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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 4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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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铁铁任劳任怨地去加固过几次边防,几次回来晒得跟羊粪蛋似的,刚开始对这种差事他还挺乐意,虽然他家在朔州,但刚回来任职也是人事荒疏,上上下下混了个脸熟之后他就也懒得动了,外巡的事他、纥奚昱和焉支轮着来,天统三年的一次外巡,分明就轮到他了,这人耍赖不去,非得再抽个签,一根筷子折三段,慕容铁铁闭眼睛一抽,又抽到个最短的,纥奚昱看他眼睛都立起来了,乐了,问他:“心里装事儿了?”
慕容铁铁闷声说:“心里装人了。”
纥奚昱愣了一下,和焉支对了个眼神。焉支和他一对视就走了神,顺嘴问道:“男的女的?”
“……”慕容铁铁耐着性子说,“女的。”
焉支也感觉自己问得有点岔道,干咳了一声,把自己手里那截筷子一折两段,说:“这次我去。”
纥奚昱瞪了他一眼,心说你也哄哄我吧,他按住焉支,道:“先等等。”
慕容铁铁哀嚎了一嗓子:“你俩天天粘一块儿快十年了,可怜可怜我吧。”
纥奚昱说:“是认真的吗?”
慕容铁铁少年时轻浮浪荡是人尽皆知的事,前两年打扫战场的时候差点虏了个突厥女子,挨了纥奚昱一顿军棍之后老实不少,慕容铁铁沉下眉目,半晌,道:“认真的。下个月,我就去提亲。”
纥奚昱点头道:“好。这次还是你去。你拿着我的使节,出巡当天,我去送你。”
这是大出风头的事,慕容铁铁大乐,一步三蹦地走了,房间里只剩下他和焉支两个人,纥奚昱沉吟半晌,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他刚又要发誓非我不嫁。”
焉支重点全错地说:“怎么就十年了。”
纥奚昱一怔,看他很认真地盘算:“我乾明元年认识你,到现在不过七年而已。中间总是聚少离多,根本没多长时间。”
正当初夏,蝉鸣聒噪起来了,纥奚昱看他在那特别认真地掰着手指算年月,额角的汗亮晶晶的。
纥奚昱懒洋洋地接道:“是啊,就算到了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除了晚上能躺在一张床上,白天也就能借着公务说几句话,借着应酬吃几顿饭,借着巡视汇报看几眼,趁着周围没人抱一下,根本不算天天粘一块。”
焉支特别认真地点头:“对。”
纥奚昱笑了:“过来抱一下。”
可是怎么就十年了呢,总觉得像见他第一面似的。
出行当天慕容铁铁的仪仗和衣冠顶格配用,纥奚昱也终于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姑娘。那天慕容铁铁春风得意,纥奚昱快马几步,悄悄用手肘怼他,问他人群里哪位是他心上的人,慕容铁铁悄悄用眼神示意,小声说:“大眼睛的。”
那姑娘大高个大眼睛,乌油油的辫子交缠着盘在头顶上。慕容铁铁既要装得目不斜视,又想偷偷看人家,纥奚昱笑他鬼鬼祟祟,他却摇摇头,说:“还没有提亲呢。”话音刚落,那姑娘脆生生地大喊了一声:“阿铁!”
纥奚昱和慕容铁铁同时回头看她,她正冲这边微笑着招手,眼睛在人群里闪闪发亮。那一瞬间纥奚昱知道慕容铁铁肯定是动了真心,因为慕容铁铁对他轻声说:“我之前是错得太离谱了,你打我那顿军棍不冤。”
纥奚昱笑出了声,他不自觉地回头望去,焉支被阳光晒得眯缝着眼睛,正盯着他的后背出神,他对焉支挤了一下眼睛,慕容铁铁顺势把他撵到身后去:“挡着我脸了。”
当天晚些时候,焉支照常洗漱完进被窝了,纥奚昱突然坐了起来,直眉愣眼地说:“我也要向你提亲的。”
焉支愣了一下,从被窝里坐起来:“什么?”
纥奚昱坐得笔直,认认真真地重复一遍:“我要向你提亲。”
焉支没说话,帐子里黑咕隆咚的,只能看清焉支几撮乱七八糟的头发支楞在一张脸冷硬的轮廓外面,他愣了一会儿,扑哧一声笑了,捧着纥奚昱的脸嘬了他一口,说:“你打算怎么提亲?我是无父无母的人。”
“这不能跟本人说吗?”纥奚昱有点傻眼。
焉支忍不住又笑了:“可以。先睡觉吧。”
纥奚昱有点无语,只好和他并头睡下,好一会儿,焉支还在闭着眼睛笑,笑了半天,又爬起来使劲亲了他脑门一下——好像没收住力道,啃了他一口,这人颧骨梆梆硬,撞得纥奚昱眼眶都生疼。一直听到身边人呼吸平稳,纥奚昱才睁开眼睛。
花儿啊,他是个很好哄很可爱的傻子,只是听纥奚昱空口说一句就好高兴,但他是认真的。慕容铁铁小声而珍重地说出那句“还没有提亲”的时候,纥奚昱像一个迟钝的棒槌一样恍然想通了许多事。回到朔州已经三年,纥奚昱却才二十四岁,仕途上是大有可为的年纪,焉支也已经做到折冲将军,无法再日日和纥奚昱待在一处,他也好,焉支自己也好,每日已经军务缠身,刚回来的时候焉支还能借着巡查防务的机会带他出去跑马,时间越久,焉支身上那股无名的压抑和焦躁就越明显,这股拧巴劲儿终于在去年冬天彻底爆发,两人闹得天翻地覆,也差点吃上了第一口荤的。
那是焉支最惶恐焦躁的时候,觉得纥奚昱每天除了晚上能躺在他身边之外像朵云一样越飘越高,越来越抓不住——这种赋比兴的华丽修辞不是纥奚昱自己品出来的,是焉支自己说的。天统二年的冬天大雪封门,纥奚昱因公去往凉州,计划是半个月回,恰逢大雪五日,暴雪壅塞了归路,焉支坐等右等快急疯了,纥奚昱走加急军报来了信,信里只说雪灾难行,安排了他不在这段时间的军务,洋洋洒洒写了一堆,留给焉支的只有四个字,安好勿念。
一月后纥奚昱才回来,蹚着风冒着雪,又吃了酒,晚上兴致勃勃地跟焉支说,其实前几天路就已经通了,但是暴雪压塌了凉州大营的养猪棚,猪跑得像过年了似的,他和带过去的人在那里帮着凉州的军户满地抓猪来着。
焉支第一次在他面前发了大火,说我在朔州等你等得快疯了,你在凉州帮人抓猪?纥奚昱吓了一跳,又喝了酒,脑子不太转,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焉支气得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他一把抓住了纥奚昱的衣襟,贴近他的脸,两人的酒气缠在一起,焉支眼睛迷迷蒙蒙地,说话倒还清晰,咬牙切齿地叫他,阿昱,纥奚昱说,在呢。
焉支一下就泄了气。把额头顶在纥奚昱的颈窝上,好半天,轻声说:“我怎么觉得你像云一样,越飘越高,越来越抓不住了。”
纥奚昱第一反应是喝了酒的花儿真是诗兴大发,第二反应……没有第二反应了,他打横抱起焉支,他的思路挺简单——抓不住就好好抓一下。焉支没再说话,他不是矫情人,知道到了这一步该发生什么,只是少年时听到的、见到的、即将遭遇的都太血腥黑暗,以至于哑了那么多年,此时爱是真的,缠绵是真的,僵硬和恐惧也是真的。纥奚昱很快发现了他的异常,酒一下都醒了,焉支却只是默默地、催促似的推了一把他的腰,说不必管……不必管。
最终还是没有吃这口夹生的饭。就算焉支始终没有提,纥奚昱一细想也推出了大概的缘由,他找出了步六孤府当年遣散奴仆的奴籍卷宗,找到了当年被自己用刀背打了一顿的那几个奴仆,然后蒙着脸把他们又打了一顿。这几年不太平,这几个人也老了,以为是曾经的哪个仇家一身黑衣来寻仇,纥奚昱压着嗓子问焉支的事,他们几个竟也不知有这么个人,再细问才恍然明白,焉支原来本不叫这个名字,再问,原来焉支并不是生来就是个哑巴,他变哑在遇到纥奚昱的前一天。
原来命运一分两段,始于此生初见。
他默默良久,去找了焉支,守卫说将军今日有公务不在营中,纥奚昱等了他半个时辰,焉支才回来,一掀帘子进来发现纥奚昱翘着二郎腿在他帐中喝茶,焉支惴惴不安地站在了他面前,纥奚昱什么也没有提,只是捧着一杯热茶,笑眯眯地托着腮说:“将军,想见你一面真是难哪。”
焉支盯着他看了半天,僵硬地低下头,小声讲:“我真是被你惯坏了,昨天竟然……”
纥奚昱说:“昨天刚说到抓猪,其实抓猪只是顺带着的,我在凉州,主要是做一件事。”
焉支说:“什么?”
杀猪。
纥奚昱说:“想你。”
这事于是就这样黑不提白不提地过去了,至于吃肉的事,纥奚昱自那之后没再提过。他本以为守在此处天长日久能让焉支心安,直至今日,他才明白,或许还能再做些什么。
焉支花开了又谢,少年人却终究会长大,那迟钝的将军终于下定决心向拧巴的爱人证明,他不是浮云聚了又散,不是鸟儿落下还惊,他是这片陌生的故土上的长风沛雨,年年吹遍江河与山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