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be]》章木点

10、第四个故事

　　好不容易将赵东隅运到了山下，结果山下的医院也看不了这么严重的伤势，只能往更大的医院转。
　　一圈折腾下来，等赵东隅到医院的时候，可以说是奄奄一息了。
　　医生查看过伤势之后确定整条腿已经坏死，很大程度上可能需要截肢。

　　赵父赵母听到之后差点昏过去。
　　反而是赵东隅，听到这个消息后很坦然，甚至嘴角还扬起了笑容。

　　我的心口开始绞痛，这种绞痛在看到他嘴角的笑容时达到了顶峰。
　　紧接着，我的灵魂被一阵巨大的吸力所吸走。

　　然后便是漫长的黑暗……

　　无边的黑暗里，我感觉不到自己，也感觉不到别人，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包裹着我，抚平着我。

　　之后，我被一阵清风唤醒的。
　　等我再睁眼的时候，我又回到了南山半山腰，那个葬我的地方。
　　山上绿油油一片，远处还有漫山遍野的小白花。
　　看来又是一年过去了。

　　我看着面前的男人，他坐在轮椅上，正翻着一本诗集。
　　这个季节的风很大，不停地吹着他手里的书，“唰唰唰”的声音响起，像是风儿在为他翻页一样。
　　他的眼神平和，嘴角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我莫名悲伤。
　　果然，他的腿还是没能保住吗……

　　我飘在半空，趴在他的腿边，静静地享受这久违的安宁。
　　天黑时，他下山了，我跟着他一起下山了。

　　因为腿脚不便，他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大学校园，当起了一名普普通通的大学教授。

　　这一年，他38岁，岁月的沉淀给了这个男人独一无二的刻痕，不是刻在皮相上，而是刻在灵魂处。
　　他变得愈发平和，愈发从容。

　　上课和日常生活里，为了方便，他会带着义肢活动，如果不是急行，基本上不太能看得出来。

　　他依旧每天按部就班的上课，工作，生活。

　　这天，一堂课结束，赵东隅正打算收拾书本离开，就看到一个小姑娘现在讲台边看着他，眼神充满了纠结。

　　赵东隅有意放慢手里的动作，等他收拾好的时候，刚好教室里只剩下他和那个姑娘。

　　他的举止无一不在照顾这个有话想说却又不好意思开口的小姑娘。
　　不得不说，赵东隅在有些细节方面真的做到了无可挑剔，就比如现在。

　　“姑娘，你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赵东隅笑盈盈问。

　　小姑娘揪着衣角，挣扎了很久才郑重的开口:“赵老师，我喜欢你！”

　　赵东隅明显愣了一下，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谢谢你的喜欢，不过我已经有心仪的女孩了。”赵东隅温柔的拒绝。

　　我听着赵东隅的借口，内心腹诽：真是个蹩脚的借口。
　　我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就没见过他身边有什么亲密的女人，怎么可能会有心仪的女孩子。

　　小姑娘听到之后明显有些失望，但还是体面的道歉:“不好意思赵老师，打扰了。”

　　小姑娘出去之后，果不其然哭了。
　　我看着那晶莹剔透的泪珠大滴大滴打落在地面，莫名有种心疼。

　　赵东隅大概不会明白，他只是像平常一样讲课，怎么会有一个女孩，那么喜欢他。

　　若他见过自己讲课的样子，大概就知道原因了......
　　因为只有他，才当得起翩翩公子温润如玉这几个字。

　　小姑娘最终失落的离开了。

　　赵东隅盯着小姑娘离开的方向，出神了许久。

　　他的目光深沉且复杂，我看不清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以为赵东隅也是喜欢人家小姑娘的，就怂恿到:“要是喜欢人家就追上去啊！”
　　当然了，我也知道赵东隅压根听不到我的话，就当是过过嘴瘾了。

　　赵东隅盯了许久，终究还是收回目光叹了口气，抱着书离开了。

　　我以为今天的赵东隅会和往常一样在学校吃完晚饭然后回家，但他并没有，他打了车先去水果店买了橘子，然后又去了南山。

　　我有些意外他居然会去我的墓前。

　　赵东隅伸手擦了擦墓碑上的灰尘，将水果摆在墓碑前，然后靠着墓碑坐了下来。

　　“桑桑，你最近好吗？”赵东隅哑着声音问。

　　我听见赵东隅的声音里带了点哭腔，不知为何，心里竟也跟着难过起来。

　　“挺好的。”我违心回答。

　　“桑桑，你知道吗，今天有个小姑娘跟我表白了......不过被我拒绝了。她和你一样，一紧张就喜欢揪着自己衣角。”

　　他怎么知道我一紧张就喜欢揪衣角？！
　　我在内心疑惑。

　　赵东隅仿佛可以听见我的心声一样，下一秒继续说:“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会知道？”

　　他继续说：“其实高中的时候，我就见过你……那天是学校举办的合唱比赛，你扎着高高的马尾，穿着一条白色长裙从我面前跑过，我当时傻呵呵的光顾着看你，没能注意脚下，一脚踩空，直接顺着楼梯滚到了最底下，你被吓了一跳，不可思议的看向我，我想，当时的我在你眼里一定蠢哭了。

　　我连忙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没想到因为从楼梯上滚下来的剧烈运动，导致系好领带被扯开了。手忙脚乱想弄好领带的我却越弄越糟，直到整根领带都被我扯了下来，我看着手里被自己扯下来的领带，耳朵根都红了。
　　你看出了我的窘迫，轻笑一声，把手里的文件夹递给同学，然后笑着走来，帮我系好了领带。
　　你轻声对我说：‘以后走路小心一点。’
　　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春心萌动了。
　　从那之后，我就一直偷偷注意你，甚至还专门和你报了同一所大学......”

　　“当时学校举办最美女孩的评选活动，我看着里面的参选者没有你，觉得他们没有眼光，就偷偷把你的照片发了上去，谁知道那些男孩子就像恶狼看到肉一样，纷纷给你投票，我看到这里，就又恨当初自己为什么要手贱。”

　　我记得这件事，因为当初我并没有报名，结果我的照片却莫名其妙出现在活动页面上，虽然有些疑惑，但我也没多把这当一回事。
　　真是没想到，原来这件事情，竟然是赵东隅干的！

　　着实有些让人意外，但又让人觉得可爱的紧。

　　赵东隅说了很多关于我的事情，年轻时一些疑惑的事情都有了解释。

　　说完这些，赵东隅沉默了良久，恍然间又开口说到：
　　“桑榆，这么多年，我一直欠你一句‘对不起’......”

　　我不明白赵东隅这句话是为什么，在我的故事里，我们甚至从未相识，又何谈对不起呢？

　　“其实，你二十岁那年的火灾，我也在现场，那天你和你朋友在楼上逛商场，我就在楼下的咖啡店喝咖啡，我们都没料到，商场会突然起了大火，我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冲上去找你了，可是商场很大，我怎么也找不到你......
　　后来，我被一道哭喊声引了过去，是你和一个七八岁的小孩。
　　你告诉我你的脚被踩伤了，走不了路了，让我先带着那个小孩出去。
　　我犹豫了几秒，点点了点头。
　　正是这几秒的犹豫，让我永远失去了你......

　　后来的每一天我都不止一次后悔，如果我当时没有放开你的手该有多好......
　　如果当时死的是我该有多好......

　　桑桑，我喜欢你，可我却救不了你......

　　我很后悔，后悔没能在你生前告诉你，我喜欢你。

　　赵东隅喜欢桑榆......
　　赵东隅喜欢桑榆......
　　赵东隅喜欢桑榆......很喜欢......很喜欢......”

　　赵东隅的声音充满了无助，像一个被世界抛弃的小孩。

　　尘封多年的事情一件件在我面前铺开，我像被雷劈一样，惊在原地。

　　我记得那天的场景，那天我和舍友一起去了商场，结果商场起了大火，大家一窝蜂往外跑，人群冲散了我和我舍友，我被人挤倒，又不知被谁踩了一脚，然后脚腕就是一阵钻心的疼。

　　我拼命爬出人群，躲在橱窗的一角，而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也瑟瑟发抖缩在墙角。

　　后来的事情就是，有一个好心人出现，她让那个好心人把小男孩带了出去。

　　我总说我自己是一个自私的人，可我却没办法真的做到自私，我只是没想到那个好心人居然会是赵东隅，更没想到赵东隅会因为这件事愧疚这么久。

　　我好像理解了赵东隅这么多年的所作所为，是在后悔，更是赎罪。
　　我也明白了赵东隅为什么执着于要带着火灾里的姐弟一起出去。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庞，心疼地说：“赵东隅，你的选择没有错，如果是我，我也会和你做一样的选择，所以，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你是一个英雄，因为你，那个小男孩和那对姐弟才有了鲜活的后半生，而你也是一个人，所以你也有做不到的事情，不必自责，不必难过。”

　　风吹过赵东隅的眼角，眼泪被吹散在风中。

　　赵东隅有片刻晃神，接着又紧张地问：“桑榆......是你吗？”

　　“是我！”我肯定地回答。

　　他明明听不到，可就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我就在他身边。

　　下一秒，他的眼泪更汹涌了，如同受尽委屈的小孩。

　　“桑榆，我想你了......很想很想......”

　　他颤抖着声音问，“你......能原谅我吗？”

　　我的眼里也含满了泪水：“我从来没怪过你，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见过的，最善良的人。”

　　我继续说：“还有，我替二十岁的我自己回答你：‘赵东隅，我也喜欢你’。”

　　原来所有的事情都是有迹可循的，只是当时太年轻，不懂得回头，才会错过了这样一位良人。

　　生前未能相识相知，死后相爱却不能相见。

　　连亲口说一句喜欢都成了奢望......

　　“桑榆......桑榆......桑榆......”

　　他一遍一遍喊我的名字，声音却越来越哽咽。

　　我看着这个躺在我墓前，哭的鼻涕眼泪直流，毫无形象可言的男人，除了心疼只剩心疼。

　　微微颤抖的指尖轻轻擦过他的眼角，我的声音已满是哭腔：“我的男孩......我只愿你至此往后......顺遂无愈，皆得所愿......”

　　这一次，我真真切切消失在这世间。

　　我知道的，我离开了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

　　桑榆已逝，东隅非晚。

　　章木点
　　初稿2022.4.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