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水汤汤》本拉灯

4、第 4 章

　　江沅有点记不清被顾澈关了多久了。她的记性时好时坏，有时能想起五岁那年生辰穿了什么衣裳，有时却连前两天有没有看过哪本书都记不得。
　　她看着窗外漏进来的月光，突然想起栖梧山庄覆灭的那一年，她也是像今天一样坐在阁楼上。
　　或许是忌惮她顾澈未婚妻的身份，那些人只是把守住这个小院，对她倒是相当客气。然后她等来了顾澈。她看着他走进院门，高高地从窗边问他：“你杀了他么？”
　　他答，是。
　　她就笑了：“真好，那我先睡了，别让你的人来吵我。”
　　江沅想，后来她是为什么要走呢？啊，对，因为已经没有留下的理由了。
　　很多年前她和顾澈的约定就是，她帮他解毒，而他要帮她覆灭江家。正好，他和江鹤年也有仇，算得上互惠互利。她也不想这样的，怎么说江鹤年也是她的父亲，然而谁叫他毒杀了她的母亲呢？
　　江家人死的死，逃的逃，就剩下一个江沅。武林盟商讨了好几天要如何处置她，始终没有一个定论，直到顾澈说，让她离开中原，再也不要回来。
　　其实是江沅先说的。
　　她问顾澈，事已至此，我们的约定已经完成了，你难道真想娶我吗？不如放我走吧。
　　江家旧事已大白于天下，从前顾澈与江沅定下婚约已是忍辱负重，如今怎可再娶仇敌的女儿呢？
　　“还是说，你要我像我母亲一样，在你身边隐姓埋名一辈子吗？顾澈，不要让我也恨你。”
　　顾澈那时心里是有恨的，不然也不会说出让她走了就别回来的话。这一点也不顾澈。
　　但恨也好，爱也好，终究都会过去的。他或许有一点喜欢她，但不会永远喜欢她的。年深日久，他或许会想起她是仇人之女，或许会介意毒来自她的母亲，也或许会像江鹤年一样，喜欢上一个什么别的女人。
　　现在爱她也好，恨她也罢，转瞬云烟。

　　顾澈最后还是见了江沅。
　　梧城正值梅雨季，那日却罕见地放晴。江沅坐在窗前，天光映射下有一种惊人的美貌，如果忽略掉她身上的锁链，也能算得上岁月静好。
　　顾澈觉得自己从未看清过江沅。
　　许久以前他就知道，对需要舍弃的人，江沅永远是一副铁石心肠。而他作为被她舍弃的人，自然效仿。
　　很多年前江鹤年为二人定下婚约，他已经尝够人前情浓人后冷淡的滋味。他想，是不是这世上，注定没有人能抓住她的心。于是为了不让自己伤心，他也学会了藏起自己的真心。有情人对视的双眼里，是或真或假，从未剖白的情意。那一点朦胧的喜欢，没有人戳穿。
　　江沅离开时，于顾澈未尝不是一种解脱。悬而未决的剑终于斩下，他再也不用担心自己会被舍弃了。
　　但他现在却不知道，江沅回来是为了什么。
　　他问江沅：“你究竟为何而来？”
　　有没有一点，是为了我？顾澈自知可笑，却忍不住有一丝奢望。
　　为一块玉佩大动干戈，他们俱都心知肚明，江沅不是这样的。但她永远不会承认。要她怎么说呢？难道要说，我时日无多，特来见你最后一面吗？
　　听起来像是在示弱，江沅不要。就像她也不要承认对他的喜欢，于是她也只肯说，是为了玉佩。
　　既已时过境迁，有些话就太不合时宜了一点。
　　何况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喜欢——江沅这样想。
　　她只是忘不了他，毕竟她短暂的人生里，处处都有顾澈的身影。往后不再见面的话，就会淡忘了。
　　而顾澈也是这样想的。
　　他想起前些年路过千佛寺，慈心方丈对他说了两个字，“放下”。他执着了这么多年，是时候放下。只是想到余生，这个人与自己再也不会有任何关系，仍有一点怅然若失，也只有一点就是了。

　　顾澈最终还是放走了江沅。
　　他看着她的眼睛，说话的时候有一种难言的冷酷：“不要再让我见到你。
　　“江沅——”
　　因为我说不好，是会杀了你，还是关住你一辈子。
　　对她，他总有很多无奈。他又能对江沅如何呢？不甘也好不舍也罢，他只能放她走。

　　三年一晃而过，江湖又多了许多传闻许多逸事，昔年饮雪山庄庄主顾澈与仇人之女的故事已不再流传。
　　江湖已经有新的传说了。
　　譬如据说从不为人作画的狂书生柳如是画了一幅画，画的是江湖第一美人，却又不是第一美人。
　　妙手空空听闻此事，三次光顾柳如是的书斋，却三次空手而归。他说，柳如是书斋中根本没有美人图。
　　第一美人宋烟烟的拥趸质问柳如是，他说的江湖第一美人是真是假。柳如是醉后狂笑一阵，说，她宋烟烟算什么第一美人？他的画，只赠真正的第一美人。
　　再问第一美人究竟是谁，他忽而沉默。
　　“真正的第一美人，我不知道她是谁。”
　　于是人人付之一笑，以为不过是他的痴谈。
　　柳如是并未说谎，他不知那名女子姓甚名谁，不知她是何等身份，只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偶尔梦见那双满是风雪的眼睛，和药王谷中青色的坟茔。
　　他画了很多她的画，却从不示于人前。既然没有人知道她，那就成为他一个人的秘密好了，他想。
　　但他不知道的是，但凡所有秘密都有大白于天下的一日，不过时间早晚罢了。

　　饮雪山庄近日有了喜事，庄主顾澈要娶亲了，娶的还是武林盟主的女儿沈莺沈大小姐，满江湖的人都往梧城去了。
　　说起顾澈娶亲，倒有人又想起先头那个未婚妻来，叫江……江什么来着？算了，不重要。倒是沈大小姐终于得偿所愿，可不要触了霉头才好。
　　几乎满江湖的人都到了梧城，柳如是亦如是。
　　时值春日，又是一年梧叶新发，他又想起当年在药王谷遇见神秘的美人，恍惚也是这样一个春日。
　　柳如是已喝得微醺，却听得有人在他耳边问，“江湖第一美人，到底是谁呢？”
　　他抬眼看见一个少年，背着一柄剑，有与她当年相似的眸光。他鬼使神差地问道：“我告诉了你，你便认识吗？”
　　那少年答：“可你若不告诉我，我便永远不认识啊。”
　　柳如是就笑了。你没机会认识她了。想必如今坟头草都比你高了。
　　但柳如是没有说出口。有时候他也会想，她会不会只是自己的错觉，这世上从来不曾有这样一个人。人性多软弱，总需要旁人佐证。
　　柳如是看了他的眼睛许久，最后道，那你跟我来。
　　而少年看了他的画，啊了一声。原来第一美人，就是小师姐啊。
　　柳如是先是一怔，尔后放声大笑。

　　——你小师姐是何人？
　　——天山剑派，江沅。
　　——哪一个江沅？
　　——近日娶妻之人的前未婚妻，那一个江沅。

　　柳如是带少年去观礼，席上敬了顾澈一杯水酒。他说，祝顾庄主与顾夫人长长久久，百年好合。
　　顾澈走后，隐隐听见少年对柳如是说：“那个女人没有小师姐漂亮。”
　　柳如是声音里带着莫名的意味：“那是自然，你师姐……可是江湖第一美人。”
　　后面的对话他并未听清，也不曾在意，一步一步向前走去，每一步都像和过去的割裂与道别。
　　只留栖梧山下沅水汤汤，恒久奔涌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