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逢春（下）》桃桢

6、苏醒

　　那是他在夜晚被宫岚岫派来的人行刺未遂之后不久的事。

　　那日，霍子戚自说自话地在几棵粗壮的老树干上标了数个靶子，当着叶锦书的面，一一射穿靶心。他炫耀般趾高气昂地求赞赏：“怎样？厉害吧。”

　　叶锦书就是不搭他的茬，百无聊赖地坐在附近地一块岩石上撑着下巴打量他，从上到下，发现他肩宽腰窄，身形修长，似乎比之初见时，又高了些。

　　“你看什么呢？”他笑眯眯地问。

　　叶锦书收回目光，在别处停留了刹那，随后又回到他脸上，“没什么，只是发现你好像又长高了些。”

　　“是吗？”霍子戚有些吃惊，伸手比了比自己头顶，没有比出个结果，于是走近将叶锦书拉起，以他为参照，来来回回又对比了一番，最后得出结论，“唔，是高了。不过话说回来，你好像没怎么长嘛。还像个小孩子似的。”说着，他还故意像对待孩童一般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顶。

　　叶锦书怒了，“啪”得一下打掉了他的手，然后冲到一棵挺拔的松树旁，指着上头一道新刻不久的划痕，挺直了腰板，努力伸长脑袋没过那道彰显他身高的痕迹，“看见没，我也长个儿了！”

　　霍子戚笑得合不拢嘴，一面还不忘点头附和，“是是是……哈哈哈……但是我没想到……哈哈哈……你会这么在意，还在树上画这东西。”他一想到叶锦书一脸淡泊从容，内里却偷偷摸摸地抻着脖子量身高，实在又可爱又好笑。

　　叶锦书恼羞成怒，甩袖就要走。霍子戚忙收住，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水，捉住了他的手拉了回来，“好啦，好啦，我不笑话你了。我今儿是有正事来找你的。我想过了，如今我日日在你身旁保护你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你还是得有傍身之力才行。冷兵器总归不如热兵器立竿见影，恰好这也是我的强项。你学会了，我便将这手铳送你防身，我也好放心些。”

　　叶锦书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你造火器的初衷是什么？”

　　霍子戚微微一笑：“起初是为了杀人，现在嘛……”他轻描淡写却又意味深长地以眼角瞄了他一眼，将手铳交到他手中。

　　“是为了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闪电如游龙一般在翻腾的乌云中穿梭。

　　叶锦书抓住这个时机，利落地提起手铳，对着安骆身后的人家毫不犹豫地开了一枪。

　　枪声恰被身震耳欲聋的雷声掩盖。

　　屋檐上的茅草瞬间引燃。那户人家家里很快响起嘈杂的救火声。

　　安骆不解他这一番操作究竟是何意义。叶锦书将那手铳丢给他。安骆拾起一看，上头赫然刻着“安骆”二字，不待他反应过来，头顶上传来凉薄如冰的嗓音：“我叫叶湘，若要报仇，我随时恭候。”

　　言毕，他从听松手中接过棍子，神情冷漠地向着安骆挥了过去，好似镰刀割韭菜一般轻易。

　　两日后，颜幼清来探病，彼时霍子戚仍昏睡着，在他床头唉声叹气了会儿才出房门会话。

　　叶锦书最近很是沉默寡言，一张嘴跟缝上了线似的不爱开口。也就是颜幼清难得来，他才给个面子寒暄一两句。

　　颜幼清给他说了个好消息，说是工部员外郎的府邸被雷给劈中了，活活烧了一整夜，还差点伤着了人。原本以为是意外，谁知后来一查，原是军器局的一名小旗吃醉了酒胡乱开火，这才导致员外郎家的惨案。陛下严惩了那小旗，已经给下狱了。如今那员外郎的府邸已是倾城大道上是有名的遗迹了。

　　叶锦书听到这话，脸上这才浮现一点笑意，“怎么查到的？”

　　颜幼清说：“墙上有弹药的痕迹，况且若非火药，那火威势怎会那样强悍，雨天竟都扑不灭。”

　　叶锦书轻翘起嘴角，望着别处似漫不经心地说：“也有可能是被人提前泼遍了油。”

　　颜幼清不甚理解，只是懵懂地看着他。

　　叶锦书一言不发地将颜幼清送走，便看见听松急匆匆朝他跑来，欣喜地大喊：“小郎君，少爷他，少爷他……”不待他话完，叶锦书立马冲向霍子戚的房间。

　　屋里已经站了不少人了，来来往往，端茶送水。屏风半收，从人影缝隙间，叶锦书看见床榻上的人不再保持一贯平躺状态，此刻他正倚着靠枕由人喂水，依稀还能听见他沙哑的嗓音蹦出几个零散的字节。

　　不知怎的，这样欢喜的场面他却一度要热泪盈眶，只是克制是他的专长，他从不曾出现差错。他轻缓走近，众人都心照不宣地给他让路，由他来到霍子戚床前。

　　霍子戚缠绵病榻大半月，一碗一碗的药喝下去，一片一片的药敷下去，小伤好了泰半，因此也撤了些了绷带。只是心肺处因爆炸影响受伤颇深，包扎得尤其严密，除此之外便是两臂上的烧伤，起初的死皮已经处理，新结的痂有的也落了，露出了一点完好的新肉。也不知道宫岚岫送来的什么灵丹妙药竟有复原驻颜之效，令人惊奇。

　　不过最令人在意的还是他的眼睛。那样好看的一双明眸如今却只能掩于绷带之下，陷入黑暗之中，实在可惜。细看下他脸庞上也有许多细碎的伤痕，额头，鼻梁，嘴角处皆有伤口。

　　重伤之下，人自然不如从前漂亮。只是谁也不会去在意一名伤员是否花容月貌，只会担忧他的身心康健罢了。

　　叶锦书凝视他的伤情一处也不肯放过，尽管他已是日日留心观察。

　　霍子戚也感受到了现场忽然安静下来的气氛。他貌似感受到了床前之人的视线，脑袋微微向其偏转了一点。

　　两人就这样隔着厚厚的纱布“对视”着。

　　霍子戚嗅了嗅鼻子，陡然脸色大变，当下抓起被子往自己脑袋上蒙，一面口中不忘嘶喊：“出去！出去！让他出去！我不要见他！”

　　众人见状忙一窝蜂赶了上来，掣住他不安分的四肢。赵大夫在旁拼命告诫让他不要大幅度动作，以防自伤。可他置若罔闻，依旧折腾个没完。

　　叶锦书被吓了一跳，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对于霍子戚这令人意想不到的反应，他有些吃惊。但于口中还是迁就：“好好好，你别激动，我出去就是了。”说着，他忙快步小跑出去，还不忘关上门。

　　他站在屋外听着里头那人的动静在他离开后很快熄灭，他有些无可奈何也有些沮丧。

　　待到吃完药，霍子戚又一次陷入沉睡，下一次再醒来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可能是明天，或者后天，亦或者十天半个月，赵大夫都说拿不准，旁人心里便更加没数了。

　　赵大夫写好了方子又嘱托好其他事宜后，才分出神来关切叶锦书的心情，“不必伤心也不必气馁，这是正常反应。许多患者在疾病未愈之前情绪都极不稳定。更何况他还伤了眼睛，得知自己恐有失明的可能后便更加难以接受了。”

　　叶锦书担忧道：“那他会不会因此性情大变？”

　　赵大夫摇了摇头，口中却说：“也许吧。你要有所准备，他可能会变得与从前截然不同。我曾面见过许多类似的情况，面目全非也并非无稽之谈。”他走近拍了拍他的肩膀，以作宽慰，“一会儿还得去李府看诊，我先走了。”

　　“李府？是礼部尚书李至诚吗？”叶锦书问。

　　赵大夫点了点头：“不错，李夫人最近心绪不宁，李大人让我前去为她看诊。”

　　叶锦书叹了一口气：“算起来，李至诚也算我半个恩师。自十年前他的儿子走失后，李师母也断断续续疯了十年了。”

　　赵大夫叹了口气：“好在李大人一直不离不弃，多年来悉心照顾，从不抱怨，属实令人敬佩。”

　　叶锦书扬了扬眉：“你是在点我吗？”

　　赵大夫轻笑一声：“你需要吗？”

　　夕阳余晖拉长了二人的身影，温暖的东风在二人之间穿梭，平静得好像从来没有过伤痛。