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共话西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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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已如墨般晕染天际，君桀搁下朱笔时，殿外宫灯次第亮起。他匆匆拂过绣着龙纹的袖口，踏着青石板上斑驳的灯影往灼华宫疾行，金线云龙纹靴踏碎满阶月光。
槅扇外悬着的六角宫灯在夜风中摇晃，映出两道拉长的影子。
"青杉公子，您行行好，就让奴进去瞧一眼殿下吧！"
"和公公，殿下歇下前特地嘱咐，任谁都不许惊扰。"青杉刻意压低的声线里掺着无奈，"您是不知，殿下若被吵醒，怕是整个灼华宫都要遭殃。"
"可这都戌时三刻......"
"殿下素来如此，待睡饱自会传膳。"青杉轻叹，"公公且宽心，小厨房早备着碧粳米粥温在灶上，添了桂花蜜。"
......
君桀驻足在月洞门外，指尖无意识摩挲腰间玉佩。昨日红绡帐里白灼眼尾洇开的薄红忽在眼前浮现，惹得喉头发紧。他轻咳一声转过影壁，金线密绣的龙纹锦靴踏碎满地斑驳桂影。
"陛下！"小和子躬身，青杉跟着伏身行礼。
君桀目光掠过紧闭的雕花门，忽想起什么似的侧首："你家主子素来要睡多久？"
"回陛下，约莫还有半盏茶时辰。"
君桀眉心微蹙："佘庆，传膳。"
推门时沉香暗涌，月光顺着半开的门缝流进寝殿。榻上人裹着杏子红绫被，墨发如云铺陈枕畔，眼尾残红未褪，恍若三月桃花碾作胭脂痕，羽睫在瓷白肌肤投下蝶翼般的影。君桀拾起案头倒扣的《武林见习录》，书页间夹着的桃夭笺倏然飘落。
待白灼揉着惺忪睡眼起身时，正瞧见帝王执卷凝神的模样。烛火在他鎏金冠上跳跃，分明是睥睨天下的君王，此刻却似书院里最专注的学子。
“陛下看得这般入神，莫不是寻着治国的锦囊了？”含笑嗓音惊得君桀指节微颤，抬头正撞进白灼深琥珀色的眸子里。倚着织金软枕轻笑，月白寝衣滑落半截，露出锁骨处未消的胭脂痕。
君桀执起斗彩莲纹瓷勺，在青玉碗中划开翡翠般的粥面。琥珀色的粥汤裹着碧玉米粒滑入唇齿，他轻啜一口，玉匙在碗沿轻叩："孤翻阅皎君带来的书匣，竟藏着白鹤先生的《南山笔谭》刻本。先生笔锋清奇如鹤唳九霄，孤最爱他《武林见习录》里'剑分明月光，袖笼山河霜'的意境。"他眼尾微扬，晨光在鸦羽似的睫毛上跳跃，"倒是皎君案头那卷桃枝先生的《花间错》，还有龟虽寿先生批注的《盐铁论残卷》——先生论榷盐之策如庖丁解牛，可惜两年前..."话音忽滞，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盏上凸起的鹤纹。
白灼正用瓷匙搅着粥，闻言手腕一颤，微烫的米浆呛入喉间，咳得眼角泛起桃花水色。青玉碗与瓷匙相碰的清脆声里，君桀已绕至他身侧，温热掌心贴着脊骨轻抚，声音掺着晨露般的清润："皎君这般失态，倒像听了什么了不得的秘闻。"
白灼攥着素绢拭去唇边水痕，指节蜷曲着抓皱锦袍下摆，喉结微动："臣惶恐......陛下竟将乡野稗官与治国经纶相提并论，实在......令人耳目一新。"尾音散在浮动的粥香里，似被蒸腾的热气融化了棱角。
君桀落座时广袖带起檀香，瓷匙轻碰碗沿发出泠泠清响："须知文理如月印千江——"他舀起半匙琥珀色的桂花蜜，任烛光斜照在鎏金碗沿，"太傅曾说，读《游仙窟》可见市井百态，阅《剪灯新话》能知人心幽微。前几日批阅的漕运改制，正是从那本《南河艄公录》得的启示。"白灼望着沉浮的莲实点头，却见君桀忽地倾身，将一痕笑隐在氤氲的热雾后："至于那些香艳话本......"话音戛然而止，唯有檐下铜铃与瓷匙叩击声纠缠不休。
铜漏滴尽三更时，烛火在穿堂风中摇曳出细碎残影。白灼指尖尚沾着玉碗余温，檐角铁马便撞碎了佘公公幽哑的嗓音："陛下，梆子敲过亥时了，可要摆驾回宫？"君桀眼尾掠过一丝暗芒，鎏金护甲叩在青玉案上铮然作响："今夜宿在灼华宫，朕要与皎君......"他刻意顿了顿，尾音缠着未尽之意没入烛芯，"彻夜论道。"佘公公垂首盯着莲花砖缝里晃动的灯影，躬身退入溶溶夜色。
白灼无意识攥紧银朱绦带，指节抵住酸胀的腰肢。这细微动作落进君桀眼底，化作喉间溢出的低哑笑意，惊得案头红烛都爆了朵灯花。少年耳尖霎时染透胭脂色，锦袖扫翻缠枝莲茶盏："陛下当知...若非昨夜..."琉璃盏将倾的刹那被龙纹箭袖稳稳托住，温热的吐息已攀上玉雕般的耳垂。
君桀噙着笑，指尖掠过白灼额前碎发，细细将那缕青丝拢至耳后："皎君慌什么？孤不过想同你耳鬓厮磨些时辰，好将彼此骨血里的故事都焐热了。"袍角掠过檀木矮几，他挨着白灼坐下时，腕间沉香珠串轻响，掌心已覆上那双玉手。白灼指尖微颤着挣了挣，终是任他十指相扣，偏头望着窗外桂树："陈年旧事早沤成了泥，翻出来倒平白污了君耳。"
鎏金蟠螭灯将君桀的轮廓镀得温柔，浮光在他眉睫间流转："纵是沤烂的旧事，经皎君檀口一润，便该化作琥珀里的星子。"他指腹摩挲着白灼腕间薄茧，"说与孤听，可好？"
白灼望着案上凝泪的红烛，语声浸在烛烟里："臣幼时随娘亲住在西偏院。她原是名动京华的惊鸿客，素来卖艺不卖身，却为父王褪了华裳。"喉间哽了哽，"诞下臣后气血两亏，从此再难旋身折腰。当父王新纳的美人簪满金步摇时，臣娘亲的青玉簪已褪成竹青色。纵是粗茶淡饭，她总将桂花糖藏在袖笼里暖着给臣。"他忽而轻笑，"娘亲本不愿臣习舞，是臣寒冬腊月里练云手，酷暑三伏天走圆场，生生磨得她心软。记得开蒙那日，她执湘妃竹戒尺敲着青砖说'夭夭，舞袖能拂乱春光，亦能搅动烽火'。"
君桀掌心的温度蓦地收紧。
"从'簪花小调'的折腰步学到'江南水袖'的抛云式，娘亲总蹙着眉。"白灼腕骨上的薄茧蹭过君桀虎口，"后来她翻出珍藏的锦鸿舞谱，却在月下独舞时折了腰。第二日便修书给师祖，求来位擅《战鼓》的师父。"
更漏声穿过雕花窗，白灼屈指叩响案几："改学《战鼓》那日，师傅的藤鞭抽断在青石砖上。臣倒是悟出个道理——"他忽展眉轻笑，眉宇间英气乍现，"有些舞要跳给明月看，有些鼓点......"余音散在骤然收紧的指间，案上茶盏泛起细碎涟漪。
君桀指尖摩挲着琉璃盏，待白灼话音散在烛影里，才将手中的茶水盏递到白灼唇边。鎏金护甲轻叩案几，声如碎玉："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皎君这乳名原是藏在《周南》里的春色，往后孤便唤你夭夭可好？"
白灼捧着茶盏的指节微微发白，赧色似三月桃瓣落上素绢："陛下！"尾音打着旋儿没入交领，惊得襟前银线缠枝纹都跟着颤了颤。
烛芯爆出朵灯花，映得君桀眉间生辉。他忽地倾身，掌心贴着发烫的芙蓉面，衔住那瓣春樱轻抿，凤眸里漾着细碎星光："这般面薄可如何是好？"龙涎香随低语漫过耳际，"若在红绡帐里说些混话，夭夭莫不是要化作春水渗进衾被？”指腹碾过泛红的眼尾，"孤以表字相易可好？天麒二字，是太傅取的，麒麟踏祥云，人间百难消。夭夭且品品这二字可衬孤？"
白灼只觉耳畔玉冠垂珠乱撞，金镶玉的冰凉贴着发烫的面颊游走。混沌间颔首，发间缀着的十二颗明月珰早摇成帘急雨。
"麒麟本为仁兽，见则天下大安。"白灼勉强凝神，却见九龙烛台映着帝王眸中跳动的火苗，"太傅期许之意，恰似安君殿蟠龙柱上錾刻的'山河永固'。"
君桀霍然起身，十二章纹衮服扫落满地碎金："既知麒麟意，何须守虚礼？"掌心覆上青年单薄的后颈，气息拂开他绣着兰草的衣领，"孤便是这九州的礼法，你每唤一声天麒，宗庙里的列祖列宗便多道笑纹。"
白灼被逼得退无可退，腰封禁步撞上鎏金凭几，琳琅声里忽闻帝王嗓音浸了砂："唤孤。"
"天...麒..."二字辗转唇齿，竟似嚼碎了满口桂花酿。君桀忽将人揽进怀，玄端纁裳与月白深衣纠缠出阴阳纹："这二字从夭夭口中念出，比钦天监卜卦的铜钱落盘声更动听。"
白灼挣开时，红潮已从颈项漫上耳尖，恰似冬至日西窗映着的霞光。低笑震落梁间积尘，君桀将滚烫面颊按在玄色龙纹上："礼部若来聒噪，孤便说这是...祖训。"
……
窗外浓稠的墨色漫过雕花窗棂，白灼眼睫发沉，困倦如潮水般涌来。他指尖抵住君桀的肩头轻轻推搡，支起身子时广袖带起一阵檀香。君桀反手攥住他白皙的手腕，借力站起时玄红袍角扫过青砖，行至锦绣堆叠的榻前，见白灼径自蜷进衾被，君桀掌心仍贴着那片微凉的皮肉，挑眉时烛光在鎏金纱帐上晃出涟漪："夭夭困了？那便睡罢，孤去吹灯。"
白灼下颌刚挨着绣枕便昏沉起来，朦胧间听见金扣轻撞的脆响。君桀松开他衣袖时带起细微的沉香，疾步带起的夜风扑灭烛芯，霎时将鎏金纱帐里的暖黄光晕浸入黑暗。衾被翻涌间温热的体温贴近后背，龙涎香混着体温烘上来时，白灼最后的意识化作睫羽的轻颤，没入身后人替他掖被角的指节间。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共话西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