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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第七十六章】以心役物 ...

  •   话表那唐僧与行者于黑暗之渊重逢,互诉衷肠,终于心心相印。然纵他等万般难割舍,却也知余情当断。二人谈笑一番,尽数前事,但觉郁怀疏解。又见这黑暗之渊,苦难众生,更感路漫漫兮,其修远矣。

      师徒默然久之,却闻行者道:“昔日年少时,老孙与师父戏马兰台,诗酒笙歌。眼前荣华教一叶障目,怎知这众生苦难?”长老望着四周景象,梦也幻也,亦叹曰:“见自己,见天地,始见众生。”行者听说,若有所思,呢喃道:“是也,是也。”

      三藏行至其侧,忽开口问曰:“悟空,你昔年凌云志未遂,欺天困网罗。何至婆娑幻境中,却甘心与我消磨光阴?”行者换了副调笑口吻,应道:“许是与师父在一处,终日尝得百味,听得佛音。师父一心向善,忠国忠君,老孙耳濡目染,自无反逆之心。”

      长老心绪纷飞,自认不着痕迹地压下悸动,摇首笑曰:“你这猴子,在西天路上,我也不见你拜过甚么君,敬过甚么王。此言之,为师不信。”行者挠面,嘻笑曰:“好端端的,你又揭我短做甚?师父若不信这话,吾更有言。”

      长老曰:“子何言?”行者笑道:“你若不信老孙彼时,乃是英雄气短,可信我是儿女情长么?甚者凌云志,犹不比你与妙妙一世之安耳。”长老木然立在那处,再开口时,似有一丝哭腔:“你又胡言!”

      行者凝睇三藏面容,不由得软了语调:“师父这也不信,那也不信。若使老孙言之,此事非多曲折,更无所谓英雄折腰者。保你取经,乃青云路也;娶你为妻,乃温柔乡也。寻常人,登科及第,洞房花烛,则双喜临门。但你我是出家人,自然不可得兼。师父舍生取义,老孙自然舍鱼取熊掌也。然于老孙而言,师父不似鱼之轻,功名亦不如熊掌之重,师父可知乎?”

      长老眼角含泪,满面飞红,此处山色若隐若现,比他此刻心思更难琢磨:“你若少生张口,却哄不得我,我也无两难。”行者见他又是这般避重就轻的言语,不禁微微笑云:“师父可是着相也?老孙纵是个哑巴,也有一颗真心,更胜蜜语甜言。时至今日,老孙但只愿师父安好,亦肯与师父持斋断故。不与你为难,亦不与自家为难。我知这世间男儿,多的是石榴裙下鬼,可老孙只愿做师父,苦海一叶舟。”

      噫!却说那行者与唐僧二人,自流沙河处有了肌肤之亲,正是爱欲之人,执炬逆风,必有烧手之患。两厢各怀心思,常生怨怼。以意缠绵,更酿苦酒。正是酒易醒,苦难消。今被孙行者一语点破,方是苦尽甘来,二心合一。那长老面颊滚烫,揽住行者脖颈,自那毛脸上吻了一吻。遂埋其肩,懊恼不已。

      行者惊道:“师父?”三藏泫然欲泣,良久曰:“我今生更无别物,能与了你,只我这一颗心……”此刻天地寂静,惟闻静水流深,三藏语气极轻极缓:“悟空,今菩萨有意救护,你可知其中深意么?此后,你我当做一生师徒,我亦只得负了你。若斯为了断,我今亦以此,回报你从前情深。不然,真真是个薄情寡义之人了。”

      行者静静听言,将那怀里的泪人儿搂的更紧,又闻他泣道:“悟空,我与你这缘分,是命也怜我,故赐予我。我若非江流儿,若非陈玄奘,只是从前带发修行的俗家公子。我心中定然……定然只你一个,可我……”

      行者听他陈情,亦是眼眶湿润,那爱意自一吻始,将他二人缠裹一处。从前多少事,不忍思量著。这两心相印来得太匆匆,如风雪夜,行客竭尽全力燃起一堆篝火,偏已到了次日行路时。不得不手扼火灭,唯恐燎原。

      行者扶稳了师父,眼看那三藏眼泪含在眼眶里打圈,一阵心疼,道:“师父何须有愧焉?你与我,早在学士府中,便心意相通。昔者诸事,造化弄人,不论师父是何人,老孙待你终始如一。何况……何况……”

      行者情意缠绵,难掩其心。他知晓昔日,禺魓借金蝉子归位之言,欲抹去三藏与他的一切恩爱过往,心中早是个愤恨难平。荣王府中,行者虽言及自家鞍前马后,绝不因金蝉长老之故。然而,事到如今,行者仍怕三藏心中存有芥蒂。

      于是,行者恳切地说道:“何况,师父以肉身之躯、羸弱之魂,行人间万难之事。老孙敬你爱你,绝不因甚累世缘劫。只因,你…是你。”

      三藏一路行来,神魔妖鬼,因他是金蝉转世,故设计陷害。天神地仙,因他是金蝉长老,故以礼相待。唯有这行者一人,一心赤诚,柔情满怀,与他道,你是你,不是旁的人。三藏眼中含泪,不住点头:“好……好!万水千山皆行过,今日方知我是我。”

      行者微微一笑,握了他手,放在自家心口,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长老闻之一振,他素来不是那善弄恬言柔舌之辈,要对着心上人说出甚情话来,实在为难。然此刻,见那行者目不转睛,温情脉脉,他亦忍不住心动神驰。

      昔数番牵绊,他两个云甚断义绝情,实则将断难断。今真欲断之,竟不似从前心痛如割。但因二人具知,自家在彼此心中,是如何独一无二。至于师徒之分,夫妻之名,于这生死不弃之人,又有何分别?三藏莞尔,浅握他手,应道:“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兰舟催发处,执手相看泪眼。三藏一颗心却如浸入三月春江,昔多仿徨,瓦解冰消,皆遁于无形。此后刀山火海,又何惧焉?他这厢正兀自沉吟,忽闻行者惊叫一声:“呀!师父!”长老双肩一颤,险被他吓了一跌,遂一把扯住,埋怨道:“你这猴头,唬杀我也!你又失惊打怪作甚?”

      行者笑而拭去他泪,见泪犹有血,而不如故浑浊。心知三藏情伤亦愈,遂曰:“师父,徒弟方才与你说甚?这世间男儿,多的是石榴裙下鬼也。”长老向来听不得这些荤话,只羞得头脸通红,低声道:“你与我说这话,又是何意?”行者欢欢喜喜,牵了他手,便往山林中跑,叫道:“师父与我来!与我来!”

      那三藏拗他不过,只得提起衣摆,紧随其后。你看他二人,同走山野。此地不辨四时,长林茂草,桃柳朱绿。长老此刻不过魂体,不似凡身重,竟能追及行者脚步。遂共携手,趋水阔山高,越茂林修竹。二人衣袂飘飘,真若一对仙侣,游畅其间。行经处,落花沾襟。好似他等当年于学士府中,岁月无忧,正是那:

      白马金鞍紫绮裘,青丝络首锦缠头。
      归来醉卧花阴下,笑指春风十二楼。

      那及破晓时,行者方才停足。长老与之俱来,虽步不落,而面赤气喘。偏又满心欢喜,只觉奔走一路,气爽神清。未及嗔怪,便见行者摘下山间阴壁石缝处,一枚石榴木叶,回身笑道:“师父,你瞧!”长老见了,满是不解,心曰:“这榴叶不过寻常物,他走了许多路,只寻这榴树,难不成……”

      三藏心神方定,正猜测行者心思,却见他笑曰:“师父可知,石榴这果子,来自何处?”长老整衫倚壁而歇,道:“猴头莫想刁难我,我幼时虽不喜志怪话本,而未必对此一窍不通。”行者听罢,微微一笑,故意逗他道:“请师父赐教!”

      长老闻其如此言语,而面露难色,立于路旁,乃曰:“此事……却也与为师有些干系。”行者惊道:“哦?竟与师父相干?”长老点头应是,复遥想当年,乃慨然曰:“此贞观十三年也,唐王陛下地府还魂,起死回生。此等天恩,乃上溯千万年,亦难得见。可谓雷霆雨露,祸福相依。陛下一朝还魂,人间却招祸殃。那长安村落,河堤陷,水为患。我洪福寺诸僧,皆发宏愿,欲救民于水火。遂作行脚僧,化缘救众。”

      行者问曰:“师父菩萨心肠,定在其中?”长老道:“尔时,我已住持洪福寺,诸僧中亦长者也。自然当行表率之责,故亦游走四方,惟化银钱,铺路修桥。某一日,我行至一处方宅,见那里气派无比,想必贵人也。我叩门求报,乃出一妇人李氏,送我一金簪。说此物价值连城,能解燃眉之急。为师千谢万谢,将那金簪送去当铺,欲换现银,怎料却惹了祸事。”

      行者忙问:“积德累善,何谓祸乎?”长老曰:“为师所到当铺,乃那善妇人的丈夫刘全主家。夜里,刘全归来,伙计请点其帐。他见金簪,识得是自家之物,又得知此物乃为师典当在此,还以为……”长老言及此,则颔首低眉,默然不语。行者见其反应,思量一番,随即了然道:“老孙晓得了,定是师父生得太俊俏,当家的以为,那金簪乃是你二人信物,合成私通之罪哩。”

      长老见他看破,也不欺瞒。只叹息不已,道:“正是,那刘全回家大闹一场,李氏烈性,竟以死明志。及葬礼之时,为师与寺中诸人同出吊唁,乃水落石出也。刘全追悔不已,恰逢此时,唐王召诸贤,议谢阎君重生之德。那幽冥自古有西瓜、南瓜、冬瓜,而无北瓜。唐王遂欲以北瓜为谢,着人送至地府。刘全便自请献瓜,亦筹谋寻归亡妻。”

      行者笑道:“这汉子,如此眼盲心瞎,却这样好运。他为唐王赴死献瓜,纵他死了,亦福及子孙矣。”长老对那刘全,虽心有不悦,却又不肯道人短长,便叫行者道:“他人是非,莫要谈论。”

      行者闻言,遂旁边静听。三藏又云:“刘全献瓜至阎罗殿,说明来意。果蒙恩赦,得见亡妻一面,那刘全在李氏面前,捶胸顿足,悔不当初。李氏见其情切,又顾念孩儿,遂亦不咎,夫妇和好如初。”行者冷笑一声,心道:“老孙若是那李氏,凭他哭断了肠子,也不饶他哩。可妇人心仁,自然顾念稚子无辜。”

      正愤慨,又闻三藏云:“阎君命判官检簿,道李氏阳寿未尽,可许他还阳。然事逾一月,李氏肉身已腐。阎君便为顺水人情,使了个借尸还魂之术。此时有唐王御妹,玉英公主也。值妙龄,坠秋千于地,登时香消玉殒。李氏借肉归阳,刘全亦为驸马。阎君又以石榴为谢,送与刘全带回人间。此后,人间无北瓜,却有石榴也。”

      三藏言毕,举目望行者,与之目光相向。行者见师父呆呆愣愣,直视而顾,则抬手抚其玉面,曰:“师父回神。”三藏道:“悟空,你可是要说,这石榴本地府之物,并不与魂魄相克。故取其茎叶,便渡得此地亡魂?”行者道:“师父聪慧,正是如此。师乘此叶舟,与诸童至子母河。老孙云快,且先还阳迎你。”

      那长老念声佛号,双目轻启。心有所疑,不觉宣之于口:“徒弟,以你的本事,必能想出更便易的法子,为何偏要为师来渡他?”行者知他定然有此一问,犹豫片刻,轻笑道:“今日之景,不比婆娑幻境中。彼时蒙师教导,修心养性,故能渡人。今时今日,此举却为渡鬼。须师父一颗善心,加之老孙法力,方可渡得众生。”

      长老闻之,疑虑顿消。目光亦坚定,乃与行者曰:“悟空,即是如此,你且施法力罢!”师徒方语,而闻谷中有呼曰:“唐长老,孙长老,此处除桃、槐、柳、桑、杨,只有石榴花叶,不知可否一用?”行者窃笑曰:“这温将军颇有善心,而有凤仪之相,后福无量也!”行者跳上崖,朝他等招呼罢,道:“善哉!善哉!”

      你看那朔九,吆喝一声,但见村舍四围,有童女数百,负笼登树。未几,已采石榴花叶数万枚。行者指尖一点,吹口仙气,则竹篓洞开。但见那花叶层叠,若裁衣之状,正穿在那些枉死的娃娃身上。他等身着了榴叶衣,跌跌撞撞,跳入暗渊之中。魂魄归一处,化为一叶扁舟。

      长老曰:“悟空,你不是说,要为师渡他等,如何却要他们化作舟楫?”行者笑道:“师父怎不记得,自度度人,自觉觉他。及他等渡师过河,与师父度他等还阳,并无甚分别。”长老顿时了悟,这才安心登舟。甫一踏入,便觉舟动人行。行至湖中,回首却见行者立在岸侧,拱手相送。一如当日月迷津渡之景,昔迎彼来,今送之去。

      三藏掩着心口,依依不舍转回头来。他魂魄之身,并无心动也。偏于此时,殊觉心安。千百年前,此心上常卧一猴儿。曾与一人比肩山河,摆渡于苍茫人世。千百年后,这猴儿仍卧在他心间。赠他凡心所向,素履皆往。

      行者于三藏行前,强压悲痛。及其乘舟而去,再难忍涕泗交流。继而俯伏,向长老背影,拜了四拜,一如两界山下初见之时。你看那行者,毕恭毕敬,全然不似方才顽笑姿态,合掌道:“弟子恭送……旃檀功德佛。”

      阴雨绵绵,山色空蒙。孙行者于今时今日,还他心头之月于九重宫阙。此后月光普照人间,行者亦如世人,光明正大得其爱意,此亦谓名正言顺也。

      且说那长老摇摇晃晃,行至水流湍急处,忽而足下不稳。思及行者方才所言,知是诸童魂魄之力不足,须得自家渡之。正欲念诵经文,却见这暗渊之中,一时间滚浪飞流。

      三藏足蹬那一叶舟,激流而进,只唬得战战兢兢,心道:“此水湍急,若堕湖中,我和尚定是魂飞魄散矣。”这般思量,更是又惊又怕,正欲唤:“悟空”,却省悟此番劫难,唯有自渡而已。

      三藏乃吞声忍泪,极力站稳。且看那舟如弦矢,疾者远之。更如猛斧破江,惊心动魄。中流之中,卒遇狂风巨浪,簸扬之,险象环生。那长老魂魄俱动,闻山风卷松涛,恍有电光闪烁,劈碎山石,正裂在他脚边。风雨之锋锐,唬得长老再难镇定,放声哭道:“吾命休矣!”

      你看他颤颤巍巍,面色苍白。绝望之中,却闻孩童啼哭之声。三藏猛然惊醒,见那舟不成型,仍竭力托他魂魄。那一片榴叶,青翠嫩绿,脉络分明。于苦海漂泊,弱小如斯,难逃惊涛骇浪。三藏于此,忽然领悟行者用意:“他等自身难保,却仍想解贫僧之难。与佛陀济世之心,又有何分别?若得此功德,他们亦可投胎子母河中,去寻亲娘矣。”

      长老参破这点机缘,拭泪道:“此榴叶舟载悟空法力,更如菩萨点化三人,护我西行。今日劫难,并不如西行路险。粉身碎骨,又何惧哉?我早已是孤魂野鬼,是我佛慈悲,许我以此法,回返人世。况今日之事,非我一人之命。犹千百人命也,我岂能如此软弱?”

      长老心念既定,果然船只稍稳,他拢袖立定,又喃喃道:“悟空…悟空定已在梁女国待我哩,我若迟迟不至,岂不望坏了他也!”长老闭目,闻众鬼哭啼,自家亦涕泪沾襟。一时又觉醍醐灌顶,有豁然开朗之感。恰似天乐遥闻,仙音嘹喨。见满空中祥光迭迭,瑞气重重。

      三藏不由自主,合起手掌,开口诵道:“譬喻船师,常以大船,于河流中,不依此岸,不著彼岸,不住中流,而度众生,无有休息。菩萨摩诃萨亦复如是,以波罗密船,于生死海,不依此岸,不著彼岸,不住中流;而度众生,无有休息。”诵罢,但见天际祥云光满,瑞霭香浮。

      你道如何?原来方才,这长老意随心动,口中所念,乃大乘法《华严经》中数句。他与行者一般,虽未得经卷,已悟大乘无穷妙法。此谓慧根深厚,离苦得乐也。长老如此这般,反复念诵。足足行了六个时辰,才隐隐于烟雾中望见一城池,正是西梁女国。

      此时举国上下,皆跪岸边。有女国陛下达奚南枝,与羯霜那国国王并立。二人皆是大裘衮服,头戴王冕十有二旒,搢大圭,执镇珪,西面于圜丘东南。顷刻,鼓乐齐鸣,二王升台焚香,置璧珪缯帛于积薪之上,手燃积柴,祝天曰:“昊天有成命,二后受之。成王不敢康,夙夜基命宥密。於缉熙!单厥心,肆其靖之。”

      诵毕,又见诸妇人捧净盏,至子母河边取水。长老脚下榴叶舟,掀浪而起,送他魂魄至岸上。乃就水四散,仍化为婴儿精魂,口呼:“娘亲!娘亲!”却一个接着一个,寻着自家母亲,跳入他们碗盏之中。诸妇人虽不闻其声,却好似心有灵犀,将水一饮而尽,止待三日后生产。长老窃叹曰:“善哉!必是女王陛下接那羯霜那国失了孩儿的妇人来此,然此事,他等如何尽知?”

      正百思不解,却见菩萨乘莲台而来,放出净瓶中,行者与三藏的肉身。三藏见了,忙跪下叩头。忽闻行者在旁笑道:“菩萨,老孙便知你不会那等无情,弃我二人不顾也。”

      菩萨云:“泼猴休耍嘴,还不归体,更待何时?”行者闻说,忙跳入自家肉身中,顷刻神魂合一。又扶起三藏,教其局膝静坐。朝岸边招手道:“师父快来!快来!”三藏大喜,亦忙忙拜谢了菩萨,这才欣然归矣。

      毕竟不知此后还有甚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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