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水汤汤》本拉灯

3、第 3 章

　　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会叫她沅沅。
　　那个女人曾经说，她与江鹤年相识，是在沅水上，于是为她取名江沅。而爱重情浓，只是过眼风烟，唯有沅水永恒奔涌向前。江鹤年最后还是娶了别的女人，没有人知道，她曾是他的妻。
　　她会对她说：“我的沅沅，你的一生，注定会看到很多风雪。”因为，“我看见了。”她说。可惜她从未告诉江沅，她究竟窥见过什么样的宿命。
　　所以人的一生，要看过多少风雪，才算够多？
　　江沅不知道，她的母亲也来不及告诉她，但她想，她已经寂寞得够久了。而外面纷纷扬扬又下起了雪，却还不等落地便融化了，寻不到半点痕迹。
　　梧城是很少下雪的，顾澈偏取名饮雪山庄，无怪江湖人都说他这是饮血山庄。但若论起来，二十年前，也是下过一场雪的。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梧城下雪——也是他第一次看见江沅。
　　顾澈封了江沅的武功，喂了她软筋散，把她关在一处连名字都没有的小院，高高地锁在阁楼上。
　　他并不去看她，却派了丫鬟去照料她的起居。
　　顾澈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她。杀了她？江沅罪不至此。放了她？未免太过儿戏。
　　那就只好关起来。
　　或许只是不想让她离开，但他潜意识不去多想这个可能。他只是要报复她罢了，顾澈这么想。

　　沈莺听说，有一女子上饮雪山庄寻仇未果，被关起来了。至于顾澈，有人说他受了伤，有人却说他是被那女子伤了心。
　　只有她知道，那个女子就是江沅，他曾经的未婚妻。
　　于是她从桐城赶去梧城，求证纷扰的流言。
　　她到梧城那天，雪已经停了，而顾澈并不在。山庄里的下人说约莫三四天便回来了，沈莺便顺势在饮雪山庄住了下来。
　　她也如愿见到了江沅。身为武林盟主的大小姐，提一点无伤大雅的小要求，自然是会被满足的。
　　沈莺其实从未见过江沅，或许整个江湖，几乎无人见过这个顾澈传说中的未婚妻。她原本便甚少出现在人前，江家几近灭门后，说句杳无音讯也不为过。只是近几年顾澈不曾成婚，声名鹊起了起来。
　　她站在院子外面，看见那个女子推开阁楼的窗户，两人遥遥地对望了一眼。
　　可以说，江沅不是她想象中的任何样子。
　　江沅的长相并不平庸，她甚至长得，很漂亮，一种锋锐的漂亮。漂亮到她不应该在这江湖寂寂无名，美人榜上她不是第一，也应占前三。她的美像是一柄开了锋的剑，但又有一种很矛盾的柔弱，让人感觉，这柄剑，就快要折断了。
　　最后是沈莺率先移开了视线。
　　江沅的目光，让她觉得自己无所遁形。她或许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沈莺想。但她的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她看着自己，就好像看一片雪。
　　这样的女子真的会旧情难忘，抑或是执着于报仇雪恨吗？按理说，她曾经也能被整个武林称一声大小姐，可就连江家人也对这位大小姐说不出一二来。
　　她已经离开梧城整整五年，为什么又要回来呢？在顾澈的态度或许已经软化的今天。
　　说不定是阴谋呢。
　　沈莺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阁楼，江沅已经不在窗边了。

　　桃枝听到那个关在阁楼里的女子问：“顾澈什么时候来见我？”
　　她不敢答话。她只是饮雪山庄里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丫鬟，被随手指派来照料这女子的起居。据说，她叫做江沅，是上一任武林盟主的女儿，也是庄主曾经的未婚妻。
　　桃枝低着头，想，不怪庄主至今仍未娶亲，若是她曾经有这么一个未婚妻，也会看不上别人的。
　　桃枝没有见过那些江湖上有名的美人，譬如什么冷月仙子宋烟烟之流。她只知道，就连当今武林盟主的女儿沈莺，单论相貌也是比不上这个江沅的。
　　“想来你也只是一个丫鬟，要知道顾澈的行踪也是难为你了。不如，你跟我说会儿话吧。我整日里一个人，太无聊了些。”
　　桃枝仍不敢搭腔，只一个劲地摇头，很有些瑟瑟的样子。领这份差事前，山庄的管事特意吩咐过，不许和她说话。桃枝不明白，她已经被封了武功锁住了手脚，只是说说话，能出什么事呢？
　　不过这些也不是她该过问的，就好像她也不明白，庄主将她好好地养在这里，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好像被他遗忘了。
　　就好像这座阁楼也被整个山庄遗忘一样。若不是要将她关起来，这个小院将会像过去的几年一样，保持无人修缮的旧貌。
　　桃枝不是栖梧山庄的旧人，她不会知道，这座小院是唯一幸存的栖梧山庄旧址。
　　江沅已经在这里关了半个月了，偶尔的时候她会去窗边坐一坐。
　　梧城今年格外冷，雪也格外多，堆起来两三天都不会化。天光衬着雪光映在她的脸上，苍白得让人心惊。
　　桃枝觉得她就像一柄快要折断的剑。
　　“顾澈什么时候来见我？”
　　桃枝不知道。
　　但他应该尽快来见她。
　　桃枝这样想。

　　山上的师叔师伯们问她，想要做什么的时候，江沅说，想要回梧城。于是他们说，她是故土难离。
　　或许是吧，江沅没有反驳。
　　她哪里有什么故土呢？整个武林盟都是她不能踏足的地方。而她的故人，没有她或许活得更好，不必打扰。
　　但她终究还是选择了回去。
　　最小的师弟托她给他带中原的糕点，他上次吃还是五年前，实在想念。她笑着说好，会给他带梧城最有名的梧叶糕。
　　却未来得及兑现她的诺言。
　　人人都说江沅生母不详且早亡，却不知道她原本是天山派的圣女，生前最后的愿望是再看一次天山的雪。
　　这是最后一次，江沅想。等她取回母亲的玉佩，就再也不要回中原了。至于顾澈什么的——早就该忘记了。
　　只是想来实在令人唏嘘，距离她五岁那年第一次见到顾澈，原来也已经二十年了。
　　那时候顾澈是江鹤年好友遗孤，仅有八岁。他经历了家破人亡，半夜起来在院子里发呆，正好撞见了夜游的江沅。他来栖梧山庄已有一年，早知道江伯伯早年未娶妻时有一女，名为江沅，却从未见过。她比他还小三岁，本应是被父母捧在手心的年纪，存在感却稀薄，几乎不为人所提及。
　　她在月色下对他伸出手，说：“初次见面，顾澈。我是江沅，江水汤汤的江，沅水的沅。”
　　江沅的母亲比起江沅有过之而无不及。顾澈只记得她是个温柔而多病的女人，她让顾澈叫她沅姨。
　　这样的女人不像是江湖中人，一个人寂寂无名地住在栖梧山庄的小院里。她更像是大家闺秀，住在自己的绣楼，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夫君，有安安稳稳幸福美满的一生。但她是江鹤年失宠的妾室，有一个美丽又古怪的女儿，母女俩如出一辙的低调，却仍像一根刺，哽在江夫人的喉间。
　　那晚以后，江沅便常与顾澈一处。顾澈练武时，她就在一旁安静地看着。
　　顾澈也问过她要不要习武。江鹤年偶尔会来演武场，若她愿意，江鹤年总不至于连自己女儿的这点愿望也驳回。
　　那时江沅说什么来着？
　　是了，她说，我不用学这个的。
　　但她也什么都不学。不学江湖儿女的拳脚功夫，不学官宦人家的琴棋书画，不学寻常百姓的针黹女红，似乎从未考虑过将来。
　　但对江沅的担忧只占很小的一部分，他尚且不能自渡，谈何渡人？
　　只是若无变故，待他长大，报完家仇，或有余力可渡人。

　　然而变故生于顾澈十二那年。
　　仇人仍逍遥在外，他却被下了毒，一夕之间，从天才变成了废人。他颓废亦消沉，拒绝所有人怜悯与同情的目光。江沅也被他拒之门外，却只是平静地说，我明日再来看你。
　　若世事一成不变，他与她此生都不会再有交集，直到那一个雪夜，江沅找到他，求他帮忙安葬她的母亲。
　　她说，你不是要报仇么？我可以帮你。他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她，成为她握在手中刺向江家最利的刀锋。
　　顾澈曾问过，她不俗的武功师承何处。江沅睫毛颤动一瞬，答，我的母亲。
　　这对母女一脉相承的貌美又神秘，深藏在栖梧山庄不为人所窥探。十年间，她替他疗伤解毒，教他武功剑法，为他蒙蔽亲父。
　　他不是没有疑惑过她的目的，但她说：“顾澈，我教你，只是为了报仇。”
　　她把话说得那样清楚明白，于是他生出只半分别的念想也显得分外荒唐，只在江鹤年为他与她订亲时，有过微妙的喜欢。
　　那年江沅将玉佩赠予他，算得上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终究也是做戏一场。
　　这些年他无数次想起江沅，想她的欲言又止欲说还休，想过去年岁里隐而不发的情愫，也想她不曾回头的毅然与果决。
　　江沅走得那样彻底，他的人遍布江湖，却没有她一星半点的消息，于是在难眠的夜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曾有这样一个人。只有触到她留下的玉佩时，仿佛才有一点不是在做梦的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