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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大东广场(三) ...

  •   离得老远便听到一声声甩鞭子的脆响,刘庆东对它太熟悉不过了,那是老孙头他们在抽陀螺呢。

      孙师傅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自己选材,自己制作,他的木陀螺是这广场上最大、最耐转的。据他自己讲,从其高祖人送绰号北关冰尜孙那辈起,一代传一代,便与陀螺结下了不解之缘。

      有本事的人,大多都有些出奇冒泡的忌讳,在他跟前不能称抽陀螺,要讲耍陀螺,那才能显得这是门正了八经的艺术呢。也确实,孙师傅的技艺高超,不但会横抽,还会竖抽,更绝的是可以立在头顶抽。

      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一声鞭响之后跟着是一声狂躁的犬吠,叫得声嘶力竭气势汹汹。难道不是在抽陀螺,是在虐狗吗?不会吧!这让刘庆东想到契科夫《变色龙》里将军家的狗,不会咬伤了谁的手指头啦?

      当刘庆东走到近前,什么都看清楚啦,狂吠的小狗没有小说里的怯懦,也没去伤及对峙者的身体。那只木头做的大陀螺依旧悠悠地旋转着,像个被爷爷奶奶喂得小肚溜圆的胖小子,被逼无奈出来活动活动筋骨,那必然是鼓着腮帮子老大的不情愿喽,而手握长鞭精瘦的老孙头酷似位严厉的父亲,候在旁边等它稍有怠慢便给上一家伙。

      今天怎么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呢?那几个志同道合的玩家上哪里去啦?这么肃静!可是破天荒头一次。再看老头子的脸色阴沉得吓人,以往的团团脸拉拉成鞋拔子形,纯正的黄皮肤眼下涨成了褐红色,再配以脑瓜顶上稀疏的头发,比皑皑白雪还要明亮扎眼,好似即将要喷发的富士山。

      这充满火药味的场面,全是一条小黑狗惹的祸,也不晓得它是啥品种,正伸长脖子冲他起劲地叫着,仿佛对其的所作所为看不顺眼,仅能靠着怒吼来发泄不满了。在这种随时有被攻击的危险下,谁还能泰然处之、心平气和呢?

      “去!去!老兄,你是听不着吗?还是看不见啊?可别让这畜牲叫唤啦!叫得忙叨人。”老孙头一面焦灼地试图轰走讨厌的畜牲,一面竖起眉毛向花坛旁的老男人大声抗议着。

      然而,对于人家的指责,老男人无动于衷置若罔闻,好似跟自己没有半毛钱的关系。照样佝偻着身子来回淌着直线,双手交替地向前抓挠不停,看来他自诩为武林高手,眼神专注不游不离,憋着丹田气一声也不吭。也看不出他练的是不修指甲的鹰爪利,还是一声不吭的七伤拳、或许是周伯通的左右搏击术?总之,是全身心地痴迷于绝世武功的劲爆招式里,绝不会因为世俗的干扰半途而废的。

      这位是个新面孔,三哥以前从未看到过,看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行为乖张的样子,心里认定此人不是性格怪癖,就是神经上出了问题。

      “喂,老兄,你这狗子不咬人吧?怎么带出来也不拴个绳子!”被畜牲威胁着的老孙师傅真有点儿提心吊胆呢,可自己又被陀螺所困,不能马上躲开,看得出其对这门艺术的热忱不亚于他的高祖啊。

      狗子的咄咄逼人换来的是老头子的高声断喝,和用鞭子假门假事地恐吓,几十年来培养出的行为准则,是不忍心对宠物下手的。

      “刘老弟!你来的正好,给俺评评理。”看到刘庆东走过来,几近崩溃的老孙头顿时来了精神,似正义公理大步向他走来,可找到能够倾述委屈的人啦。

      刘三哥并不情愿给双方评判是非,自己既没有义务做警官奥楚蔑洛夫,也没有兴趣当将军家的厨子,而且还不明事情的起因,说谁的不是都极有可能招来记恨。

      老孙却等不及了,指着那个还在一路抓挠的老男人,“这家伙,装傻充愣任着狗东西胡来,你说有多气人。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看他脚上穿着的雪地棉,身上捂的羽绒服,还缠着条毛围脖,怪模怪样的,不会是安定医院跑出来的病人吧?或许是到处流浪的盲流子,我知道啦!他一定是南方来沈阳打工的,怕冷嘛。”

      刘庆东可没有他那样情绪激动,口无遮拦地任性去说。如今哪还有往东北跑的呀?本地人都去南方求发展了。

      “呃,大哥,你钱掉啦!”恰好在这时,从老男人羽绒服的插兜里掉出一卷东西,三哥以为是揣在里面的纸币呢。

      这一喊倒是起了作用,那家伙的抓挠瞬间偃旗息鼓了。“不会是钱吼。”他麻利地弯腰把坠落的纸卷拾起来,仔仔细细地来回数了数,如释重负般长出了口气,再用手使劲地叠了叠,这才重新揣回到衣兜里。

      “谢谢,休弟你救了我,我知道,口袋里不会有钱吼,我比谁都清楚,哈。”那条小狗仰着头,摇着尾巴,乖巧地望着刘庆东,不像方才那么凶了,“那,这过是超市里的付款小票,比钱还重要,哈,我得拿回去跟老婆汇报吼。”

      没想到这位还挺实惠,别人像如此丢脸的话是万万不好意思说的,也说明他的处事坦然,把什么都看得无所谓,还略带点儿诙谐幽默的性格。

      “不用谢,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可要收好喽。”刘三哥也是个爱开玩笑的人,可能沈阳人本身就有这方面的潜质吧。

      笑话归笑话,老男人的面部表情像共享单车的闸皮子,用手一勒刹得太猛,让人猝不及防,他瞬间从和颜悦色变为冷若冰霜了。

      老男人重新扎好松散的长发,那花白的长发茂密柔滑,酷似位追求另类的艺术家。如果再蓄发长一些,可以撅起来堪比蜷川新右卫门的扮相了。

      “吵死了!这过休弟不要鸡婆,好好说话哦,有话好好讲,你吼什么?也就是我哈,有素养,不与你计较。”

      此言一出,招来玩陀螺的怒目而视,“我怎么鸡婆啦?你今天得把话说清楚。是你的小狗无缘无故地招惹我,也不说拴个绳子,这也就是遇到我,不与你一般见识,若是换成了别人,报案投诉,110来了你的宠物狗就得带走。”

      “我家欢儿为什么冲你欧欧叫?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你的鞭子一甩嘎嘎响哎,别说是人喽,就是狗都受不了呢,你这是扰民吼。听我好言相劝,若是周围居民心脏有病,或是有国小的学生,人家会追究你的责任的。”老男人说的还挺有道理。

      “你吓唬我!我在这儿耍了几十年,也没人说个不字。再往前推,我高祖就在这儿耍,传到我这儿四代啦。你从哪旮瘩跑出来的?南方蛮子,懂什么呀!现在是七点钟以后啦,大白天的,我耍陀螺不算扰民,警察、城管都管不了我。不用你来操这份心,还是管管你自己,把狗拴好喽,以免咬了人。”老孙头对扰民的规定是研究过的。

      对方并没有因为他搬出了法规而服软,“少来,我家欢儿不咬人!白天怎么啦?怎么啦?就可以制造刺耳的噪声吗?这周围都是楼房吼,回音蛮大的,影响大家的生活嘛。”

      老孙打心底里看不起他,还一个劲地吼吼哈哈的,真以为自己是武林高手呢,“装!你跟我装,这儿周边的环境你了解多少?我耍陀螺影响不到别人,轮不到你个外地人指手画脚。”

      “谁是外乡人?真是好笑哦,我是地地道道的东北人吼,我给你讲吼,我的祖上是汉八旗??,那,当年老罕王初入盛京就住在北瓮城里,盛京城的八门八关我全都掌握,怀远抚近、内治外攘、天佑地载、德胜福胜,是太宗皇太极在明朝四门的基础上修建的吼,那,明朝的十字街不要了,改成井字形四平街、新正街、正阳街、朝阳街,在玫瑰大酒店街口建了钟楼,在文化大楼街口建了鼓楼。康熙爷又扩建了城外土城墙,设有八个边门哈,外圆内方状如铜钱,以应天圆地方之意。我还跟你讲吼,当年的大北边门就在大北关桥南,第五中学在边门里面哈。”

      “你也是汉八旗呀,我也是!”没想到他俩都是旗人,“你是哪一旗的?”

      “真假?蛮巧的??。”老男人听他一说很是惊讶,原本绷着的脸缓和多了,“我是汉军正白旗,当年八旗各守一门吼,那大北门正蓝旗,小北门正白旗,小西门正黄旗,大西门镶白旗,小南门镶蓝旗,大南门镶黄旗,大东门镶红旗,小东门正红旗。”

      “我也是汉军正白旗!兄弟,真没想到,我们是不打不相识呀。我姓孙,你贵姓?”老孙这时也不报怨了,满面春风地与老男人称兄道弟,不再理会慢慢变缓的陀螺啦。

      对方同样是喜出望外,“我也姓孙??,听我爸爸讲,我家老房子住在大法寺附近。”他兴奋地指着远处八王寺的山门说,“那座庙原本不是在这过位置滴,应该再往西,在绿苑小区位置上吼,我猜它是后来盖房子时移过来的。而且不是坐西向东,是南向的。”

      “对!看来你门清啊,对这一带很熟悉呀。”同旗的不再小瞧人家了,“我也听我父亲讲,我家也住在大庙的界毗。大法寺的东南面是八王寺井嘛,民国时建的汽水厂,那时叫奉天八王寺啤酒汽水酱油股份有限公司,你们看,现在却搁西南方位,这哪儿能对嘛。”

      刘庆东从他俩的交谈中断定,两个人的上辈都是这里的老住户,“你们的意思是八王寺应该在八王寺街的西面喽。”

      “民国时根本没有八王寺街,只是从横街过来的一条胡同,哈,爸爸还记得叫做丰隆当胡同。”老男人立刻纠正三哥。

      老孙跟着证实是那么回事,“大法寺西面有个大水泡子,城北有好几个呢,板行那个是最大的,大清重建盛京城取土给挖出来的,土堆到凤凰楼下啦。水泡子西边叫二十四间房、缪家园子,大法寺北面是外城边墙,两米多高的夯土墙。”

      “对,那儿有条街叫边墙街。”刘庆东虽然从小住在大东区,却是生活在黎明204那边,对这一片儿并不熟悉,只知道有这么条街道。

      没想到被直性子的老男人给否了,“休弟,边墙不在那过位置,民国时是庙里的香火地,那,边墙应该再往北,在联合路的南面。墙外挖的新开河吼,是往城西北灌溉水田用的。庙东面是马花园、聂家花园胡同,我家老房子就在胡同里面。”

      “啥?你家老宅子在聂家花园胡同!我爷爷也曾在那条胡同住过,说不定我们的长辈还认识呢。我跟你说,那一带原来是大户人家的住宅,前些年动迁时,在一间房子的梁柱上发现了金元宝,总共有十六个呢,有拳头那么大,也不知道是谁藏在上面的。还有间带地窖的老房子,说是旧社会大户人家的账房,拆迁队掀开地窖的石砖,里面有个破旧的柳条箱子,箱子上放着一张发黄的烟盒,上面写着一个二和四个三的数字,谁也不知道是啥意思。不会是像二十一世纪大厦里的那封信吧,老辈人留给后来人的问候。箱子里面有一套和服、一本写满日文的笔记、几件生活用品、一把上了膛的□□和一包毒药砒霜,他们猜测应该是日本鬼子的东西。”老孙头激动得嘴角都抽搐了,这越唠还越近乎啦。

      站在一旁的刘庆东嘴上没说,心里在想,“看来你也不上网啊,23333是网络用语,啊哈哈,非常好笑的意思。是谁这么无聊?有可能是房子的主人,或是把财宝盗走的贼偷,得意忘形做的恶作剧吧。”

      他在暗自琢磨的工夫儿,另一位邻居也在提供着线索,“是喔,真巧欸!我们的老辈是邻居耶,我高祖也爱玩,他玩的也是‘干乐’,只是在冰上耍吼,所以人送绰号北关冰尜孙。”

      绰号起得毫无创意,却惊得老孙头张大了嘴巴,“我爷爷的爷爷就是冰尜孙!你父亲是孙兆兴吧?我父亲是孙兆旺啊,我们是一家子呀。”

      “真的吗?那,你是数鼠的儿子喽,按家谱你的名字里应该有过东字,你叫什么名字?”老男人眼睛里放射出神采。

      “东升,我们这一辈人犯东字,我今年六十二,你呢?”

      “我六十四喽,叫东台,用来纪念我在宝岛出生的耶。”老男人一把握住堂兄弟的手,“自从爸爸跟随陈诚长官到台湾去,之后便与老家断了联系,这些年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耶。”他激动得眼里噙着泪花。

      做堂弟的比他还要激动,泪水扑簌簌地流淌下来,双手颤抖地摇着哥哥的胳膊。“大哥吔,你上哪儿找啊!大爷解放前是警察,四八年跟陈诚去了台湾,给家里来过几回信,报了平安。后来解放了,爷爷怕受到连累,搬了几次家,对外人说大爷跟着四野走啦,出车祸因公牺牲了。”

      “是酱子,那是找不到哈,局势缓和后也来寻过亲吼,可还是大海捞针。那,今年你侄女来大陆任教,我便跟来定居了,落叶归根吼。”老男人充满感情地说,并用力地拥抱着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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