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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在秫秸垛子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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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万幸,垛子里同样堆积着厚厚的秫秸,落到上面萱乎乎的,非常有弹力,好似几十床席梦丝垫子摞在一起。如果没有这么多高粱秆子作为铺垫,刘庆东自己想起来都后怕。
即使是这样,躺在窝棚里的刘三哥还是被震得四肢酸痛,五脏六腑似翻江倒海一般。好半天的工夫儿,他才缓过劲来,支撑着坐起身子向四周看去。
高粱秆搭成的空间并不大,也就能容下两三个人,可这已经足够了,足可以当成储藏私密的保险柜、心灵的慰籍所、烦恼的埋葬地,或是欲念放纵的温床。事物都是有两面性的,对立与统一,人也不例外,既要群体互助,又想方设法地划出自己的领地,不让外人涉足一步。倒是不用效仿套中人别里科夫那样,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来寻求安全感。只要一堵墙、一扇木隔断、哪怕是一方布帷子就可以满足了。
这里可谓是绝佳的所在,既能挡风,又能遮雨,既严实,又暖和,给人营造出温馨的氛围。淘狗闲的孩子、如胶似漆的情侣、或是郁闷伤感的孤独人,都能在这里找到心灵的慰寄。
咦,刚刚有人来过!这瞒不过老烟民的刘三哥,他翕动鼻翼嗅了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烟香,来过的还不止是一个人呢,这味道是掺杂着不同种烟叶的混合。
在窝棚的角落里散落着几个遗弃的烟头,随意扔在了地上,有的被碾得扁扁的,多危险啊!在秫秸捆的夹缝里卡着一个小黄布袋子,袋口穿着可收紧的绳子,是系在腰间的那种,上面绣着一对戏水的鸳鸯。由此看得出,它的主人是个粗心大意的人,记忆力不济,或许是遇到了紧急的事,慌里慌张地遗失在这里的。
刘庆东好趣地拾起来摸了摸,里面装着软软的小球球,松开绳子往袋子里看,原来是几十颗浅黄色的果实,表面有均匀微小的凸起,这不是银杏果吗?他一下子想起那两个摘果子的幼师了。
“袋子是抽烟人忘在这里的吧?”刘三哥暗自猜测着,把东西重新放回去,失主应该会回来找的。
正在这时,窝棚外面传来吆喝声,由远而近显得迫不及待,唯恐什么跑掉了似的。
“损贼在里头吗?损贼在里头吗?小次郎!损贼是掉到柴火垛子里了吗?”奔跑来的人应该是个大胖子,他脚步沉重,跺得地面咚咚山响,喘着粗气呼呼的犹如老牛一般,急促的问询声中透着抑制不住的心花怒放。
“嗨,和尚!我真真地瞅见他掉到垛子里去啦。”是个年轻的声音在兴奋地回答,让人听了脆生生,圆润悦耳,像冰镇汽水里又掺加了糖蜜素,只是说话的是个男的,三哥猜想他一定长得眉清目秀、机灵骨感吧。
小次郎?难道这小伙子是日本人,可又说的是流利的中国话,他们是什么人?不好!可别遭遇到侵华日军了呀。他顿时脑海里出现可怕的场景,狼狗、刺刀、731部队……
刘庆东的心不由得一紧,顿时提到嗓子眼啦。不待他胡思乱想,一个胖大的和尚风风火火地出现在窝棚入口处。“哈哈,可算逮住真凶啦!一个月了,吃不好,睡不香,闹心啊,就是你个瘪犊子放的火呀。走!跟我走,我送你去该去的地哼。”
“去哪儿?”
那家伙把眼睛一翻,“去哪儿?去派出所!”
“有戏,你是谁?干哈滴?”随即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的年轻人跟了过来,他举着把大号扳手,虎视眈眈盯着三哥。见他穿着吊带的连体工作服,两手的污渍,满脸的油泥,像是个检修设备的机械师。
这两个人的长相,一胖一瘦,一个憨厚,一个精明,形体特征正是三哥所预见的那样。鲜明的落差让人见了,都感到滑稽,组合组合能去德云社说相声。
那个出家人身着劳作时穿的中衣,手里端着把大扫帚,把出口堵个严实。想来他是在打扫院子,突然得到讯息赶来的。
“师叔!你快过来呀,烧我们高粱秆的坏种抓到啦。”和尚向远处大声招呼着。
“大有,不要喊啦,做个明白人,无需喧哗。”后面还有人来,听对其的称呼也应该是个和尚,这出家人说话声音不大,调门不高,柔声细语娓娓动听,“嗯,《涅槃经》里说,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此生空过,后悔莫追。嗯,人这一辈子,就是因果的轮回。种什么因,有什么果,付出什么,收获什么,屡试不爽。”
看的出,来人是庙里的大和尚,说话颇有分量。连吵吵带喊的出家人不再吭声了,放下大扫帚,单手合十念着“阿弥陀佛”,这是禅宗弟子呀。
“是他吗?”不多时,一个圆咕隆咚的脑袋探了进来,头皮上赫然烫着十二个排列整齐的戒疤。受过菩萨戒的出家人披着黄色的海青,看年纪也有五十几岁了,皮肤保养得很好,细皮嫩肉的,洁净的脸上放射出油汪汪的光泽。他笑嘻嘻地瞅着三哥,“善哉,这么大岁数还干坏事儿?翻墙越脊的腿脚跟得上啊?嗯,不会是特意来点庙里的柴火堆吧?我们得罪过你呀?冬天取暖用的高粱秆子,愣叫你给祸祸了这么多。”
这大和尚生得和善,和颜悦色地询问着,像是跟刘庆东唠家常,他一笑起来便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
“师叔,他一准是来报复的,平白无故地烧哪门子秫秸呢?眼看要入冬了,这不是祸害人嘛?”胖和尚怒火中烧,却在老和尚面前不敢发作,气得用扫帚把指点着刘三哥。
“就是这么回事,我正在胡同里拾捣汽车,见他从大殿屋脊上窜下来,穿着这身行头像个忍者,直奔秫秸垛子去了,他的目的很明确。吼哈!”高度戒备的年轻人认准刘庆东是来放火的,他叉开双腿,握紧工具摆足架式,自以为是倭国隐者,是多么的武功高强。
怎么把我当成纵火犯啦?那边的高粱秆子可不是我烧的呀!刘庆东急忙要洗白自己。“不,我没有…”
刚张嘴却被大和尚打断了,“敢作敢当才是真豪杰,啊,本来以为是胡同里的孩子们淘气,可没物证;怀疑是租地的庄稼人所为,也没人看到。我说早晚要出事,主持师兄却说没关系。男的往窝棚里跑,女的也往里头钻,这里都快成十间房了。痛快了,你别放火烧了它呀,一把火伤透了出家人的心。也不知道是谁烧的,嗯,无凭无据,猜疑这个,猜疑不猜疑那个?猜疑哪个都不好,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做人一定要有善意。本僧延悟是庙里的维那,这个道理还是懂的。这回好了,不用猜疑别人啦,放火的就是你吧?”出家人一下子收敛起笑容,非常认真地点着头。
“真不是我烧的!我是头回来柴火堆。”刘庆东听他们的意思,是认准自己了,这不是冤枉好人嘛。
胖和尚把大扫帚往地上狠狠地一戳,“别扯犊子了,就是你放的火!你就编扒吧,这地上的烟头是你抽的不?我看就是它引起的大火。”
“我没抽烟,这烟头不是我扔的,柴火堆里抽烟是很容易燃起火灾的。每次抽完烟,我都把烟头掐灭,放到烟盒里。”三哥怎能忍受这无端的指责呢,他本想掏出衣兜里的香烟示范着,却被胖和尚挥手阻止了,看来人家是不会信的。
年轻人卡巴卡巴小圆眼睛,用闲着的左手一推眼镜鼻托,“和尚,我看指定是他干的。他不会是个惯犯吧?在别处做了案子,跑到这旮瘩来躲藏,趁机歇口气,抽根烟,烟头没熄灭引起了火灾。对,就是这么回事儿。”
“阿弥陀佛,小次郎说的有理,我看就是这码事。”胖和尚似被他点醒了。
被叫做小次郎的青年惊呼了一声,他这一惊一乍的还真挺吓人,“我刚才在工程局门口来着,瞅见他从庙里像只燕子飞了出来,他难道同石川五右卫门一样,是个大盗!是‘得了不’!进庙里偷东西,快搜他的身,赃物是来不及转移的。”
这怎么越说越严重了呢?刘庆东又被人家认做飞贼啦,眼见对方要动手搜身。根本不听人解释呀!
胖和尚撸胳膊挽袖子直逼上来,还有那个东洋小伙子在后面舞舞扎扎,又踢又叫,大声嚷嚷着“西耐”,看他比谁都能耐。
大和尚还算稳重,不动声色地站在后面观看,“善哉,这问题可严重了,可不是一堆柴火的事儿啦。我在大殿里诵经,大有在虔诚地扫院子,只有赤尾小施主在庙外看见了。那就没办法了,这个嫌疑你得澄清,把身上的东西拿出来,给大家证明一下也好。”
他们都想的开,刘庆东却想不开,凭什么搜我的身呀?他奋力反抗着,与胖和尚撕扯成一团,还不住口地喊着无礼与冤枉。
小伙子也没闲着,扎撒着双手在外面拦着,生怕刘庆东脚底抹油逃跑喽。
老和尚见双方互不相让,或许是看不下去了,他埋怨着弟子的粗鲁,还不忘嘟囔着“善哉,恶业是造作之后会后悔的业,当接受业报时,使人涕泗纵横的业。施主要迷途知返啊。嗯,遇到这种情况,就要坦然面对。看你慈眉善目的,也不是穷凶极恶的人,都是时下这苦日子把人给逼的。嗯,不是贫僧背后爱讲究人,都是大帅爱打仗,非得当那个陆海军大元帅,我说拥乎啥好日子不过呢?大帅是我们庙里的恩人,我本该好好劝劝他,舍不得的一定要放下,可没来得及,他就把命搭进去了。欸,这个事儿吧,大家都懂,就是憋在心里不说。嗯,还有人在背后怂恿他,好端端的东四省整得苦巴巴的。依我说,奸佞之臣最不是东西了,整天要这个要那个,贪得无厌,答应他这个,答应不答应他那个?不答应哪个他都怀恨在心。”
法师见刘庆东痛苦挣扎的样子起了恻隐之心,上前去拉自己的同伴,“大有,做人一定要有善意,你先放开他,有话好好说。施主,你要理解嘛,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搜查这个,搜查不搜查那个?搜查哪个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