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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大东广场(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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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啦!他领着三个小媳妇跑圈呢。”晓峰向环道上张望着。因为广场上建有假山、亭台、栽着许多的苍天大树,不能将全部场景尽收眼底。
“今天还得八圈呗?他可真有韧劲。”刘庆东打心眼里佩服提到的同事,自己刚毕业进厂就认识高岩了,他那时是部里足球队的一员骁将,专司前锋,脚头子又准又狠,拉出的弧线刁钻多变,防不胜防。可人到中年以后,腿突然瘸了,说是啤酒喝得太猛,鱼虾吃得太鲜,两样同时吃得了痛风。到现在他还能想起,高岩介绍盐卤虾爬子,冰镇小啤酒一喝的得意样子。
“八圈哪儿够啊!高老大说了,从今往后要增加运动量,要跑十圈啦。”大个子瞬间收起笑容,哈下头把嘴贴近三哥的耳边,用手有意无意的点着运动服的拉头,神神秘秘地透漏着内情,“上个月不是单位体检了嘛,他的指标不太好,血脂、血糖、尿酸都高,医生不让他喝酒啦,还说他手抖是帕金森病的前兆。”
这个消息令刘庆东非常震惊,“这么危险!他可是一直坚持运动呀,不是说前一阵子把尿酸指标降下来了吗?怎么其它的也高了呢?”
晓峰口打唉声,显出一付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脚上的泡是自己走出来的,指标刚恢复,小酒又捡起来啦,还泡起枸杞来了,说是区医院放射科的李大夫建议他的,说什么人到三十不得已,保温壶里泡枸杞。枸杞含糖量多高啊,这下子好了,半年的辛苦锻炼付之东流。我想这回他该长记性了吧?”
“这回长记性啦!不喝了,打死也不喝啦,再喝就完犊子了。”从远处传来哈哈的笑声,虽然都是笑,可这种听起来饱含着委屈与无奈。
“高老大,没事儿,晚上咱们去胖姐家撸串呀?”听得出有人在故意逗他,“还是你的酒没喝到量,多喝点儿,指标就正常了。”
被调侃者似恍然大悟了,“妈呀!真的啊?喝酒有这么大好处吗?留着你自己喝吧,挎筐了,想着多摘些蘑菇送我。”
刘庆东望过去,健步跑来的正是同事高岩,他虽说姓高,可身材并不高。体格粗壮,皮肤黝黑,原本吸睛的腹肌随着年龄的增大,松懈堆垒成羞于见人的肚腩赘肉,只剩下四肢上还算线条完整的肌肉块,勉强支撑着门面,却也大不如前啦,早已失去了昔日傲人的风采。
他汗流浃背地领跑着,背心短裤被汗水无情地浸透得呱呱湿,好似前胸后背套了件厚重的劳保护肩,来承载病情预警沉甸甸的重荷。身后还有三个比其略微年轻的女同胞,左一下右一下有节奏地甩着马尾辫,迈着轻盈的步伐紧紧相随。
“三哥!才来呀?我还有一圈。”领跑者亲切地打着招呼。
刘庆东笑着向他回答道:“才来,老高,你可真能跑,你和晓峰来得都够早的呀。”
跑在花容月貌的同伴前面,还都是英姿飒爽的娘子军,这种心情是三哥奢望不来的,想来是十分惬意的吧。尤其是他们四个人的头上,均戴着同款的纯棉头带,红黄蓝紫颜色靓丽,愈加显得高雅隽秀了。
奔跑者从身边擦肩而过,望着她们矫健的身影,三哥羡慕地冒出了一句,“这小步跑得带劲,身段也好,帕金森可有得治了,不用吃药刺激多巴胺喽。”随后便与同事告别分手,“我也得走两圈出出汗,再做做器械,晓峰啊,你先忙,我们回头见。”
刘庆东沿着环道往坡上走,坡上的器械区是老年人的天地,年青人是不屑一顾的,可刘三哥天生的懒惰,不善奔跑。而且跑多了还添毛病呢,不是脚跟疼,就是心慌慌,这也是他偏爱这里的原故吧。
他首先在太空漫步机上使劲地甩着腿,就听扭腰器上的两个老阿姨在唠闲嗑,
“朴姐,挺长时间没见了哈,孩子都打兑上班啦?你今天没上教堂拜拜呀?你们管那叫什么来着,对啦!我九楼的邻居也信教,说是你傻吧?”面相泼辣的圆脸大姐是个大嗓门,看来她们彼此很熟悉。
被问及的女人恬静斯文,看上去已有七十多岁的年纪,满头银发,衣着舒雅,长的有点儿像电影演员秦怡,只是脸平了些,大了些,刘三哥猜想她应该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
见老妇人莞然一笑,和声细语地回答:“小芸她们早上都去食堂吃,我自己弄了碗泡饭简单吃了。”接着她目不旁视认真地纠正,“她胡姨,不是谁傻,是礼拜。天主教是望弥撒,我们基督教是做礼拜,主日星期日做礼拜。上帝爱我们,要我们爱惜光阴,常常服侍主。即使有疫情,也不能阻挡我们的意志,在线上云端一样可以礼拜,亲近主,歌颂主,享受神所赐的恩典。只有信耶稣基督的人,内心才会平和喜悦,与世无争。”
圆脸婆子敷衍地笑着,看得出她对信教不感兴趣。刘三哥相信她连天主教和基督教、线上云端悉数搞不清楚。这不,又出丑了,“是嘛,现如今的教堂蛮多的哩,大南、大东门、西塔、铁西、还有咱们这儿的,真不老少,是连锁的吧。二姐,你在哪家教堂礼拜?”
这话连三哥都听不下去了,还整出连锁了!你以为是超市呀?可老妇人并未因对方的无知而蔑视她,还是一如既往地耐心讲解,“我去东关教堂,那里是我们朝鲜族第一本圣经的诞生地。基督教有三大教派,天主教、东正教和新教,我们中国老百姓爱把新教称为基督教。南关教堂是天主教,里面的神职人员称为神甫,其他几座是新教,是由牧师管理的。从教堂的十字架就可以一目了然,天主教上有耶稣苦像。咱们跟前的北关教堂是复临安息日会,西塔教堂里也有一些,他们又不一样,是在星期六安息日做礼拜。”
老妇人所讲的基督安息日会在星期六做礼拜,刘庆东还是头回听说,真是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频频露怯自然要转移话题,“哎呀!朴姐,小芸快五十了吧?她们小两口也不抓紧要个孩子,眼下这些年轻人也不知道是咋想的?不着急结婚,不着急生孩子,将来老了多孤单啊。”
“咳,是呗,虚岁四十八啦,她们总说不急。”老妇人心思沉重地叹着气,“不急就不急吧,主告诉世人,凡事需要有信。诚实,不欺骗;信任,不怀疑。忍性自然就有了,像花要等到春天,雪要等到冬天,你想要的终究会到来的。”
“朴姐,你还得没事给她们两口子上上课,敲敲边鼓,年纪大了就不好生啦。”圆脸的婆子看上去比人家还要着急,不知是热心肠,还是道道趣,“我这人说话直呀,你可别挑理。若是身体没毛病,就抓紧要小孩,有毛病赶紧去治,实在不行就领养一个,最好是个小姑娘。趁咱们身子骨还硬朗,能帮着带带不是?你看我家小子,比他芸姐小好几岁呢,都生两个啦,一晃儿全上学了,利手利脚的,大孙子今年上高中。”
老妇人充满了羡慕,“是嘛!你孙子上高中啦?真快呀!考上了哪所学校啦?你小孙女也上小学了吧?我还记得她那小模样,多招人疼啊。”
“五中,就马路对面那个,指标到校,挺好,离家近,过马路就是。我跟大孙子说,即便考上一中,姆们还不稀得去呢,太远,时间都搭在道上了。呃,姐,你原来不是五中老师吗?就你那个学校。”表情丰富的女人眯着眼睛,筋着鼻子,洋洋得意显得颇有主见,“我那小孙女是放开生育政策后要的,在朝阳一校上小学二年级,她爸妈为她上学没少花钱弄景的,那学校可好啦。她比她哥要强,老对我说,奶,我一定好好学习,把我哥嘎喽,考上一中。”说完,她无比幸福地咯咯笑着。
“你孙女真有志向,上一中就等于跨进大学半条腿啦。”老妇人给予同样的响应。
婆子兴奋得手舞足蹈了,她不停地拍打着对方的胳膊,像喜剧演员宋小宝,“是呗,你听着呀,我孙女还说啦,奶,我能考上东北大学,挣了钱给你买大房子。”
甩着双腿的刘庆东为孩子的童言无忌而欣慰,不管怎么说,可贵她的那份孝心啦。可她们提起的那几所学校真心不怎么样,还没等他再想下去,心直口快的主儿大有人在,抢着直人家的罗锅。
划船机上坐着位老头子,正一抻一收地做着摇桨的动作,他的耳朵可没闲着,一直在旁听她们的谈话。应该是涉及到他熟知的领域,这会儿嘴也耐不住寂寞了,“谬矣!老胡大妹子,你Out了,如今一中、五中都不怎么地,今非昔比啦,别说是与育才、实验、二中三校没法比呀,就是二十、一百二、三十一,人家都能甩它俩几条街去,在一中考前十的,到人家二十中学得排五十名开外,你们看这个差距吓人不?尤其是对面的五中,退步得更厉害,你们可要知道,在民国时它可是响当当首屈一指的呀,那时候叫奉天省立第一高级中学校,是我们沈阳市第一所高中。五四运动火烧赵家楼的车向忱、沈阳首位市长曾有冀都曾是那儿的老师,有名的学生有杨宇霆、闻世震。”他骄傲地挑起了大拇指。
刘庆东听他的一席话很不顺耳,自己也是市一中毕业的,班主任是黄贵祥黄老师。可人家说的是事实呀,大东区的教学水平真的难尽人意,的确比市内的好学校差一大截呢。
那边,老妇人看同伴心有不服,便用眼神阻止她莫要发作,“他说的没错,真像他说的那样。”
得到了肯定,老头子更来劲啦,拿腔作调侃侃而谈,“大妹子,你是管中窥豹,只知道其一,不晓得其二呀。东北大学如今就是个鸡肋,弃之可惜,食之无味,楞是由双一流降入B类啦。它最早是将万柳塘科学家花园那的沈阳高等师范学校,改为东北大学理工科;又将原大西门内的奉天法政学堂改为东北大学文法科,后来迁到北陵体育学院那块儿,最后搬到南湖那旮瘩,它的第一任校长是奉天省长王永江,张学良是第三任校长。我是九三学社的社员,九三学社创始人之一的王卓然也当过校长。”
向来不让份的婆子已经按耐不住了,愠怒得涨红了脸,不是老妇人轻按着她的手,早就恶语相加了。
“你说的没错,真是那么回事,知道的还蛮多的,通古博今呀。”
聆听者的夸奖鼓舞了老头子,“至于朝阳一校嘛,大妹子你说的那是过去。它原来可是隔着门缝吹喇叭名声在外呀,最早是文庙的萃升书院,民国时改称奉天省城中央模范两级小学堂,离它不远是总理就读的六中,那时是奉天省官立东关模范两等小学堂。可这两年朝阳一比不过尚品啦,尚品学校九年制,每年考上重点三校的学生海了去啦,今年它私立改公立,我们这一片刚好划为双学区,不光是房子长了价,更主要是入学不花钱,省下十几万呢,我那孙子命好,算是赶上这拨了。”
“老刘头子!你个出大差的,看把你美的,都美出鼻挺泡了。”只气得婆子用手点指,嗷唠一嗓子吓了周围的人一跳,“你啥都懂,看把你能的,不道是在哪儿犄角旮瘩,听不是人揍的瞎白话,到这儿臭显摆来啦。我们小区争取尚品学区时你说什么来着,你跟九楼那姓刘的神经病一个鼻孔出气,一个劲说私立变公立不好,老师不能卖力气讲课啦,划不划进去不打紧。上访登记你们死活不参加,说什么信教信耶稣,自然有上帝的安排。现在跑来说风凉话啦?你在我面前念秧提学费,是故意气我呀,我没你命好呗?不是看在楼上楼下住着,我今天非得撕烂你那张嘴。我是看透啦,姓刘的没一个好东西!”
婆子越说越来气,不是大家伙拦着,她指定要上手撕把啦,吓得爱显摆的老头子灰溜溜地躲了,心有畏惧地嚷着“这胡疯子,我说的没毛病啊”。
刘庆东不愿再听婆子没完没了的指责与谩骂,而且对她那句挂在嘴边的“姓刘的没一个好东西”,甚是反感,正好肚子里咕咕直叫,便离开器械区向广场大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