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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 4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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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清四年,帝高湛禅位,尊为太上皇帝,太子高纬继位,改元天统。太尉斛律光不久升任大将军,段韶兼领太尉。这些是纥奚昱在去往西北的路上听闻的。他赶在天子禅位之前上表请旨离京去西北抵御西羌,于时洛阳风波方过,西羌锐气难挡,帝准。
斛律光闻之大怒,登门大骂纥奚昱脑子里进了羊奶,见纥奚昱去意坚决,怒殴了他的后脑勺,拂袖而去。未己,帝宣纥奚昱领护羌戎中郎将,持节使朔州。焉支、慕容铁铁同日上表请随,亦准。
天家多疑,纥奚氏自朔州起家,纥奚昱本不指望请旨能被派回朔州去,事情这么顺利,只能是斛律光暗中抬了他一手。纥奚昱本打算离开之前去一趟大将军府邸辞行,只是最终斛律光称病,没有再见他。
慕容铁铁原本是不愿意离朝的,还等着骆提婆找他吃饭,可是纥奚昱和焉支都要走,斛律光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邺城洛阳都只剩他一个人终归是待不住,实乃放屁都砸脚后跟之事,那边说要去朔州,他立马不纠结了,当日就乐呵呵地跟着上了表。
上元节灯花散尽,不久三人即动身赴任朔州。白身而去,持节而归,对慕容铁铁来说,这足可算是衣锦还乡,这人走之前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足足买了一车洛阳的绫罗茶酒、刀剑纸笔以及一些放不坏的干点心带给父母和弟弟,兴兴头头地坐上了回家的马车。走到朔州的时候都快开春了,人都说近乡情怯,他一点也不,把脑袋伸出来呜哩哇啦地大喊,是真的高兴,坐回来眉飞色舞地说,等咱们到了朔州,请你们俩吃我阿娘做的卤牛肉。
连焉支也被他感染了一点笑意,轻轻撩开了另一边的车帘。官道上已经不是黄沙滚地的时节,草皮开始隐隐发青,只等,今年的第一场雨了。
他们又见到了叱干洪和叱干镞。四五年流水一样过去,叱干洪倒没甚变化,狮虎模样,铁塔身量,拎俩金瓜大锤,照样能把初见他的慕容铁铁吓一大跳,场面话说得直串行,感觉一句对不上就要被细细锤成臊子,纥奚昱搂着他笑,说放心吧,咱们将军很久不吃人啦,叱干镞说,还咱们将军咱们将军呢,你小子光是官阶都比咱们将军高了。
叱干镞的女儿已经两岁了。
他们并不问容凤仪为什么不见,不问焉支如何恢复了声音,也不问纥奚昱为什么从京城陡然抽身,似乎春秋来去皆有因由,只问了朝中的故人,问起斛律光,纥奚昱给他们展示了自己的后脑勺,问起纥奚泰,纥奚昱扬起了那把修好的龙雀刀。刀柄大环断裂处被重新熔铸,那流丽的铭文因为熔铸而毁去了一半,缠上了细细密密的金线。
纥奚泰和纥奚昱各奔西东的那一晚,纥奚泰终于修好了这把刀,他从不问纥奚昱的去留,只准备了一桌酒菜,纥奚昱从他的态度里感受到某种郑重,可纥奚泰神情依然是那样欲说还休,那晚只有父子二人对酌,纥奚昱直接问了出来:“阿爷,你是不是心里有事啊?”
纥奚泰脸一下涨得通红,他憋了半天:“洛阳……邙山的事,并不是阿爷有心不来……”
“我知道,我知道。”纥奚昱骤然心生不忍,为纥奚泰那种小心翼翼、期期艾艾的神态,他举杯碰了一下纥奚泰的酒杯,“若是为这事,不必说了,我都知道。”
纥奚泰的神情轻松了些许,只是还有些怅然:“真的不怪阿爷吗?”
纥奚昱看了一眼窗外。
我爱上了一个人。
他低声道:“不怨。我只怕有天你会怪我。”
纥奚泰笑了:“咱们爷俩,不谈那些。”
昔年在朔州是少年恣肆,今日重回,再不能像从前那样自在无忧。马邑的城墙坏了,一直没修好,纥奚昱本来以为自己在太行山连长城都修过,这事应该不难办,现到马邑才知道,这样的边陲小城,打仗打坏过一次,再要重修缺人又缺钱,本来课税就重,再不能收税去补城墙了,可是不收税,财库又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钱;再说缺人,前两年打仗战死者众,如今兵户人少,农户刚开春正要翻地呢,也没人去修墙,是以叱干洪驻扎在此,也是无法。
纥奚昱一时之间也变不出那么多钱来,只好上表请了一批财款,他是持节使,财款下来得才快。朔州事太多,他无法常驻马邑,这事只放心焉支去办,焉支带着人在马邑住了两个月,阳春时节,这两个人一个哼哧哼哧地盖城墙,一个晚间埋首文书堆里,白天踏遍朔州的每一处城防。从前纥奚昱向来是战场前锋,出入生死,也算快马轻裘,如今这实实在在细细碎碎的疲惫压下来,沉郁了锐气,也消磨了轻狂。
五月十五那天,叱干镞抱着闺女去看纥奚昱和慕容铁铁,纥奚昱披着一件灰扑扑的窣地长袍,窝在案前沉默地看案卷和账本,看见来人表情才轻快了一点,两手一捞,把小姑娘嘻嘻哈哈地悠了一圈,抱在腿上坐着。叱干镞和慕容铁铁吃肉喝酒到半夜,要走的时候回头一看,他闺女已经在纥奚昱怀里睡着了,纥奚昱左手搂着孩子,右手拎着一瓶酒,拱起一膝顶着一本卷宗,时不时放下酒瓶给小孩擦一擦哈喇子。
叱干镞看着他,一时竟也恍然。夜间送走叱干镞,慕容铁铁趴在酒桌上睁着眼睛打呼噜,纥奚昱走过去,没叫醒底下人,自己拢了拢杯盘,踢了慕容铁铁一脚:“回你自己家睡觉去。”
慕容铁铁哼哼了一声,嘿嘿笑起来:“真好啊。”
纥奚昱抢他手里的酒杯,慕容铁铁一松手,喃喃道:“喝醉了……能回家。”
纥奚昱闻言乐了:“还回家,看你这样今天是回不去家了。”
这一晚简直是心力交瘁,他先是哄了一晚上孩子,又哄了一晚上孙子,慕容铁铁在隔壁客卧房躺下之后醉得一直呕吐,纥奚昱城防图勾到一半,慕容铁铁在隔壁喷射得像个大水法,纥奚昱不得不过去盯着人给他喂醒酒汤,直到看着慕容铁铁搂着痰盂睡着。折腾完这一通,他一个人又在桌案前坐了一会儿。
慕容铁铁的鼾声从隔壁动地而来,比容凤仪的还差点意思。今夜他总是想起容凤仪,想他从前要念句书得容凤仪天天按着头,他和焉支天天就琢磨着掏鸟窝打沙鸡玩。不知道故居里那棵大枣树今年开花了吗,燕子飞回来了没有。想刚回朔州的时候,面对马邑城墙的事,焉支第一句话利利落落,说我带人去办,第二句话憋了半天,小声说抓紧时间……亲一下。没办法,抓紧时间想他一下。
纥奚昱对着城防图傻笑了半天,窗户被人轻轻扣了一下,他以为是慕容铁铁又撒什么酒疯,就听见慕容铁铁在隔壁大喊阿爸阿爸你头发呢,纥奚昱登时警觉,那窗户却被人用力一推四敞大开,窗外露出一张两个多月不见的脸,焉支黑衣束发,像只大猫一样跃上了他的窗台。
纥奚昱看着他,一时无言,半晌,说:“你晒黑了。”
焉支说:“上马,走不走?”
纥奚昱笑了,说:“走。”他眉眼间疲惫郁郁之色一扫而空,抱起喝剩的一坛子酒,从窗口翻了出去,跳上了焉支的马背,五月十五的圆月银白如昼地照着他们连翩飞弛,大月亮地下焉支花开得漫山遍野。已经宵禁了,守卫拦住了他们,焉支出示使节,道:“中郎将检视城防。”这俩人一个粗布长袍,一个晒得和马一个色,看着十分不是那么回事,那守卫反复检查之后才恭敬放行,跑马风声飒飒,纥奚昱大笑,贴着焉支的耳朵说:“检视城防?我以为你要带我私奔呢。”
敕勒川养纵了意气,焉支心想,都把你拐回朔州了还不算私奔么,他声音也带笑,扬声道:“酒给我喝一口。”纥奚昱捧着酒坛喝了一口,在颠簸的马背上按过焉支的头,兜头把这一口酒渡了过去。马就一边跑一边骂街。这一路跑马到平川尽头的天都开始发白,焉支终于一勒缰绳,眼前高墙拔地而起,纥奚昱听见焉支说:“阿昱,修好了。”
焉支打了个呼哨,步兵依令击鼓,烽火从瞭望台上由近及远依次点燃。焉支翻身下马,对他一礼,道:“请中郎将检视马邑城防。”
纥奚昱道:“你给我一句话。”
焉支道:“十年之内,西羌攻不进马邑城。”
纥奚昱眼神深深的,只是抬头而望,双眸映满滚烫火光。
纥奚昱说:“我会守好这个地方。”
焉支点了点头,把手搭在纥奚昱的肩上。纥奚昱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听他在晨光熹微里轻声说话。
“下次能不能让慕容铁铁修城墙啊。”焉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