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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 4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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纥奚昱说:“凶得很,不把他绑在身边一辈子,我怎么能放心呢。”
纥奚昱拿不准焉支愿不愿意公开自己就是那个凶巴巴的男的,点到为止地把自己卖了个底儿掉之后就不再多言,慕容铁铁眼见局势已经不可挽回,本来麻烦一件接着一件已经无暇他顾,纥奚昱自己突然又扔了个惊天大炮让气氛更无可挽回地滑向暧昧,他沉默地往地上一出溜,绝望地把眼睛闭上了。
冯琬:“……他怎么了?”
纥奚昱面不改色:“困了吧可能。”
“哦……”冯琬完全蒙了,发出了一堆没有意义的拟声词:“那,呃……百年好合,早生……不对,呃,永结同心……”
“别拽词儿了,”慕容铁铁捂住头,痛苦地呻.吟了一声,“那个谁,出来认一下啊,万一他们以为阿昱和叱干将军搞断袖,那才是真的他娘的完蛋了!”
焉支骤然睁大了眼睛,他好像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一直紧咬的牙关终于松开了,他和冯琬一样语无伦次,他不是!对不起……多谢……我们……坚硬的表情轰然决堤,溃不成军地离开了他的脸孔,他期期艾艾了半天始终词不达意,手忙脚乱地扔掉了伞,对冯琬扯出一个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是我……是我。”
是我。
跌坐一旁的巡察御史看了看这一圈人,事情的荒谬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他的想象了,他双手被缚在身后,愣了一会儿,嘿嘿哈哈大笑了起来:“他娘的,不管了,赚了!大赚特赚!断袖的将军,谋反的囚徒,还有你们——装模做样的乱臣坯子!”
冯琬也愣了,他看了看纥奚昱,又看了看焉支,接着又看了看周围诸人,除了焉支,大家长得都挺不见外的,此情此景冯琬突然觉得这事也不是不能接受,并且生出了一种“难怪如此”和“不是叱干洪就行”交织的复杂思绪,他点了点头,沉吟片刻,艰难道:“这个……这个事,我也会如实上报的。”
纥奚昱点了点头,送别了一脸梦游的冯琬。慕容铁铁从地上爬了起来,欲言又止,默默离开了。叱干镞目睹了一切,却也一言不发地带走了门口的五十铁卫。将军府门四敞大开,抄检让府内显得七零八落,纥奚昱踏入府门内,焉支跟在他身后,默默地关上了府门。
纥奚昱端坐在廊下,浓重的眉睫遮住瞳仁,看不清他的神色。焉支在他面前踱了两步,突然在他面前矮身,额头抵在他的膝头,纥奚昱伸手去捏他的后颈,却捏了满手潮湿的冷汗与雨水。
焉支张口,声音也像沾满了水的棉絮,他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闷声道:“对不起。”
纥奚昱挑了挑眉:“嗯?为什么道歉?”
“……别生气了。”
纥奚昱忍不住乐了,拍了一把他的脑袋:“都乱成什么样了还说这个。”
焉支固执地摇了摇头。
……很多事。让你生气对不起,让你失望对不起,让你看清我是这样一个乱贼坯子之后,还要被迫当众承认我们之间的关系对不起,让你一直背负着我沉重的贪痴缠缚对不起,很多事……甚至此刻……自己竟为这情势之下强求来的名分暗自欢喜,对不起。
纥奚昱低头看着他,指腹下的身体细细地发着抖。纥奚昱感觉他要被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压垮了,于是纥奚昱不再紧握他手,而是抬起他的下巴,指尖用了一点力道,与一双温顺而痛苦的眼睛对视。
“怕什么?”纥奚昱说。
焉支顺着他的力道被迫抬着头,却仓皇垂下眼睛:“我……”
纥奚昱眉目平静:“不过一场朝来寒雨,也值得你抖成这样?”
焉支轻轻扯了扯嘴角,表情有些苦涩:“我不是……之前说的那些,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你都当是疯话吧,我起誓好吗,没有你的允许,我绝不会……”
纥奚昱就着抬他下巴的姿势,用拇指摁住了他的嘴唇,像给马儿戴上马衔,焉支立刻被噤了声。纥奚昱仍旧面如平湖,他凑近了一点,逼视着焉支,说,看我。
焉支在他的命令下抬头看着他。他们近得焉支可以看清纥奚昱脸上细小的纹路。纥奚昱的皮肤没有十七岁时候那么白了,西边的山峦东边的海,那些岁月把他的脸孔磨得透着一股隐隐的瓷青。不知何时起纥奚昱已经开始惯常地露出这种沉静的神色,锋锐和威压都被包裹在沉沉容色之中,纥奚昱就这样俯视着他,低声说,大逆不道?……花儿,别把我当圣人。
斛律光为父奔丧的车马还没有抵达朔州,此地叱干洪堕马、纥奚昱被诬谋反的消息已经随着六月的南风吹到了他的耳畔。斛律光震怒无比,当即打马回转,和被押解赴京待审的巡察御史几乎同时抵达了京城。巡察御史死咬住无人指使,什么也没问出来,斛律光懒得再去一一追查个中线索,以他的权势,生之杀之,根本无需陈列罪证。
他当晚手刃了这位巡察御史,第二日朝会拎着他的头在大殿内转了一圈,以观诸位文武神色,最后随手一抛,巡察御史的人头碌碌滚到了笑眯眯的骆提婆脚下,被他轻飘飘地一脚踢到御史堆里,云纹锦履没有沾染污血毫分。
天子端坐高堂之上,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始终一言不发,大将军的嗔怒无人可当,斛律光浑身血气蒸腾,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朝堂。
镇戍南关的纥奚泰听闻叱干洪堕马、慕容铁铁系狱、纥奚昱被诬谋反抄家时,大骂“是不是当我死了”,听闻纥奚昱抄家抄出一对金聘雁,公开承认自己是断袖之后,纥奚泰大骂“我怎么还不死”。
纥奚泰真的是坐不住了,他不明白自己的教育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老头气得一宿没睡着觉,连夜收拾行李奔赴朔州,他只用了七天就赶赴朔州将军府,纥奚昱早有准备要挨老爹一顿暴打的准备,可是看见纥奚泰瘪茄子一样的老脸,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纥奚泰风尘仆仆而来,隔老远就看见纥奚昱和焉支两个人站在门口,两人身形大差不差,表情如出一辙——都一脸上刑场的表情。纥奚泰正欲说些什么,纥奚昱却默默掀袍跪地,膝盖铿地一声磕在青石板上,他身边那个他捡来的小孩……叫什么来着,隔太久忘了,也跟着结结实实地跪了下去。
纥奚泰沉默地看着纥奚昱的脊背,其实他来的一路上都在想纥奚昱小时候的事,从小到大想了个遍,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是因为自己没有教好他么?是因为娘没得早么?是因为常年待在军营里没怎么见过姑娘么?是因为、是因为……他想了一路,越想越胃疼,可是今天他看着纥奚昱黑亮的发顶,忽然恍惚地想,这孩子的“从小到大”,他好像并没有参与几年。
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个儿了?肩膀什么时候这么宽了?明明上次见还是薄薄的一片儿,上次……纥奚泰走神了。上次见面还是邙山之战那时候,周军找了个替身穿着纥奚昱的铠甲当众斩首祭旗,他以为纥奚昱就这样死了,但是他没去救,不能救,没法救。
他始终因为此事对纥奚昱心怀愧疚,那时候纥奚昱怎么对他说的来着?
“若是为这事,不必说了,我都知道。”
“我不怨。”
纥奚泰盯着纥奚昱的脑瓜顶,越过对这些破事的怀疑、困惑、愤懑与嗔怒,他不得不承认,这么长时间不见,他确实挺想儿子的。他甚至在看见纥奚昱的那一瞬间就开始劝自己:小孩活着就挺好了,要是他真死在邙山了,你想犯这个愁还犯不着呢。
纥奚昱始终跪在地上,他本来以为老爹当场就得来两个大耳刮子,结果半天不见动静,他抬头正欲说些什么,纥奚泰叹了口气,说:“起来进屋说,这么大人了跪这儿不嫌丢人么。”
进屋?居然能忍到进屋?纥奚昱和焉支对了个眼神——这是要关门打狗吗?
纥奚泰回头吼了一声:“进来啊!”
纥奚昱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他对焉支使了个眼色让他去泡茶,趁着这个工夫,他拽住了纥奚泰的袍袖,低声说:“阿爷,你一会儿要杀要剐都行,别冲着焉支,他为这事够愧疚了,真不能再受重话了。”
纥奚泰那点刚攒起来的思念被纥奚昱一句话打得灰飞烟灭,他气得拳头捏得邦邦紧,不可置信地怒骂道:“不是,你们俩弄出这样的事,我连句重话都不能说了是吗?”
纥奚昱低声说:“也不能打,要打您就打我吧。他在这世上就这么孤零零一个人,受伤了没有阿爷阿娘疼。”
纥奚泰哽了哽,气一下就散了。
纥奚昱突然福至心灵,可怜巴巴地说:“我受伤了,还是有阿爷疼的啊。”
纥奚泰突然不生气了,他也不想儿子了,他只是冷静而无助地想,我他娘的迟早把这小崽子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