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巧遇 ...
-
连日来,陛下已忽视李至诚数封上表奏折,封封都是劝他圣心三思,不可轻信道士之言,并且直言长生不老乃无稽之谈,连三岁无齿小儿也不会相信。言辞激烈之,一度惹得陛下龙颜大怒,生生将奏折掷了出去。
“何为三岁无齿小儿不听,七旬无知老妇不理。他竟敢将朕比作无知童叟!委实大胆!章昆玉,去,去给朕把这个清高的李至诚给朕请来!”
章昆玉领旨,连忙办去了。午后李至诚在听政殿觐见。他大步流星地跨过门槛,风尘仆仆地跪在陛下眼前行了叩拜大礼。
陛下龙颜不悦,刻意不让他起身,只叫他跪着回话。
陛下本就不怒自威,更何况此刻是真生了气,看着更是威严无比,令人惧怕。他暗藏隐隐怒气,尽量不被人瞧出端倪地说,“李至诚,朕看在你尽忠本分多年,才勉强说服自己免了你大不敬之罪。否则这奏折里每一句话都足以成为朕杀了你的理由。”
李至诚闻言,将头又埋下,额头磕在地砖上实实在在又磕了一个虔诚的头,乌纱帽有些松动,他举手将其拿了下来,放在身前后才回道:“当年臣不过是个经年苦读的穷书生,得陛下赏识,力排众议让臣做了当年的探花。臣为感陛下隆恩,上任后尽忠职守,遵守臣子本分。承蒙陛下不嫌弃,让臣从一小小鸿胪寺少卿坐到今日礼部尚书的位置。臣不敢忘本,即便陛下会因此不悦,可臣仍要尽进谏良言,辅佐陛下之责。国师一事陛下实在操之过急,那何太吉是何许人也,尚未调查清楚,所谓长生不老也无任何依据。陛下睿智英明万不可被阴险小人蒙蔽而致使清誉受损,为世人诟病,也更是为了龙体安康长寿着想。”
李至诚这番肺腑之言实在恳切,陛下也不免为之动容。默默无言了良久,挥手让其退下了。
李至诚重新将乌纱帽穿戴整齐,昂首挺胸地出了听政殿。离开时正值那仙风道骨的何太吉来临,身材高挑瘦削,眉目狭长,看似不过三十左右,只是真实年龄则不得而知。他穿着一身青色长袍,头戴混元巾,乍看之下不过是寻常道士的打扮,可仔细打量后发现他黑须白眉,怪异得很。
两人擦肩而过,李至诚发现他左边眉梢上有一颗黑痣藏于浓密的眉毛之间,他立时想起他夫人疯癫时常念叨的那个眉中有痣的男人偷走了他们的孩子。他瞬间毛骨悚然,不自觉多看了他几眼。
数日后,赵大夫上门来为霍子戚看诊。每逢他来看诊便意味着要为他全身上下大范围地换一次药。
赵大夫取出一把锋利地刀子在霍子戚的伤口前比划。他需要将他伤口里的脓水尽数逼尽,才能上药。这也是整个换药过程中第二痛苦之事,第一痛苦的便是后面在伤口上撒药的过程了。
赵大夫找了块布揉成一团塞进他口中,以防他错乱中咬伤自己舌头,也是为了让他有地发泄。
此番苦痛不亚于刮骨疗毒。
果不其然,在赵大夫划开他手臂上的伤口时,他几乎疼到晕厥,背上即刻被汗浸湿。他双膝不自觉弯曲,身体也忍不住蜷曲,挣扎起来。
“按住他!”赵大夫一声令下,上来两三个人将他死死按住。
冯锦舒更是丢了手中揉皱的帕子,抢先一步,飞扑上去握住了霍子戚的手,一面流泪,一面喊着他的名字:“子戚,子戚。”
随着疗程过半,霍子戚逐渐没了气力,只得喉咙里发出些悲惨的呜咽之声以作发泄,脖子上青筋凸起,整根脖颈都充血泛红。那袅袅如线的呻吟惹得在场诸人无一不动容哽咽。
叶锦书每每见此境况便忍不住攥紧双拳,心中默念百遍那始作俑者的姓名,恨不得即刻杀过去,送他归西。虽做了一个安骆,也只是稍稍解气。可惜眼下时机未到,不得不蛰伏隐忍,让钱衍继续逍遥法外。
霍子戚的呜咽愈来愈弱,临近结束时他已无力反应,似乎已被疼痛麻痹,濒临昏睡。只见他满脸豆大的汗珠滴落,就连蒙眼的纱布也在他愤力忍耐时逼出了鲜血而透出猩红的痕迹来。
赵大夫处理完躯干上的伤口后,忙不迭地去检查他双眼的伤势。他轻轻绕下他眼部的绷带,露出伤口。叶锦书赶忙背过身去,不忍直视。他怕他见到他那严重的伤情,往后再宽慰他时会心虚。
疗伤结束后,霍子戚沉沉睡去,众人从那布满血腥气与中药味的屋子中陆续出来。冯锦舒哭得伤心极了,几乎昏厥,最后是被婢女搀扶着离开的。
赵大夫擦着满头的大汗,帕子都湿了一半。叶锦书询问他伤情如何,赵大夫并未给他带来更好的消息却也没有什么噩耗。医嘱仍是一贯的主张。
吃药,静养。
叶锦书说要找人亲自送他回去,赵大夫却推脱,说是要赶去城外的破庙去医治那附近新来的难民。
近几年时运不济,天灾不断,前些日子上京发了洪水,灾民们意图南下,不过也就走到京州外便饥饿腿软,病痛缠身。赵大夫心怀善意,自然见不得这些难民在郊外自生自灭,自请自费为这些穷苦人治病消灾。
叶锦书闻言,便即刻叫人套了马车送他前往,又嘱咐他自己好生照顾身子,若是他出了差错,家里的伤员更是没着落了。
马车夫快马加鞭地将赵大夫送到城外,光是将马车上的药材,药罐,粮食全数卸下就费了些时辰。他也没携带任何帮手,所有都是自己亲力亲为。
他抱着干粮前去分发时,在一众哀怨之中发现了一名从未谋面的孩童,约莫十岁左右,头上总角松散,小脸灰扑扑的,扔在煤堆里都未必找得着。他穿着褴褛的破布衣裳,捉襟见肘,赤着一双脏兮兮的小脚在赵大夫带来的梨汁面前直流哈喇子。
赵大夫发觉他直勾勾的目光,故意举起那梨汁罐在他眼前晃悠,害得那娃娃眼珠子滴溜溜直转。赵大夫忍俊不禁,拿木匙舀了稠稠的一勺喂到他嘴里。那娃娃登时心花怒发,眼睛都亮了,撅着一张小嘴贪心还要。赵大夫却吝啬起来,没让他即刻得逞,而是跟他谈起了条件:“你若是喜欢,我将这些全送你,但你得帮我个忙。你去庙里将这些粮食分发给那些穷苦人,并且帮我统计身患疾病的人数。你可愿意?”
那小孩二话没说便冲了出去,小脚丫子哒哒哒地越过了台阶,一溜烟儿冲进庙里了。
赵大夫仍是一人看守那六个等待沸腾的药罐,忙着煽火加热。
不一会儿,那孩子回来了,将人数报了上来。赵大夫便依据他的话拿出相应数量的药碗,一碗一碗的盛好再让那孩子帮忙送去。
小娃娃手脚虽小,做事倒是伶俐,一连跑了四五趟不见喘气儿。赵大夫见他是在乖巧聪慧,忍不住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正好给他奖励,却听得庙中一声清脆,随之而来的便是咒骂声。赵大夫立即前往查看,却见得庙中一佝偻邋遢如乞丐的中年男子,戾气十足地举起他手中脏兮兮的木棍,野蛮地戳到各人的药碗中,搅浑那些良药。
这一下惹了众怒。
“狗娘养的老锣锅,你他娘的吃了粪了!自己找死,还来祸害我们!”
那老锣锅气得颤抖,拐杖直砸地面,“我好心提醒你们,那姓赵的大夫是个庸医!医死过人的!你们还敢吃他配的药!”
“老锣锅你再在这放狗屁,老子立马把你踹出去!”
“就是,赵大夫多大的善人呐。你这老东西还敢诋毁他,把他赶出去,赶他出去!”
“若是被赵大夫听见这话,往后再也不来了,谁给我们白吃的食物和药材。快快将他赶出去!”
此话一出,一呼百应。方才还叫苦不迭地灾民们一人伸出一只脚叫那粗鄙的老锣锅连滚带爬给踢出了破庙。
老锣锅依旧不死心,回头对这里头的人骂骂咧咧:“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等你们这群狗娘养的被那赵庸医医死了,你们才知道后悔呢!他娘的狗娘养的,敢打老子,早点被毒死吧。”不堪的字眼从那张脏污的口中不断飞出,好似烈日里身手矫健的蚊蝇在耳畔尖叫盘旋。
赵大夫掩在门后,站了会儿后失魂落魄地离开了。马车夫在外等候已久,见他疾步跳进车厢,听他发出低低一声,回家后,他挥动了马鞭抽在了紧实的马臀上,一骑绝尘而去。
小童从门内冲出,看着马车在并不宽阔的崎岖小路上渐行渐远露出了一个疏离的表情,他翕动干燥的双唇吐出两字。
骗子。
赵大夫心绪不宁地坐于马车之中,静得能听见尘土飞扬之声。忽然马车夫撩起前方车帘,偏过头与他说:“大夫,后面有个孩子貌似一直在追赶我们。”
赵大夫急忙撩起窗帘,将头探了出去,果真看见方才与他在庙中有一面之缘的孩子正赤着双脚在崎岖的大路上狂奔。他跌跌撞撞的身影让人看了为之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