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勒歌》王孙何许

42、第 42 章

　　慕容铁铁外巡之后不久，纥奚昱接到了一封信。写信的是斛律光的亲卫，信中说大将军的父亲、相国斛律金新丧，终年八十岁，大将军打算回老家丁忧。纥奚昱心头一跳——这也就是说斛律光近来要回一趟怀朔。三年过去，京城风物不知几何，斛律光当时知道他要走，过来大骂了他一顿，一堆脏话中间夹着一句“难道跟着我有什么不好吗”，纥奚昱听着有些心酸，顺嘴说“您也不缺我这一个毛头小子”，斛律光脸色铁青，照着他后脑勺就是一掌，夺门而去。纥奚昱仔细看了几遍，把信收好，忍不住微笑起来——既然别别扭扭地让亲卫给自己写信，斛律光应该没有很生他的气。

　　他哼着歌整理信匣的时候，焉支突然从外面掀帘子进来，带进一身濛濛雨气。昨晚纥奚昱许下亲事，焉支虽然当时笑场了，但是接连几天心情都非常不错，外头下着今夏的第一场雨，他打着伞出门，纥奚昱隔着窗子看他，发现这人边走边转伞玩儿。花儿啊他总是这样，看起来总是极端激烈时时刻刻予取予求，其实给一点点的甜就惊喜意外得不得了。见他进来，纥奚昱忍不住笑，说：“怎么了？”

　　焉支摇摇头，一边脱下常服换上轻甲一边说：“叱干将军受伤了。”

　　暴雨如瀑。纥奚昱赶到的时候叱干洪已经简单包扎停当，光着半个膀子，半边身子都是擦伤，左臂吊着，层层缠裹，犹然渗出点点血痕。纥奚昱看见他没什么大事才松了口气，叱干洪抬头看了他一眼，叱干镞抽抽着脸扶着他，叱干镞的小闺女在旁边咧着大嘴哭，看见他进来，扯着嗓子哭喊了一声“小昱叔”，纥奚昱一把把她抱起来，一边给她擤鼻涕一边问：“这是怎么了？”

　　叱干镞大叹了一口气。今天下午叱干镞的闺女缠着叱干洪要骑大马，这本来是很寻常的事，孩子今年五岁了，乳名叫兜兜，越长大越淘，长得比寻常小姑娘魁梧健壮，十次去叱干家，八次这孩子要么在树上猴着，要么在院子里挥汗如雨地挖战壕，她长到五十五斤以后，这些爷爷叔叔里就只有叱干洪能单手扛着她跑马，还能让她从一个胳膊跳到另一个胳膊上，今天下午她说要找爷爷骑大马，那会儿雨也停了，叱干镞本来也没多想，跑马跑到一半，急报传来，是相国斛律金的讣告。

　　叱干洪当时没有说什么，脸上神色不变，小姑娘吵着还要玩，上马没跑多一会儿，不知怎么的，叱干洪就从马上摔了下来，摔到地上的时候为了护住了孩子，跌伤了左臂。

　　纥奚昱捏了捏兜兜的胳膊腿，仔细看了看，全须全尾的，连油皮都没擦破，应该是叱干洪摔下来的时候把她整个儿托起来了。纥奚昱说：“将军骨头伤没伤着？”

　　一直没说话的叱干洪突然开了口：“断了。”

　　叱干镞愁眉苦脸地念叨：“幸好……幸好是左臂……奶奶的，这有什么可幸好的，怎么会这样，早知道……”

　　叱干洪面色依然很平静：“都出去。”

　　叱干镞还想说点什么，纥奚昱腾不出手，对焉支挤了挤眼睛，焉支把叱干镞拽走了，快出门的时候吃干洪突然叫住了他：“阿二。”

　　叱干镞被他这么一叫，眼眶蓦地发了红，转过身：“将军。”

　　叱干洪靠墙看着他，道：“不关孩子的事。”

　　“哎呦，”叱干镞都快哭了，“您快好好养伤吧，不用操这心。”

　　叱干洪点了点头，叱干镞抹了一把眼睛，快步出去了。外面暴雨如瀑，他们仨坐在廊下，兜兜还眼泪汪汪地窝在纥奚昱怀里，不过已经不嚎了，偶尔抽搭一声，把小手伸出去接外面的雨水。

　　“将军和相国交情那样深么。”纥奚昱道。

　　叱干镞道：“我不大晓得，我被将军捡到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这里了。相国那时候远镇冀州，我没见过他。将军和相国，大概也有三十年不见了。”

　　纥奚昱盯着如烟雨幕，想起七年前叱干洪挥两把金瓜铁锤，差点把自己一锤轮死的那一幕。叱干洪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与相国斛律金的交情往事，三十年来他没有对叱干镞说起过，之后也再不会提起了。斛律金死了，叱干洪也老了。叱干镞默默道：“不知道……大概以后将军左手都不能使锤了。”

　　“不怕，”纥奚昱笑了笑，说，“有咱们呢。”

　　怀里的兜兜看大人们都已经心平气和地聊起来了，才敢吱声，她怯怯地叫了纥奚昱一声：“小昱叔。”

　　纥奚昱摸了摸她的脑袋，说：“不关咱们兜兜的事。”

　　孩子大概是被这阵仗吓坏了，又感觉自己闯祸了，什么也不敢说，磕磕巴巴地嗫嚅了几句，叱干镞捏了一把她的脸蛋，苦笑了一声：“一闯祸就往你小昱叔怀里躲——行了，长大以后自己骑马吧，别闹爷爷了。”

　　叱干镞说话间把孩子接了过来，说：“我把她送她阿娘那儿去，孩子有点吓着了。”

　　焉支沉默了半晌，说：“将军受伤的事不能宣扬。”

　　“知道的人当然越少越好，”纥奚昱叹道，“不过也瞒不住。左右有我们在这里。”

　　雨幕下只剩两人静坐。呼吸声历历可闻。焉支没有再说话，伸手摸了摸纥奚昱的脑袋。焉支一心一意地在那玩纥奚昱的头发——阿昱今天出来得急，头发都半散着，正好趁这时间给他打个辫子。雨声中却有一个人的脚步越来越近，是个府上的侍从，对二人一礼，对纥奚昱道：“县子，东西送到府上了。”

　　纥奚昱点了点头，示意他退下，焉支道：“什么东西？”

　　“是一对聘雁。”纥奚昱说。

　　焉支抓着纥奚昱头发的手猛地一抖。

　　纥奚昱顿了顿，说：“这是要把我骑走吗？”

　　焉支感动劲儿还没来得及上来，没忍住又很无语地笑出来了，笑完了，心里又很软，他仔细地把纥奚昱的头发梳好，听见纥奚昱说：“照我们鲜卑的婚俗，我要去你家劳作两年，才能和你成亲呢。”

　　焉支赶紧说：“这个就不必了。”

　　纥奚昱笑了半天，焉支慢慢俯身，把下巴搁在纥奚昱头顶上，说：“那按照汉人的婚俗，除了聘雁以外，还有什么？”

　　“三书六礼，”纥奚昱道，“你若收下我的聘雁呢，下一礼是问名，新婿名叫纥奚昱。”

　　焉支搂着他的脖子来回晃：“那我叫……”

　　叱干洪实在听不下去受不了了，一脚踹开了窗户，和这俩完蛋玩意面面相觑。

　　“都滚。”叱干洪说。

　　纥奚昱被这恐怖老头吓了一跳：“您不是在里屋歇着吗？”

　　“你滚远点。”叱干洪说。

　　纥奚昱并没有依言滚蛋，从马上摔下来对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是大事，虽然大夫说除了左臂并无大碍，他却并不完全放心，这一宿他就守在叱干府，焉支回去代他打理军务。雨时断时续地下了一整夜，到清晨终于停了，太阳却还没出来，天光一片雾蒙蒙，叱干府上却来了一个本不该这时候来的人，跌跌撞撞地叩响了大门。有仆从来应门，见校尉慕容铁铁脸色惨白神色大异，连忙叫起了纥奚昱，纥奚昱睡眼迷蒙中见是他，清醒了不少：“你不是去外巡了吗？”

　　慕容铁铁一把抓住了他，纥奚昱往他脸上望了望，见他满脸露水与宿雨，神色极为凄惶：“阿昱……你也在这里。”

　　“我当然在这里，”纥奚昱以为他是听闻叱干洪坠马的消息匆匆赶回来的，安慰道，“叱干将军没事，你别担心了，该干嘛干嘛吧。”

　　慕容铁铁愣了一下，脸色又白一层：“叱干将军也出事了？……怪不得，怪不得。”

　　“到底怎么了？”纥奚昱说。

　　“我被巡察御史参了……株连了你和焉支。”

　　纥奚昱皱了皱眉：“参你什么？”

　　慕容铁铁嘴巴开开合合，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通敌。”

　　纥奚昱骂了一句，知道这小子没这个胆：“怎么回事？”

　　“我哪知道怎么回事啊，”慕容铁铁浑身发抖，哆哆嗦嗦地说，“上次外巡招远，是一个六品仆射招待我，这次再去，还是他来招待，那天喝了点酒……我告诉他我要成亲了，然后他……送了我十箱生绢，第二天……”

　　纥奚昱直接说：“他是周人？”

　　“第二天招远粮道抓住了一个探子，探子把那个仆射供出来了……我本来想把那十箱生绢扔掉了事，但是没来得及……”

　　纥奚昱脑袋嗡嗡响，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句粗话：“他娘的一个仆射的十箱生绢你也敢收？你不想想他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我也没有那么多钱啊！”慕容铁铁满脸都湿透了，“我要成亲了，阿昱，我得用钱！我急着用钱啊！现在说这些没用了阿昱，巡察御史已经去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