘛,服侍、守卫,都是我的分内事。大不了,下回,你替我做一次好了。”
“砰!”
阿翼被狠狠踢下了床。
君慕凉翻身,背对着他,嘴角却微微翘起。
这个阿翼……
不久后,便是七夕节。
二人于月下私定终身。君慕凉将一半玉佩,亲自用红绳系了,戴在阿翼脖子上。
阿翼认真地看进君慕凉的眼中,向他发誓一生相守。
变故,是一支箭。
每当君慕凉忆及那支箭,他就浑身发冷。
那是一个寒冷的雪夜。
君慕凉坐在窗前习字。
阿翼推门入内,一手端着一盘点心,另一手抱着一只火盆。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花,纷纷卷进室内。
君慕凉随手拂去阿翼青丝上的霜雪。
忽然,一阵比风声更加刺耳的尖啸,自窗外破空而来。
情急之下,阿翼将君慕凉一把推开,点心和着瓷片落了一地,火盆“铛啷”一声滚出去老远——
君慕凉毫发无伤。
阿翼站在君慕凉刚刚的位置,他胸口处——也就是君慕凉刚刚额头所处的位置——扎着一支箭。
君慕凉愣愣地看着阿翼,忘了呼吸。
阿翼微微一笑,用力拔出嵌进护心镜的箭镞。
这小子,便衣之下,贴身穿着盔甲!
君慕凉暗暗松了一口气。
阿翼扑上来将他紧紧抱住。
他犹豫了一下,才将手环住阿翼的腰。
当夜,君慕凉失眠了。
他第一次意识到,他的身边,到底有多么危险。
危险到,随时都有死亡的可能。
若不是阿翼穿着盔甲……
而且,他对阿翼有情。这就意味着,他有软肋。
君慕凉非常清楚有软肋的下场。毕竟,他一路,就是捏着别人的软肋走来。
这支箭,是黎明前的黑暗。
他已严重威胁到了权重的利益,那些人才万不得已、派人来刺杀他。
山雨欲来风满楼。
于私情,他不想要阿翼受伤,更添忧愁;于功业,他不想被捏住软肋,功亏一篑。
他只能……
“你走吧。”君慕凉背对着阿翼,整张脸隐藏在阴影之中。
“我?去哪儿?”阿翼意外地指着自己的胸口。
“随便。”君慕凉冷冷地说。
“那好,我在院子里等你。”阿翼笑嘻嘻地抬脚往外走。
“走!”君慕凉的声音陡然拔高。
“子钦,你生气啦?”阿翼慌了。
“快走!”君慕凉的语气不耐烦起来。
“子钦,怎么了,能给我说吗?”阿翼“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滚!”君慕凉一个回身,猛地吼道。
“子钦,到底怎么了,阿翼做错了什么吗?”
君慕凉沉默。
“子钦,阿翼改,阿翼做错了什么,阿翼都改……”
“你没做错什么。恰恰相反,你做的很好。但朕——”阿翼听到这个自称,浑身都哆嗦了一下,“——不想在登基前,被一个下人杀掉。”
“子钦,阿翼不会害你,阿翼发誓!”
“放肆!谁允许你直呼朕的字了?”君慕凉闭上眼睛,心如刀绞:“你对朕来说,不过是一把杀猪刀。现在猪都快死光了,自然用不上你了。”
阿翼被万箭攒心。
他茫然地伸手挽留,却只抓住了君慕凉的衣角。
君慕凉垂下眼睫,将衣角一寸寸自阿翼手中抽走。
阿翼维持着伸手的动作,指甲陷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
君慕凉转身,背对阿翼。一行清泪,悄悄自他的脸颊滑落。
十三娘去世后,他再没有哭过。可他还是为阿翼破了例。
“走吧,阿翼。”君慕凉忍住了哽咽。
阿翼站起身,踉跄了几步,又不舍地回头,深深望着君慕凉。
再走,再回头……
雪地上留下一道凌乱的足迹。
也许再被阿翼的目光爱抚一次,君慕凉就要心软留下阿翼了。可他不能心软。
君慕凉弯弓搭箭,瞄准阿翼的心口,一箭——
羽箭过处,护心镜应声而裂。
阿翼呆呆地低头查看,拔出嵌在玉石中的箭镞,神色恍惚,嘴角漾起一个苦涩的笑。
他逃似的离开了,再也没有回头。
把持朝政的权重们,在阿翼出走、君慕凉放手一搏的这两年中,一个接着一个,被枭首示众。
被权重长期压榨、欺侮的百姓拍手称快。
新皇即位,朝中血雨腥风、人人自危。
全国却异常安定。新皇法度严明、宽缓不苛。
新皇下了通缉令,重金悬赏阿翼,甚至动用禁卫军,把全国上下搜了个遍。
宫变的消息,传至阿翼的耳中。
阿翼呆坐了一个下午。
他是君慕凉身边的得力干将。如今新皇重金悬赏他,肯定是已经杀掉了君慕凉、怕他来报复,想要斩草除根。
他讶于自己得出这番结论时,还能够保持的镇定。
至少,他曾停留在君慕凉身边过、君慕凉让他爱过。这就够了。
即使……君慕凉狠狠地伤害了他。
他逃到卫国——燕国的敌国,入了伍。
为了掩人耳目,他改名萧翎,取字“子翼”。
那年,他十七岁,只带着半块“已故”爱人的玉佩,以及有一道狰狞疤痕的赤子之心。
远在千里之外的皇宫里,二十二岁的新皇,面色阴沉地靠在龙椅中。
他面前摆满了珍馐,他却连象牙著都不想碰。
君慕凉彻底肃清了朝野。那些提心吊胆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现在,不论男女,都挤破头想要留在他身边。
可他只想要阿翼。
他只想与阿翼同乐。
可阿翼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