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勒歌》王孙何许

44、第 44 章

　　事已至此，刺史御史俱在，纵使是凭空捏造出来的罪名，如果此时不立时洗清，以后也说不清楚了。纥奚昱沉默片刻，挥了挥手，命令大开将军府门，刺史冯琬带人进去查检，满地铁甲零落，冯琬的人收了铁甲留作证据，那位巡查御史跌坐在地，纥奚昱道：“大人，我可以保你。”

　　巡查御史笑了笑，说：“你保了我，我的妻儿在邺城就不保。”

　　纥奚昱低下头俯视着巡查御史，那一张脸上被悲情绝望心计城府捏了一个又一个褶，看不进去望不透。刺史冯琬的声音在将军府内远远地传来，那是个耿介的年轻汉人，三十岁，纥奚昱第一次见他是当年举步维艰去修马邑城墙时，这人白面皮瘦骨脸，长得萧萧条条，淹没在宽大的官服里，挥了挥手，斩钉截铁地说，马邑城早就该修了，只盼将军来，将军只管上表，我保证这笔款快马加鞭，一分不少地下来。

　　今日冯琬闻得叱干洪传讯此地有人谋反，带人匆匆赶到，正好看见纥奚昱卸了巡查御史的甲，一时不明就里，看明白怎么回事之后登时发作，立时就要将此事上表，被纥奚昱拦下：“先查我的将军府。”

　　冯琬定定看了他半晌，道：“好。我定还将军清白。但若要查出什么，请恕我一并上奏。”

　　纥奚昱作了一个“请”的手势，冯琬点了点头，一掀袍袖踏进将军府门，与焉支正正打了个照面，冯琬眼神澄澈，梗着脖子对焉支点了点头，目不斜视地和他擦肩而过，就愣是没想大清早的为什么一个人会头不梳脸不洗地吃着早点从另一个人家门里出来，焉支逆着人流从将军府出来，在雨中直勾勾地看着纥奚昱，手按在佩刀上，姿态像一把拉满的弓弦。他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人，迎门便是御史栽赃，刺史抄家，纥奚昱带着五十府兵坐在自己家门口，狂妄得不像他。焉支没有上车，帮他打住了车帘子，弯下腰，附耳低声说：“怎么，要造反？”

　　纥奚昱装正经颜色唬他，抬起眼睛轻声道：“若要反，你待如何？”

　　焉支眉目沉沉，略一思索，在他耳边用气声道：“你带的人太少了。先杀冯琬和巡查御史，将这事按死在将军府，府里的人必须全杀了，留人镇守，不要走漏半点风声。叱干将军还在养伤，不知消息，不要给他反应的时间，把叱干镞按住，到时……或杀或放再说，立刻调州兵和镇戍军守住朔州，这事必须快，你不要动，看住巡查御史，不要让他再叫出什么。”

　　话音未落他就放下车帘，被纥奚昱情急之下一把揪住了他的腰带把他捞上了车：“回来！”

　　焉支静静地看着他。纥奚昱瞪着他，喉结乱滚：“你疯了？”

　　焉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外面，锵然收刀入鞘，默然归坐。纥奚昱也不知道是气着了还是惊着了，额角青筋全暴出来了，他揪着焉支的衣领，咬着牙压低了声音：“你方才，要杀冯琬，要杀府中侍卫家丁，你是不是还要杀了叱干镞？叱干将军如果挡了你，你是不是也要杀？”

　　焉支不说话。

　　纥奚昱手直哆嗦：“你早就想反了是不是？说话啊！”

　　焉支垂目看着他的鼻梁，偏了偏头，轻声说：“你不也一样？”

　　不然何必有此一问。

　　纥奚昱蓦然怔了怔。

　　半晌，纥奚昱铁青着脸放开手，把头转过去。焉支却一反常态地附耳倾身贴了过来，在他耳边说：“陛下的手已经伸到朔州了。若真有那么一天，你我被逼到绝路，有谁是不能杀的？”

　　有谁是不能杀的。这句话一字一顿斩钉截铁如同四弦铮鸣，惊得纥奚昱猛然地挣动了一下，脑子里像有一根弦啪地一声断得心惊肉跳，他断然地推开了焉□□一瞬间他怒不可遏地扬起手，却一掌拍在了马车的柱首上，车柱轧轧一声响，他胸口起伏不定，只是定定地盯着焉支看，脸色由铁青慢慢变得苍白。在这窄窄的一方天地里，他像是第一次认识焉支一样看着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淡漠得空无一物，冷静得杀气腾腾，那不是一双谋反武将的眼睛，那是……动物的眼睛。狼掏开人肠肚之前，最后一次抬头张望的眼睛。

　　不行，不可以这么讲他。

　　他只是第一次切切实实地感受到焉支的……漠视。原来他并非不善言辞，只是心中空无一物。原来他并非杀伐果断，只是他放进眼里的只有你我二人，除此以外，恩义，人情，性命，在他心中当真什么都没有，真到那一天，他会毫不犹豫地手起刀落，杀到刀卷刃为止。

　　不知怎么，他蓦地想起刚回朔州的时候，焉支领命去修马邑城，勤勤恳恳地把自己晒得黑了一大圈，修好了以后想他想得紧，半夜跑马来翻他的窗户带他去检视城防，他还记得焉支站在城墙下意气风发的样子，语气与现在一样斩钉截铁，他说，十年之内，西羌攻不进马邑城。

　　焉支一开始还梗着脖子看他，后来在他长久怔忡的凝视中渐渐慌了神：“阿昱……”

　　纥奚昱没有回头，一撩帘子出去了。刺史冯琬的声音从府内渐行渐近，带着揶揄的笑意：“将军，恭喜啊。”

　　纥奚昱没说话。冯琬自顾自笑道：“不是我故意要找，实在是这么大个金聘雁放在桌子上，想看不见也难啊，将军好事将近，怎么连喜帖都不发，一点风声都不闻？”

　　纥奚昱没有说话。焉支在车内僵硬地坐着，心随着纥奚昱的沉默一点点沉下去，心跳得好像都慢了，指尖是麻的。

　　偏偏是今天，偏偏是今天。他昨晚兴冲冲地把这聘雁拿出来看了半宿没舍得放回去，可那个在昨日做出承诺的人，今天用那么陌生的眼神看他。

　　他几乎生出了一点横冲直撞的委屈来，他想直接下车去问，问纥奚昱难道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你是第一次认得我是这么一个人吗？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你为了他们，用这种眼神看我？但是他……他不敢。

　　他怕再没有金聘雁了。

　　纥奚昱依然在沉默，焉支忍不住跳下了车，看见他背对着自己，弯着腰仔细翻检那些用来栽赃的铁甲。冯琬看见他俩这两张苦瓜瓤子脸，愣了愣：“吵架了？自己人啊。”

　　焉支走过去，接过侍卫的伞。纥奚昱看得入神，没有注意到给他撑伞的侍卫换了人，直到身旁焉支艰涩地出声道：“这不是官制的甲。”

　　纥奚昱抬头，看见焉支撑着伞站在他身侧，默默地看着他，见他看过来，茫然又紧张地捏紧了伞柄，勉强地对他扯了扯嘴角，好像感觉自己笑得不够，又努力扯开嘴角，对他露出一个僵硬的、龇牙咧嘴的笑容。

　　纥奚昱的心被抓了一下，一阵莫名的酸楚涌上来。他受不了焉□□样的眼神，根本没法不接他的话，他叹了口气，心想算了。是我先嘴贱，惹出这许多话来。他嗯了一声，说：“我也发现了。这铁甲是仿的。”

　　冯琬颔首：“我会查清这铁甲的来路，还将军一个清白。”

　　“劳烦大人，”纥奚昱说，“还有我家慕容校尉。他的事，我也要查清。”

　　“自然。”冯琬道。

　　慕容铁铁不笑了，只是坐在地上，把头埋进臂弯，半晌，低低地说了一句：“查清了有什么用。”

　　查清了有什么用。官位，名声，钱，他什么都没有了。

　　还有……还有那个大眼睛的姑娘。

　　那个所有人都喊他铁子的时候喊他阿铁的姑娘。

　　纥奚昱没有接茬，心里已经准备好把神智失常的慕容铁铁打包扛走的准备，他问：“将军府查干净了？”

　　冯琬笑了笑：“将军府里干干净净，大概将府中所有金银细软都换了聘礼了吧？”

　　“唔，”纥奚昱低了低头，道，“是花了不少钱。”

　　花的时候挺开心的，结果送出去就吵架，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

　　“将军藏得这样好。”冯琬笑道，“是哪家温柔端方的姑娘，朔州之内，我竟一时想不到。”

　　纥奚昱轻轻说：“不是姑娘。”

　　慕容铁铁直接吓立正了：“娘的你疯了？”

　　“不是姑娘？”冯琬愣了一下，“是寡妇吗？”

　　慕容铁铁说：“娘的你也疯了？”

　　“男的。”纥奚昱摇头笑了笑，说，“不端方。”刚还说要把在座各位都一刀宰了。

　　焉支站在他身后，纥奚昱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了伞骨的一声脆响，他偏了偏头，余光看见焉支紧紧捏着伞柄，伞下露出的嘴角微微抽动，他知道他在紧咬牙关。

　　大雁年年南飞，长风沛雨去了又回。既然我是手握缰绳的那个人，那就永远留在我身边吧。

　　纥奚昱说：“凶得很，不把他绑在身边一辈子，我怎么能放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